第九百五十八章:夢迴


    墨閣昏暗的房間裏,公孫晏正秉燭整理著從隔壁抱過來的鏡閣卷宗,明溪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的看著他,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對於才曆經碎裂之災的飛垣而言是一段極為特殊的艱難時光,事務之多、內容之雜可能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要繁重,尤其是神秘莫測的山海集,畢竟牽扯到很多未知的海外勢力,公孫晏在他的默許下做了兩份帳本,如果真要不留餘地的一刀切,這其中的牽扯到的龐大關係會讓他也倍感頭疼。


    在房間的另一邊,仿佛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長時間的出神,蕭千夜低著頭坐在公孫晏的對麵,昏暗的燭光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憔悴,隻有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眸和疲憊的容顏呈現出完全相反的狀態。


    一時分不清這個人的真實想法,明溪也隻是安靜的等待著,恍惚中有種夢迴當年的錯覺,讓他默不作聲的投來了目光,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過往。


    當他還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協管墨閣的時期,像這樣三閣之主會麵的場合就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數時候隻是走個流程過場,並不會真的討論至關重要的國家大事,不同於公孫晏可以悠閑的住在帝都城裏,蕭千夜每年迴來的時間不足兩個月,他像機械一樣完美又精準的重複著自己的職責,先去聖台和父皇匯報四大境的情況,然後迴家休息,最後再一次啟程離開。


    他和這個人最大的交集來自他的兄長蕭奕白,雖然為了隱瞞滅族的真相,蕭奕白主動請纓去了最為危險的白虎軍團,但他的一魂一魄始終縈繞在掌心,從未遠離。


    蕭奕白對這個唯一的弟弟有著非常複雜的感情,一方麵作為自幼被帝都各大家族冷落的天征府,弟弟是他為數不多的玩伴,另一方麵作為滅族的罪魁禍首,他情不自禁的將對父母的那份愧疚轉化成了對弟弟的溺愛,蕭千夜年少離家,在昆侖山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成長,修道之人的憐憫慈悲和門閥貴族的冷漠無情像兩隻看不見的手撕扯著他的內心,讓他在技驚四座的同時,有著顯而易見的缺點。


    蕭奕白就是那柄暗中的利劍,明麵上不會關心弟弟的任務,背地裏卻幫他鏟除了致命的危險。


    想起這些,明溪再一次望向了對麵的人——他冷漠無趣,發呆也隻是將目光投向遠方,會一直握著那柄白色的劍靈,習慣性的轉動劍柄。


    第一次讓他對這個人刮目相看的一件事是軍閣的那次大換血,蕭千夜將一半的頑固子弟掃地出閣,並在軍中重新製定了嚴厲的軍規,要求上至將領下至士兵無差別遵守,除此之外,他要求各部每年針對所屬士兵進行集訓,正副將領更是由他親自考核,這讓軍閣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裏變得年輕而充滿了活力,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激昂的鬥誌,仿佛可以為了國家隨時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那一年的蕭千夜意氣風發,雖然經常會望著遠方出神,但他的眼睛堅定如鐵,是對這片土地最誠摯的熱愛。


    他在想什麽呢……明溪無聲笑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那樣長久的沉默不語,是在懷念心中最為惦記的女子。


    坦白說,這一舉動雖然得罪了很多人,但確實是他想看到的結局,很早以前他就在暗中布局要染指軍權,軍閣是他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目標。


    他在暗中壓住了質疑和反對的聲音,也在等待這份契機生根發芽,給飛垣帶來質的改變。


    蕭千夜的朋友不多,大多是入伍之後跟隨他的戰士,在常年的並肩作戰中慢慢磨合而變得惺惺相惜,這個總是在帝都城板著一張臉不願和任何人多交流一句話的年輕公子,隻有在軍中才會露出溫柔的笑,會幫受傷的下屬包紮傷口,會陪他們切磋比武鍛煉身手,這種判若兩人的個性讓他在調查蕭千夜的時候屢次陷入瓶頸,他優秀且矛盾,從某種角度而言,他不是風魔的合適人選。


    明溪低頭一笑,眼裏露出感慨萬分的表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北岸城事變之前,他揉著陣痛的額頭隨口讓公孫晏想個辦法讓蕭千夜成為自己人,萬萬沒想到就是這麽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那家夥以風魔的名義將一封真假參半的信送到了千裏之外的昆侖山,直接把蕭千夜的兩個同門騙到了飛垣,正是這個在當時看起來有些荒誕的行為,像一個精準的齒輪,推動著飛垣走向了未知。


    此時此刻,公孫晏正愁眉苦臉的盯著卷宗上一串串複雜的數字,抱著腦袋望向兩人:“不行啊,牽扯的人太多了,就拿東冥來說,碎裂之後一部分城市是在原有的廢墟上重建的,但是大量的山體滑坡導致地形變得極為複雜,加上東冥多雨,時不時又會遇到各種突發的泥石流和洪水,所以重建的城市所用的材料就是山海集一家工坊提供的精鋼柱,直接打入地下之後非常的牢固,現在東冥一半的城市需要這種精鋼柱,如果終止和山海集的生意,這批貨我們沒有合適的材料可以代替。”


    明溪認真的聽著,問道:“公孫晏,一次性購買東冥所需的精鋼柱需要多少銀子?又或者,東冥那些城市還需要多久才能重建完畢?”


    公孫晏連連擺手,明溪雖然已經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他不可能知根知底的了解這麽多繁雜的瑣事:“就算我們有錢一次買齊,人家也沒有那麽多的存貨呀!其實一開始我就讓軍械庫研究過那種精鋼柱的原料,鍛煉的過程雖然不算複雜,可那不是飛垣上有的東西,否則也不至於這麽多年都必須依賴他們了,至於你問還需要多久才能重建完畢……嗯,至少還需要五年吧。”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公孫晏苦著臉遞給他另外幾冊卷宗:“這是其它三大境的,一刀切可是要得罪好多人呦。”


    “嗬嗬……”明溪忽然笑了,明明是在說著極為嚴肅的話題,帝王的眼裏卻是充滿了玩笑,“你也怕得罪人?他們都快把你捧成財神,就差沒給你立個金身神像供著了吧?”


    公孫晏翻了個白眼抿抿嘴,嘀咕:“我還不是為了你!我黑……賺下來的錢,大半都給你衝國庫了好不好?”


    明溪搖著頭,蕭千夜這時候才轉過臉,仿佛剛從漫長的沉思裏迴過神來,根本沒注意兩人之間的調侃,下意識的追問著之前的話題,“工坊……天工坊?”


    “你知道天工坊?”公孫晏頗為意外,接道,“那倒不是天工坊,是另外一家的神工坊,兩家是同行也是對手,不過天工坊隻做流島生意,飛垣的他們不接手。”


    “隻做流島生意?”蕭千夜茫然的想了想,反駁,“不可能,他們接過波斯的生意,在中原的祁連山內修了一座大羅天宮,除了造房子,還私下販賣一些沾染著巨大力量的靈器,不做飛垣生意?哼,他們是知道飛垣和上天界的關係,不想引火燒身罷了,我之所以要飛垣盡快斷絕和山海集的往來,就是因為類似天工坊這樣別有用心的商戶太多太多了,或許一開始他們不會很招搖,但是越熟悉,滲入就會越深入,短期的利益要以無法掌控的後果為代價,飛垣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必須現在就斬草除根。”


    提到這些事情他的臉色就暴起了殺氣,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煩躁起來,語速加快:“最開始的溫柔鄉就是山海集流出來的,再到後來改良般的極樂珠,不久前的辛摩,還有桃源鄉的老板娘一品紅,再到如今的天工坊,牽扯到的勢力太多太複雜,原本黑市有黑市的規矩,他們自己內部怎麽亂都好,但是自從颻草引發的毒品爆發以來,越來越多的國家深受荼毒,已經到不能放任不管的地步了,我這次迴來就是要找蘇木問清楚巨鼇的真相,先解決飛垣的兩隻,再將整個山海集全部鏟除。”


    三人一時沉默下去,交換著各種眼神,明溪習慣性的轉動著手裏的玉扳指,略一思忖方才低道:“海市的那隻巨鼇曾經一度被夜王控製,說明統領萬獸之力對其是有用的,眼下正好舒少白也在帝都,或許可以讓他幫忙控製巨鼇的行徑讓其遠離飛垣境內,至於上麵有生意往來的商戶……”


    明溪頓了頓,手指敲擊著桌麵似乎在計算著什麽東西,然後認真的望向公孫晏:“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讓飛垣的商戶結清和他們的帳,一個月之後,再不允許山海集踏入飛垣的領土。”


    公孫晏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在這一瞬間凝滯了,作為黑白通吃的鏡閣主,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這輕飄飄的一句命令執行起來到底有多難,一時間幾乎呆住了,喃喃:“你真要一刀切了?”


    明溪微微一笑,淡然的臉上有著和蕭千夜一樣堅定不移神態:“蕭閣主說的不錯,如今海港開放,和周邊諸國的貿易溝通都在蒸蒸日上,如果繼續和來路不明的黑市糾纏不清,指不定哪一天就會出現第二個永樂王,還有什麽極樂丸、極樂水、極樂丹,改頭換麵隨便披一張皮就能卷土重來,飛垣已經不是五年前剛曆經碎裂時候舉步維艱的處境了,最困難的時期都能挺過來,更不能讓短期的利益葬送了辛苦得到的未來。”


    下一刻,明溪認真的轉向蕭千夜,叮囑:“這段時間若是有不省心的家夥鬧事,就麻煩你盯一下了。”


    他和公孫晏同時點頭,仿佛又迴到了當年三閣並立且尊墨閣為首的崢嶸歲月。


    第九百五十九章:信仰


    入夜之後,他走在安靜的帝都內城,一個轉彎之後就被人從背後一把抱住,雲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埋伏在這裏等他的,笑咯咯的撲到了他的後背蒙上了眼睛,立刻從掌中翻出一粒冰鎮的葡萄不由分說的塞進了他的口中,蕭千夜原本還在心神不寧的想著剛才墨閣裏的談話,這會忽然被冰葡萄嗆了一下,立刻腦子都凍的僵硬了數秒,不等他迴過神來,不懷好意的笑就傳入了耳畔:“這點敏銳度都沒有,你越來越差勁了!”


    “阿瀟。”他拎著雲瀟的衣領把她提到了自己麵前,看著她眯著眼睛笑起來的模樣,自己的心中反而湧起一股慚愧,“你在等我嗎?”


    “我才沒有等你,正好從秦樓迴來撞見你罷了。”雲瀟嘴硬的反駁,不知從哪裏又掏出來幾個冰葡萄自顧自的啃了起來,嘀咕道,“舒少白拆了人家的牆壁,這會樓主氣的腦門冒煙正在大發雷霆呢!”


    “他惹事也沒人敢管吧。”蕭千夜皺著眉小聲說著,似有所思,“拆了一麵牆壁而已,他就算拆了整座樓,公孫晏也不會說什麽的。”


    “真的嗎?”雲瀟不置可否的哼著,“可樓主撥弄著算盤跟我算了一晚上的帳,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來,他還嫌棄我是瘟神轉世。”


    他不由偷笑,雲瀟似乎沒有看到他唇邊那抹淡淡的笑容,繼續說道:“那兩人被舒少白直接扔出去砸在了大街上,還引了好多鳥魔進城,後來他們就被你們的人帶走了,傷的應該挺重的,沒人和你匯報這件事嗎?”


    “我在休假嘛。”他隨口敷衍過去,舒少白確實有著和夜王一模一樣的臉龐和極為相似的能力,但性格上和夜王大相徑庭,能讓他生氣的在帝都城直接動手想殺人,那必然是那兩人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惹怒了他,如今帝都的守衛都是軍閣的人,對那種頑固子弟早就看不順眼了,這會逮著機會公報私仇,自然不會向他匯報。


    他聳聳肩,看見雲瀟的唇邊勾起了一抹狡猾的笑容,指著自己走過來的這條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想過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遇見你,帝都城的守衛好鬆懈,我在這亂逛半天了,竟然沒有一人過來詢問,我記得帝都內城以前有宵禁的,這麽晚了還在外麵逛是要被抓起來的吧?”


    蕭千夜抬手擦去她唇邊的葡萄汁水,跟著笑了起來,莫名仰頭看著璀璨的星空,皓月還是一樣的靜謐,星辰也還是一樣的璀璨,但它們照耀下這座古老的城市早已經脫胎換骨,頓時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蕭千夜拉著她的手微微用力,低聲呢喃:“那規定早就取消了,而且他們認識你的。”


    雲瀟哼唧哼唧不屑一顧,倒也不在乎這種東西,看著他神思遊離的模樣,忽然問道,“最近身體好一些沒有,今天的藥吃過了嗎?”


    “嗯?”蕭千夜下意識的低頭,正好撞見那雙眼睛用極為認真的神色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再想起今早上匆忙出門時候的場景,根本一秒都沒有想起來要按時吃藥這種事情,但他顯然不敢在雲瀟麵前暴露,隻能心虛的挪開了目光支支吾吾的迴道,“吃、吃過了。”


    話音未落雲瀟就大跳到他麵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氣鼓鼓的指著鼻子罵道:“騙人,昨晚上我就把你的藥囊偷走了,你什麽時候吃的藥?做夢吃的嗎?”


    蕭千夜咧咧嘴,趕緊按住了她準備拔武器的手,賠笑:“最近丹真宮也在給我送藥,我真的已經吃的夠多了!”


    “哼。”雲瀟翻了個白眼懶得和他嘴貧,兩人一起並肩走在迴家的路上,雖然已經是深夜,但寬闊的大道上還是能看到不少穿著朝服的大臣匆匆走路,雲瀟好奇的打量著周圍,忽然開口問他,“最近都在忙些什麽事情呢?你真的打算把山海集的那兩隻巨鼇逐出飛垣的領土嗎?”“嗯。”他毫不猶豫的點頭,眼神複雜地望著大道盡頭的一片黑暗,“山海集規模龐大,勢力錯綜複雜,想一次性全部解決很難,其它的流島我暫且還沒有太好的方法,但是飛垣,飛垣就在我眼前。”


    雲瀟釋然的笑了起來,踮著腳小聲說道:“你真的很喜歡飛垣呀,保護國家和人民,是你從小的夢想吧,難怪你那麽小就穿著軍閣的隊服,要不是後來穿不下了,你都舍不得脫下來。”


    他停了下來,這句話讓他內心五味陳雜,尤其是看到麵前的女子對他歪著頭微微淺笑,更是感覺心中被看不見的手絞的劇痛難忍——是的,從小父親就毫不掩飾的教育他要忠誠於國家、忠誠於人民,這裏是他成長的土地,過去、現在、將來,他們的祖祖輩輩都要繼續在這裏生活,故土,是不容侵犯的存在,是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


    長大一點之後,他和帝都城所有的孩子們一樣進入軍機八殿學習,一貫對他冷漠如鐵的主講師,隻有在教導他們忠誠的課堂上會對他一視同仁。


    課堂上的一切都已經很模糊了,隻有那句清晰高昂的宣詞至今響徹心扉——“你們要像雄鷹盤旋於寰宇,矯健、驕傲、自由,帶著榮耀和夢想,忠於國家和人民。”


    這句話影響了他的一生,即便他在從昆侖歸來後被卷入了複雜的權勢爭鬥,他一步一步看著自己走向無可奈何的深淵,一點一點逼著自己學會冷酷和狠辣,但唯有心中這句最初的信仰始終未曾泯滅。


    唯一的一次動搖,是在黑棺裏找到“死去”的雲瀟,那一瞬間,他的全世界都在崩塌,恨不得將這片土地擊毀,讓所有人為她陪葬。


    精神恍惚之際,他看見麵前的女子踮著腳尖打著轉,圍著他輕盈的繞了兩圈,然後在他的背後用力伸展著雙臂,衝他咧出最為明媚的笑顏:“我會幫你的,就像現在這樣——永遠在你的身後。”


    他轉過身,一把將她抱入了懷裏。


    這一整夜輾轉難眠,直到天邊緩緩亮起他才漸漸進入夢鄉,無數慘痛的過去昏天暗地的衝擊著記憶,隻是那樣恍惚的夢境沒有任何色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觸即散,迷糊中,蕭千夜的身子輕輕一震,順手扯住了她的衣襟,將整個腦袋輕輕的埋在了她的胸膛上,微弱的火種散發著溫暖,終於讓他安穩的平複了唿吸。


    一連好幾日,看似風平浪靜的飛垣暗潮洶湧,在舒少白統領萬獸之力的影響下,海市的巨鼇臨時改變了航道忽然現身於北岸城的海灘附近,而山市的巨鼇也再一次顯露蹤跡停留在東冥的漓水河畔,由於鏡閣毫無征兆突然頒發了新的商會令,要求四大境所有商戶於一個月內結算和山海集的賬目,並責令兩隻巨鼇在期限之後必須離開飛垣領土,這一舉動讓見風使舵的商人們一頭霧水完全蒙了,大批關係戶拐彎抹角的求見公孫晏,想要從這位財神爺的口中套出隻言片語。


    鏡閣自然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偏偏這麽巧秦樓的牆壁毀壞又宣布臨時歇業,商戶們無頭蒼蠅一樣的匯聚在帝都外城,見縫插針的打聽著消息。


    江停舟半靠在躺椅上,看著還在叮叮當當修複牆壁的工匠們,內心竟然有一絲僥幸,畢竟在帝都城連隻螞蟻都心知肚明這家秦樓背後的金主是鏡閣主公孫晏,虧得他被迫停業關門大吉,要不然這會肯定一堆人蜂擁而至,哪裏還能這麽優哉遊哉的看戲,他不由撫著下顎莫名其妙的笑起來,眼睛一瞄望向樓上——那個麻煩的女人,看著像個瘟神轉世,倒總是傻人有傻福,鬼使神差的避開這些麻煩事。


    正當他準備眯眼睡個安逸的午覺之時,緊閉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又以最快的速度悄悄合上,從洛城匆忙返迴的蘇木神色嚴厲的掃了一圈,望向他問道:“他們都在你這吧?”


    “他們?”江停舟微微一頓,指了指樓上,“你倒是會找地方,我這有避暑的法陣,正好這會沒事他們都在休息呢。”


    “外麵都快火山爆發了,你這倒是清閑。”蘇木冷哼一聲,果然看見蕭千夜牽著雲瀟一起走下樓,另一個房間裏舒少白也和鳳姬並肩走出,這兩對同時出現在他眼前,還是讓他感覺有種莫名的不適,江停舟看著對方略微尷尬的臉龐,輕咳一聲打破了沉悶的氣氛,指著幾張椅子招唿人隨便坐,又道,“這麽熱的天趕路一定很累了,快坐下歇歇喝口水。”


    蘇木低頭喝水,看著麵前頗為鎮定的所有人,皺眉問道:“你們怎麽一點反應沒有?鏡閣最新頒發的商會令都知道了不?洛城都已經一片大亂了,我這一路過來看到好多商戶快馬加鞭的趕來帝都,想必是想借著關係找鏡閣主了解情況吧,這要是真的一個月之後將兩隻巨鼇驅逐出境,那可是天價的損失,還要得罪一大批人。”


    “是我的提議。”蕭千夜不急不慢的坐下來,看架勢是要和他好好談談這件事了,“先不提這些,告訴我山海集那種古怪的巨鼇究竟是何來頭。”


    舒少白拉了張椅子坐在兩人身邊,補充:“我問過巨鼇本身,說是在一個叫龍伯之國的地方,山海經中確實有龍伯巨人釣鼇魚的傳說,但此地並不在上天界的管轄範圍,甚至連夜王的記憶裏都沒有去過龍伯之國。”


    第九百六十章:巨鼇


    “我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地方。”蘇木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迴憶著遙遠的過去,“無根之人有一種天賦的異能,會像浮萍一樣隨遇而安周遊在萬千流島,有時候機緣巧合之下就會去到一些人跡罕至的神秘土地,大概七百年前左右,我意外去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那裏遍布著巨大無比的骸骨,看著像是傳說中的巨人,但我找遍每一處都沒有發現有人類的氣息,反而是遇到一種鼇,也就是山海集的巨鼇。”


    “我發現這種鼇的體型相差甚遠,最大的宛如高山遮天蔽日,最小的就像磚石一般毫不起眼,我很好奇,於是開始在這裏找尋線索,我發現在這個國家的東麵有一片非常漂亮的赤水海洋,水下生長著紅豔的靈芝,我嚐試摘了一點,但我自然不可能自己去吃陌生的東西,所以我隨手就喂給了身邊一隻幼鼇,它很開心,圍著我一直打轉。”


    “原本我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加上漫長的旅行讓我非常的疲憊,索性找了個安靜的樹林睡了過去,不過一晚上的時間罷了,第二天我睡醒的時候,驚訝的發現樹林裏站著一隻巨大無比的鼇,它開心的衝我發出嚎叫,是昨天那隻跟著我打轉的小東西!僅僅一個晚上,它的體型翻了幾千倍!”


    蘇木的語調微微高抬,仿佛還能想起當時那種震驚不解的情緒,目光炯炯:“我懷疑是赤水海洋裏的靈芝起了作用,於是又過去摘了一點喂給幼鼇,果然它們在吃下這種東西之後會發生巨大的轉變,並且會將喂給它們靈芝的人視為主人,我跳到巨鼇的背上,那裏就像一片平坦的土地,一眼甚至望不到盡頭,它們上可飛天,下可入海,口鼻中能唿出特殊的瘴氣,可以完美的掩飾自己的行跡,我看著這種神奇的未知生物,第一次有了瘋狂的想法——我可以嚐試將它們帶出去,可以在巨鼇的背上建立穿行流島的商市,這樣信息閉塞交通不便的流島,就可以有機會進行貿易的往來。”


    蘇木沉默了很久,眼眸中什麽情緒也沒有,恍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半晌才呢喃接道:“因為不知道這到底是哪裏,我擔心離開之後會再也找不迴來,所以我一次性帶走了一千隻幼鼇,並同時帶走了赤水靈芝,然後我去了一處富饒的流島,找到了一家富商嚐試開始這個計劃,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樣,幼鼇吃下家主喂食的靈芝之後變成巨鼇,家主也按照我的建議在鼇背上興建集市,再經過龐大的人脈招商入駐,巨鼇的行蹤不易察覺,流島上的政權麵對這種來曆不明的物種也很難插手,這讓很多原本上不了台麵的生意風生水起,短短幾年時間就賺取了巨大的利潤,從那以後,我如法炮製,將一千隻巨鼇賣到了不同的流島,並給它取了全新的名字——山海集。”


    他笑了一下,停頓了幾秒:“短短一百年的時間,山海集就已經聞名天下,六百年前我意外受傷,被相識的兇獸送到了烈王大人的厭泊島,那可是傳說中的上天界烈王啊!可她竟然真的出手相助,我第一次見到那麽溫柔美麗的女子,就像典籍上記載的女神那般高潔神聖,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治好了我的傷,我不敢主動和她說話,每次都隻能遠遠的看著她。”


    “漸漸的我從厭泊島其它生靈的口中聽到了一些關於烈王大人的過往,說她在等一個人,那個人已經快九千年沒有迴來過了,但是烈王大人一直都在等他迴來,我心中又好奇又失落,正好此時的山海集已經有了龐大的關係網,我便借機從中想要打聽那個人的下落,隻可惜那位大人宛如人間蒸發,整整六百年我都一無所獲。”


    他默默抬眼鋒芒的掃過雲瀟,眼眸裏還是一如既往的不甘心,但隻是微微一瞥就快速挪開了目光,看著蕭千夜將話題拉迴:“山海集雖然是我一手建立,但我對那種巨鼇的了解並不能算很多,我隻能把自己如今掌握的信息告訴你們,除了你們剛才提到的龍伯之國,一座流島最多隻能擁有兩隻巨鼇,因為它們有著非常強烈的領土意識,陸地和海洋,一處隻能有一隻,否則就會自相殘殺,巨鼇吃下赤水靈芝之後,會將喂食他的那個人視為主人,第一任主人死後若無人繼續喂食赤水靈芝,那麽後續的認主就隻會憑借自身喜好,並無特別的規律,這也導致各個流島的山海集之主身份迥然,年齡、階級都不一樣。”


    蘇木認真的看著幾人,語重心長的提醒:“巨鼇的壽命超過三千年,但是每年要休眠三個月,而且必須迴到它們自己認定的領地附近,要不然會變得極為暴躁,不僅會毀壞背上的集市,嚴重的還會衝入流島鬧事,雖然鏡閣這次直接下令要將其驅逐出境,可是等到休眠期到來的時候,它們還是會不顧一切的迴來,畢竟那種東西你不能指望它能聽得懂人類的命令,除非你有把握能殺了它,或者一直用夜王的能力壓製它,否則我不建議你們這麽武斷。”


    “我能殺了它。”蕭千夜的語氣決絕狠厲,凝固的氣氛中有令人窒息的堅持,“如果不能和平解決,我不介意用更加直接的方法。”


    蘇木一時怔住,不知過了多久才低聲說了一句:“其實烈王大人命令我整改山海集之後我就對飛垣的兩隻巨鼇進行過調查,海市那隻巨鼇曾被海軍逮捕,後來為了複蘇碎裂之後重創的經濟,它被鏡閣法外開恩放了迴去,我聽說新的主人是飛垣本土的富商,具體身份想來鏡閣主更加清楚,至於山市之前那隻在定星山已經被殺,正好另一處流島墜天之後上麵的巨鼇失去領土,這才陰差陽錯進入了飛垣,我說過巨鼇的行蹤不易察覺,島上的政權也很難插手,加上鏡閣本身就想從中獲利,一直睜隻眼閉隻眼保持著相對平衡,這次毫無征兆的頒布新的商會令,無疑等於打破了這種平衡,巨鼇發瘋興許難不倒你們,但是斷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這背後牽扯到的利益糾紛,恐怕不是那麽容易擺平的。”


    蕭千夜轉過頭來,他犀利的眼中射出一道寒澈的眸芒,用一種憤怒的目光盯著他,像是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們要是正常做生意,哪怕黑心一點我都不會管,可是他們太貪得無厭了,這幾年從溫柔鄉到極樂珠,這兩東西把萬千流島攪得烏煙瘴氣,現在好不容易找到颻草,特效藥的研製也終於有了新的進展,我不可能再放任一群掉錢眼裏的奸商為害四方,還有那個天工坊,你知不知道他們在賣什麽東西?要不是這次敦煌之行恰好被我撞見,我還不知道有這種沾染了一點神力就能獲得無限力量的靈器,被販賣到了各種有心之人手裏!”


    蘇木抿抿嘴,他是山海集的創立著,最開始他手裏有赤水靈芝的時候還能讓巨鼇聽令認他為主,一晃七百年過去,從那裏帶出來的靈芝很早之前就用完了,加上關係網錯綜複雜,利潤巨大魚龍混雜,現在的那近千隻巨鼇早就不在他的控製範圍內了,包括之前墟海發動的侵略戰爭,也曾暗中從山海集購買過陰毒的魂魄之力和數不盡的裝備武器,難怪蕭千夜會發這麽大脾氣,確實是弊大於利,儼然已經成為一方禍害。


    短時間或許會掀起巨大的風波,但長此以往無疑是利國利民的舉措。


    眾人各有所思,雲瀟握著蕭千夜的手,看到手背上的青筋因情緒的起伏而暴起,轉向蘇木問道:“隻要有那種赤水靈芝就能讓巨鼇聽命嗎?”


    蘇木點點頭,然後轉向舒少白,想起這個人和夜王之間特殊的關係,又補充道:“先生應該也能讓巨鼇聽令?”


    “可以,但有距離的限製。”舒少白毫不掩飾,直言不諱的說出自己的夜王無法彌補的差距,“雖然我是吞噬了夜王的古代種,但身體的強度和上天界的本尊有著天囊之別,夜王也隻能在一定範圍內喝令兇獸臣服,我的能力比他要弱上很多,一千隻巨鼇分散在萬千流島,除非以一個一個的找過去,否則不可能同時讓它們聽令於我。”


    蘇木歎氣,搖頭低道:“那我也幫不了你們,因為我離開龍伯之國後就再也沒有找到迴去的方法,那是巨鼇的起源地,如果你們真的打算和平解決巨鼇之事,或許隻有那裏會有線索。”


    雲瀟垂下眼睫,一時接不上話,蘇木深幽的眼瞳中隱隱有眸芒流走,驀的抬起眼,用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看著蕭千夜緩緩開口:“巨鼇好對付,麻煩的是上麵的人,這個世界上隻要牽扯到利益,人心就會被蒙蔽,而且很多流島的政權不僅不排斥山海集,甚至自己也能從中獲取暴利,你想一刀切毀掉七百年曆史的黑市,就會得罪無數人,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樣的高瞻遠睹能考慮到未來的隱患,大多數人隻會在意眼前的利益。”


    他沒有迴話,平靜的好像根本不在意這些危險,一邊的舒少白也在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他的眼眸依然堅定,騰的站了起來揉了揉微微僵硬的肩膀,冷淡的開口:“我不介意再多幾個敵人。”


    鳳姬微微一笑,接下他的話:“我也不能讓有心之人如願。”


    蘇木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像是想要說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來——飛垣是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流島,它從高空墜落,卻比九霄雲頂的上天界更直接的攪動著天下蒼生。


    第九百六十一章:遇襲


    新商會令頒布的第十天,公孫晏已經直接住在了鏡閣,現在隻要他踏出這個門,就會有各種各樣的人找著千奇百怪的借口來和他寒暄聊天,他在這個位置上如魚得水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了坐如針紮的感覺,以至於看著麵前的晚餐也完全失去了胃口,私下裏被冠以“笑麵虎”稱號的貴族公子像一隻無精打采的病貓伏在案上,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推門而入,笑嗬嗬的坐在對麵陰陽怪氣的調侃:“吃的這麽清淡,不是你的風格呀。”


    公孫晏僵硬的看著羅陵,麵無表情:“你不會也是來找我問商會令的事吧?”


    “我早就知道怎麽迴事了,才不會浪費時間親自問你。”羅陵眯著眼睛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憋笑,“咱兩自小就認識,我還是第一次看你這麽愁眉苦臉,真的連鏡閣的門都不敢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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