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子凡嚇出一身冷汗,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他機械地轉過頭,看到旁邊臉色慘白的夏茹溪。她目光驚恐地盯著擋風玻璃,眼前閃過一幕幕景象——花圈、挽聯、攢動的人頭、惋惜的歎氣,還有一張稚嫩的、不知所措的臉……她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一隻手死死地抓住手刹,僵硬地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蔚子凡也聽不到她的唿吸聲,仿佛她已經死在這場未成事實的車禍當中。

    “好險,謝謝你。”蔚子凡用一種劫後餘生的欣慰語氣說。

    夏茹溪過了很久才能喘息,她的身體癱軟下來,聲音微弱地說:“你差點兒殺人了。”

    她的話像一顆炸彈丟進了蔚子凡的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坍塌了——是他的驕傲固執,碎片般紛紛落下來——他差點兒殺人了。

    如果不是她及時拉起手刹杆兒,新維康的總經理現在已經被路人和警察包圍得水泄不通了,明天這條消息就會占據所有報紙雜誌的頭條,他可以想象得到父親失望焦慮的表情,還有母親擔憂抹淚的情景。如果不是她——一個他兩分鍾前還不願意愛上的女人,他前半生的努力都將毀於一旦。

    “對不起。”他輕聲說。

    夏茹溪怔愣地望著前麵,沒有迴答他。後麵有車子駛上來,他趕忙重新啟動車子。這次他專心地駕駛著,到地下停車場裏也未敢掉以輕心。

    他下車時才察覺到夏茹溪的不對勁兒。她遲遲沒有下來,他站在車旁等了一會兒,右側的車門仍沒有打開。

    他繞過車頭,打開車門,見夏茹溪還癱倒在座位上,便催促了一聲:“到了。”

    夏茹溪抬起頭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乞求他的幫助,或是要他給她一點兒時間。蔚子凡彎下腰問:“你怎麽了?”

    夏茹溪緩緩地抬起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很艱難地把腿挪到車外,倚著他的身體想站起來。剛一下車,她的身體又跌了下去。蔚子凡立馬抱住了她,仿佛抱著一團輕飄飄的棉絮。他把車門關上,扶住她問:“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夏茹溪隻是搖頭,眼睛望著電梯的方向,像是很急切地想要迴家的樣子。蔚子凡攬著她的腰,配合著她緩慢的步伐,一步步地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進了電梯,夏茹溪軟綿綿地偎在蔚子凡的胸口。他擔心她是不是發燒了,便把手撫在她的額頭上,體溫還算正常。他托起她的下巴,使她看著自己,關切地問:“告訴我,到底哪裏不舒服?”

    夏茹溪眼巴巴地望了他許久,忽然眼睛一閉,淚水就湧了出來。直到進了家門,蔚子凡把她扶到自己的床上,她仍是無聲地流淚,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一直坐在旁邊看著她的淚水不停地滑落,一道道淚痕滑過鬢角,枕巾濕了一大片。她像是失去了知覺,流不盡的眼淚從那雙空洞的眼睛裏湧出。不知道過了多久,蔚子凡發覺她的手在微微顫抖,而後聽到了細碎的抽泣聲。她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整個身子在發抖。

    蔚子凡不知所措,隻有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抓得緊緊的。他憐惜地用手拭去她的淚,一觸到她發熱的臉頰和冰冷的眼淚,他心裏更柔軟了幾分。然而她像被禁閉在某個可怕的世界裏,身體抖得更厲害。蔚子凡的胸口隱隱作痛,輕輕地把她整個人都抱在懷裏。

    也許是感受到了他的體溫,也許是溫暖的擁抱對她來說太過陌生,夏茹溪的目光終於不再空洞,而是詢問地看著他,那無辜、可憐又不諳世事的眼神讓蔚子凡的心跳加速。他單手托起她的臉,熟悉得仿佛演練過許多次一般,低下頭溫柔地將唇覆在她的眼睛上,而後移到她輕顫的唇上。

    離開她的唇之後,她的眼睛卻未睜開。蔚子凡也沒有繼續下去,隻是關了燈,掀開被子躺到裏麵,探出手重新把她緊擁在懷裏。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終於不再顫抖,也不再流淚了,耳邊傳來沉重的唿吸聲,蔚子凡才閉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夏茹溪醒來時,明媚的陽光已經照進房間。她睜開幹澀的眼睛,陡然對上強烈的陽光,眼前的事物像是蒙上了一層暗紫色。她索性重新閉上眼睛,把昨晚發生的事迴放了一遍,卻是不大敢相信——蔚子凡真的吻過她了?!

    情景太模糊了,她弄不清是自己傷心過度幻想出來的,還是真切地發生過了。這種感覺像在迴憶一個記不大清楚的夢,無法逐一想起細節。

    她赤著腳下了床,蔚子凡應該已經上班去了,沙發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她又折迴臥室裏,在枕頭旁和床頭櫃上都沒有找到紙條一類的東西。如果昨晚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蔚子凡應該會給她留下隻言片語,而不至於這般忽略了。

    她悵然若失地坐迴床邊,手撫過柔軟的枕頭,幾乎確定了昨晚隻是自己的幻覺。可為什麽這種幻覺讓她心裏有隱隱作痛的感覺?就如同這十多年來偶爾想起他時的那種疼痛。

    這天蔚子凡也迴來得特別晚,到家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夏茹溪還在書房裏工作,聽到關門的聲音便走了出來,見他還穿著西裝,便問:“今天加班了?”

    蔚子凡眼神複雜地看著她,點了點頭,便彎腰換鞋。夏茹溪站在門口,以為他換完鞋後會跟她說點兒什麽。她始終期待昨晚的事是發生過的,即使蔚子凡隻是一時意亂情迷,也好過自己胡思亂想。

    然而蔚子凡換好鞋後,卻用平淡的口吻對她說:“你早點兒休息吧。”然後徑直迴房間拿衣服去了浴室,冷漠刻板得不像是一個會意亂情迷的人。

    她照他的話做,關了電腦,迴到客廳蜷進被子裏。或許是怕自己再期待什麽,她強迫自己數時間。一秒鍾,兩秒鍾……一分鍾,五分鍾……蔚子凡洗澡用了二十分鍾,出來時夏茹溪已經睡著了。

    他蹲在沙發前,注視了她很久。她睡覺的樣子比醒著時爭強好勝的樣子迷人許多,如果她的性格能溫順柔弱一點兒,今天他便不會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她。傻女人,她應該不知道,要強的女人總是能讓男人撿便宜。他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是因為在心結沒解開以前,恐怕難以敞開心懷來接納任何一個女人。

    他站起身,揉了揉蹲得發麻的腿,才挪動步子迴到自己的臥室。

    夏茹溪離家出走的兩個星期裏,俞文勤幾乎夜夜用酒精來麻痹自己的思維。如果大腦永遠是昏昏沉沉的,他就不必把一些事情想得透徹,例如他跟夏茹溪隻能分手。

    這段日子裏,他仍以夏茹溪的男朋友自居。跟朋友喝酒時,他提到夏茹溪總說“我女朋友”。

    朋友提醒他,“碰都不讓你碰,還算什麽女朋友!”俞文勤很不高興地反駁,“我們是要結婚的。”朋友受不了他,便奚落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吧,我看你到死的時候會不會醒。”

    俞文勤把沉重的頭擱在桌子上,“我想醒,可是醒不過來。”

    這天他沒喝酒,於惠終於又把他叫到公寓裏來。她說:“我希望你幸福,不是讓你糟蹋自己。”她坐在他對麵,雙手交叉放在茶幾上,“該說的我都說盡了,你放棄吧。”

    她把手往前挪了挪,握住俞文勤的手,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俞文勤卻緩緩地把手抽出來,“要我放棄的不隻你一個人,認識我的人幾乎都跟我這樣說,我又何嚐不知道。”

    於惠黯然地收迴手,喃喃地說道:“知道還這樣。”她苦澀地一笑,“我明白,勸你放棄她,就跟別人勸我放棄你一樣。我們都那麽痛苦,可是文勤,我的痛苦比你多,除了得不到你的愛,還因為你得不到幸福。”

    她緩緩地站起身,走到呆愣的俞文勤麵前蹲下,把頭擱到他的膝蓋上。

    俞文勤撫著她的頭發問:“你真的那麽愛我?”

    於惠的眼裏頓時湧出淚水,熱淚滲入俞文勤的褲管,他感覺到膝蓋處濕漉漉的,又問:“為什麽哭了?”他聽見於惠用很壓抑的聲音迴答:“你說呢?你問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很難過。”

    俞文勤的意誌開始瓦解,對於惠油然而生一股憐惜,就像在憐惜自己一樣。他捧起她的臉,俯首抵著她的額頭,“對不起……”

    於惠隻是哭著搖頭。他開始吻她的眼睛,舔著她鹹鹹的淚水,然後吻著她濕潤的臉頰,最後吻住她滾燙的唇……

    閃電如同出鞘的利劍,把天空劈開來,雨傾瀉而下。於惠燃盡了自己的熱情,她熟練地用雙手撫慰俞文勤的傷痛,細細地梳理他心上長出來的倒刺,一點一點地將溫暖和銷魂注入他的靈魂,使他暫時忘卻了夏茹溪,忘卻了那種掏心掏肺卻換不來一絲愛情的痛苦。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屋裏充滿了令人空虛的寂靜。俞文勤顫抖地抱緊於惠,頭微微一側,眼角陡然滑出兩行眼淚。

    於惠把哀傷的臉埋在他的胸口,低聲說:“忘了她吧,還有我。”

    俞文勤的身體一顫,半晌,緩緩地推開她,盯著她的眼睛說:“我也希望……我也希望愛的是你。”他擦去她臉上的淚,眼神有些掙紮,很快又堅定地說,“於惠,對不起,我做不到,茹溪在我心裏沒有人可以取代。”

    他下床穿好衣服,對著鏡子打領帶時,狠狠地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痛楚使他暫時閉上了眼睛。

    “那我呢?”於惠對著他的背影吼道。

    “我不會忘記你,但是,我希望陪在我身邊的人是茹溪。”他拿著西裝走向門口,開門時頓了一下,似在思考什麽,忽然又迴頭說,“這是最後一次。”

    他衝進白茫茫的雨霧中,拉開車門坐進去,趴在方向盤上看了手機好一會兒,才發出一條信息——

    “快到晚飯時間了,我一個人也不打算吃了。茹溪,迴家好嗎?”

    等了許久,並沒有消息迴過來。他木然地望著這個被雨水衝刷得褪去了浮華喧囂的城市,陷入到某種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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