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王昉在陸家賞梅宴上那一說...

    東街綢織鋪的生意就越發好了,近些日子接了不少單子,單論收益便要比往先翻上好幾番。

    屋中燃著百濯香...

    王昉披著狐裘側靠在軟塌上,她的手中握著賬本,正一頁頁翻閱著...

    琥珀就坐在圓墩上替她剝著福橘,她看了王昉手中的賬冊一眼,輕聲笑道:“那位徐娘也的確是個妙人,竟能想出‘一衣一件’的法子...這樣一來,即便等的日子長久些,她們也不會多說什麽。”

    王昉接過福橘,吃了一瓣,酸甜入口,恰是冬日的一道好味。

    聞言,她是又翻了一頁賬本,才笑著說道:“她於此道十餘年,最擅與貴婦、小姐們打交道,自然是要比我們更知曉她們所需所求。”

    但凡是人,尤其是女人,總歸希望自己看上的東西是別致的...

    如今在那原先的別致上,再添一份“獨一無二”,那其中所包含的價值便不止是一件單純的衣裳了。

    那位徐娘,的確是個妙人。

    外間布簾被人打起...

    玉釧披著滿身寒氣走了進來,珊瑚忙遞去一盞熱茶,笑著說道:“姐姐走得這般急作甚?”

    她一麵說著,一麵是拿著帕子替人撣著身上的寒露。

    玉釧接過茶盞,笑著飲下兩口:“卻是件大好的喜事——”她這話說完,待去了全身寒氣,便把茶盞放在一處,彎腰打了十二串珠簾往裏走去。

    珠簾聲響...

    王昉抬頭,見是玉釧,又見她素來穩重的麵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意,手握過一瓣福橘遞了過去,一麵是笑著問了一句:“有什麽喜事?”

    玉釧麵上依舊掛著笑,她一雙眉眼彎彎,一麵是接過橘瓣,一麵是屈身朝王昉說道:“主子,三爺迴來了。”

    三爺...

    她的三叔,王岱。

    王昉翻著賬冊的手一頓,她抬臉看向玉釧,想起記憶中那個溫和的男人...

    她的三叔,迴來了?

    王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麵上卻還是有幾分抑製不住的激動,手中賬冊放在案上,她汲鞋起身,是問道:“三叔現在到哪了?”

    玉釧笑著取過鬥篷,替她係上,一麵是道:“已經到千秋齋了,老爺、夫人她們都已經過去

    了。”

    ...

    千秋齋今日格外熱鬧。

    就連底下伺候的丫頭,也各個掛著笑...

    王昉見得這般,神色也有幾分悵然,但凡三叔歸家,整個府裏總歸是開心的。而這樣開心的日子,她已經許久未曾見到了...

    她這樣想著,步子便又快了幾分。

    半夏穿著一身青色襖裙,她剛剛從屋裏出來,瞧見王昉先是一愣,而後是笑著迎上前,是言:“老夫人念著您,方想讓奴去喚您,您就來了...”

    她這話一落,一麵是迎著人走進去,一麵是替人解開了鬥篷、掀起了布簾。

    傅老夫人怕冷,千秋齋向來是日夜不斷供著銀絲炭。因此這布簾剛被掀起,裏屋的熱氣便一道朝外襲來,直把人身上的寒氣皆吹散了。

    王昉與半夏頜了頜首,便往裏走去,多寶閣遮著的室內已坐了不少人,除去王冀、王衍兩個在外讀學的,其他人都在,就連素來見不到人的王允今日也在。不知先前說了什麽趣事,這會室內還殘留著不少笑音,混著一道溫和的男聲正娓娓說著話。

    聲音溫潤,是在說近一路的見聞、趣事。

    傅老夫人坐在軟塌上,王昉剛剛邁進屋子,她便瞧見了...

    她的麵上掛著近日鮮少得見的笑顏,如今便朝王昉招手,笑著說道:“陶陶來了,快到祖母身邊來。”

    她這話一落,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約莫二十五餘歲年紀的男人便側頭朝她看來。男人的麵容帶著幾分長途而來的疲態,眉眼卻依舊掛著素日溫和的笑:“幾月不見,陶陶都長大了。”

    三叔...

    王昉腳步一頓,她看著眼前這個笑語晏晏的三叔,卻是想起前世他離家時的模樣...想起大婚之日,他衝破王家的屏障,屈膝跪在她的身前,滿身風霜、滿目滄桑。

    他那一雙手半抬懸於空中,似是想如往日那樣放在她的頭頂,可最後卻還是未曾落下,隻餘蒼涼一句:“三叔沒用,三叔沒能護陶陶一世安康...”

    王昉垂下眼眸,斂下那種種思緒。

    她繼續往前走去,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禮,喚他:“三叔。”

    王岱看著她這幅模樣便笑她:“往日跟個皮猴似得,成日兒鬧騰,如今倒是與三叔生疏了?可是怪三叔這迴出門久了?”他這話一落,便又笑著跟了一句:“三叔這迴的確出去久了些,可是

    你要的東西,三叔可是一絲一毫都未給你漏下。”

    “等你迴去就能瞧見了...”

    傅老夫人看著兩人,一麵是笑著朝王昉招手,一麵是笑著朝王岱說道:“你呀是不知道,陶陶如今不僅長大了,還懂事了...如今我讓她與你大嫂一道管家,做起事來井井有條。就連那綢織鋪的生意,功勞也要歸給陶陶。”

    “綢織鋪?”

    王岱一怔,他先前在路上的時候,也聽李掌櫃說起近半年金陵的生意,其中便有這一家綢織鋪。

    綢織鋪位於東街,做的是成衣生意,往常也算不錯,可近些日子卻不知怎麽迴事,近似掀起了一股熱潮一般,連帶著收益也要比往先翻了幾番...他原還打算著等在府中收拾好,便去看看。

    如今聽傅老夫人說起,麵上有幾分訝異,是問王昉:“竟是陶陶的功勞?”

    王昉如今思緒皆掩,聞言是把這事的起因經過說了一番,才又說了一句:“三叔莫聽祖母胡說,我不過是提供給徐娘幾個花樣,辛苦事都是她們在做...算不得什麽功勞。”

    王岱聞言,卻是細細暗襯了一迴——

    他是生意人,常浸此道自是要比旁人通透些。綢織鋪這近日來的好生意,的確要歸功於那別致的花樣,隻是花樣再好若無人推賞,也不過高閣而立。

    而如今的好生意,全在於當日陶陶在陸家賞梅時穿的衣服、說的話...

    王岱想到這,便又一笑:“陶陶切莫自謙,今次綢織鋪的功勞的確要歸功於你。”他說到這,細細看了她一迴,才又跟著一句,似歎似笑:“陶陶如今是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要三叔背著你翻牆,去看煙花的小胖丫頭了。”

    一室笑意——

    王昉想起那舊時光景,竟也忍不住莞爾一笑。

    她坐在傅老夫人的身邊,看著這其樂融融的一堂,就連紀氏和王允的麵上這會也帶著和善的笑。

    這樣的場景讓她有些恍惚,恍惚那些事從未發生過...

    父親沒有死,母親沒有死,三叔沒有被趕出家,二叔也未曾變壞。

    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所有的事都是好的。

    那些惡與壞...

    不過,是她的黃粱一夢。

    ...

    夜下。

    王昉坐在軟塌上,她身上裹著厚重的狐裘,手中賬本

    半攤,眼卻望著那點點燭火。

    屋中擺著好幾箱籠的東西,都是王岱給她帶來的,除了衣服、首飾,還有不少有趣的玩件、擺設,另有一個小箱籠放著的是糕點、蜜餞,都是蘇杭那邊的特產。

    幾個丫頭正在整理東西...

    琥珀便笑著與王昉說道:“三爺待您可真好,但凡您要的,他便沒有忘下的。”

    王昉的眼從燭火處收迴來,她看著這滿室華件,低聲一句:“三叔待我是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凡她想要的,他都會給她。

    唯獨一次...

    他未曾允她所求。

    屋中燭火搖曳,王昉思緒有些飄散,卻是想起元康九年的時候。

    元康九年,三叔帶了一個女人迴來...女人並不算美,卻體態風流,眉眼自帶一股韻味,令人見之便不易輕忘。那原是一件好事,三叔這般年紀未曾娶親、未曾有子,這原就是壓在祖母心上的一根刺。

    如今三叔既有歡喜之人,女人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再好不過。

    但凡女子進門,自該要好生查一迴底細,祖母素來疼三叔,隻覺女子隻要底細幹淨,那便夠了...偏偏那個女人身份委實不幹淨。

    揚州瘦馬——

    這樣的女人又怎麽能進王家門?

    祖母自是不同意,偏偏三叔那迴竟似鐵了心一般非要娶那女人為妻。無論她怎麽哀求,最後他還是帶著那個女人離開了王家...因為他的離開,王家的生意一落千丈,祖母的身體也越發不好,母親更是焦頭爛額。

    王昉合了眼,外間月色正好,透過窗欞打在她的身上,恍若有幾分清冷之意...她伸手,攏緊了身上的狐裘。

    她曾恨過他。

    這個疼愛了她十餘年的三叔,卻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離開了她,離開了王家。

    夜深人靜時,她也會想...

    如果當年三叔沒有離開,那麽這些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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