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俞文勤坐到夏茹溪身邊時,她覺得自己有過要他早點兒迴來的念頭簡直是瘋了。這便是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異——見不到他的時候,認為兩人相處並不是件難事;一旦他離得近了,忍受著他的擁抱,就如同明明吞下了一隻綠頭蒼蠅,還要裝成若無其事的感覺。被一個不愛的人困在懷裏,逼著自己吃從外麵打包迴來的點心,夏茹溪極力不流露出厭煩的表情,卻也無法對餐盒裏的水晶餃子產生半點兒食欲。她不著痕跡地推開俞文勤,打了個哈欠,表示要睡覺了。俞文勤不肯放過她,探手又將她拉了迴來,夾起一個餃子送到她嘴邊。

    聞到餃子的味道,夏茹溪煩得按捺不住了,伸手一推,餃子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得老遠。俞文勤的筷子舉在半空中,表情活像是受了侮辱般難看。

    如果夏茹溪敷衍著吃下一個餃子,也比這種僵局好上百倍。

    僵持了許久,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最終還是俞文勤先服了軟,他想展開一個令雙方都放鬆的微笑,不想笑出來卻生硬得很,“看吧,這不是浪費糧食?該懲罰你一下,剩下的不給你吃了。”

    說出這話原本是想用玩笑式的語氣給自己一個台階下,隻不過話一出口,聽起來竟含著憤怒和不甘。他把剩下的餃子一股腦兒地倒進垃圾筒裏,徑直往臥室走,“我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次日一早,他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仍然是下樓給夏茹溪買早餐。

    經過周密而嚴謹的市場調查,又再三考量自身的優勢和人脈,夏茹溪決定開一家文具公司。俞文勤也認為可行,投資了五十萬給她開了家小公司。注冊那天,為了往後能報答俞文勤,夏茹溪將70%的股份給了他。

    考察供應商,定下合作意向,在商業區租一間帶倉庫的店鋪,同時又在工業區租了套小辦公室,招聘人手……她忙得不可開交。終於,用於零售的貨物采購齊全,營業員到崗,便選了個好日子開張了。

    公司裏辦公的隻有三個人,名義上是一個采購、一個客服兼會計、一個倉管員,實際上工作範疇劃分得並沒有那麽清楚。銷售渠道由她親自聯係,都是以前認識的一些做行政管理的朋友。

    自假學曆風波以後,她淡出人們的視線兩個月,風波已偃息成小浪花。當她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險些被遺忘的她也能夠被人以平常心對待了。在行業裏八年,豐富的工作經驗讓她與這些場麵上的朋友談起生意來駕輕就熟。

    夏茹溪的壓力大,負擔重,盡管一家新的公司有微薄的獲利已很不簡單,她卻不能滿足現狀。前一天又接到林叔的電話,十萬塊錢在醫院裏可能花不了多久,並委婉地勸她老人已走入生命末期,與其花錢在醫院裏治療,不如讓他平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這是最理智的辦法,也是最沒有人情味兒的。然而若隻顧講人情,她又是個失業的女人,沒有底氣對林叔說:隻要能救迴一條命,花多少錢也無所謂。

    盡自己的能力吧,她隻能這樣想。離家這麽多年,不能迴去看一眼年邁的爺爺奶奶,盡管他們也並不希望她迴去,但總不能就真的放任老人不管。無法在他們身邊伺候著,那麽也隻有盡可能地賺錢來維持爺爺的生命,維持到爺孫團聚的那天。

    現狀不容樂觀,手上的幾個小客戶僅能帶給她微薄的利潤,如果沒有一個達成長期合作的大客戶,公司能支撐多久都是未知數。

    唯一可以打主意的是老東家“新維康”。一來熟悉,二來“新維康”的文具供應商是她當年親自挑選的。棘手的是前不久取代她行政經理之位的,就是當初自己的假學曆被翻出來時,那個帶頭逼走她的碩士畢業生下屬。他是那種典型的苦讀十幾年書,奮力跳出“農門”,卻沒有脫離小農意識的城市白領。夏茹溪清楚他的為人,在她手下做事時,他便是一副鬱鬱不得誌的麵孔,就等著有機會削尖了腦袋往上鑽,而且此人還目光短淺,達到目的就翻臉不認人。

    想找關係跟他合作顯然行不通,說不定還適得其反,畢竟誰能料得準他會不會公報私仇?再則,她當初為“新維康”挑選的供應商也是信譽良好的大公司,價格被她壓到最低,不是她這種小公司能替代的。

    為此她絞盡腦汁,每每琢磨此事,便忍不住自嘲——當初為公司盡忠職守的見證,現在成了她的攔路石。

    鎖好門離開公司已經是十點了。天幕上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如同黑色皮革上鑲了黃鑽。夏茹溪開著車行駛在一條僻靜的公園的路上。偌大的一個城市,沒有一個她想去的地方,而那個家裏也有一個她想要逃避的人。胡亂地想了一陣子,她把車停在路邊,踩著搖曳不定的樹影散步。

    無論什麽季節,這條僻靜的路到了晚上總會熱鬧起來。單是樹下倚著的妙齡女郎便是一道風景。她們大都拎著一個小手袋,膽大地伸出手攔下過路的私家車。

    她在公園門前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看著那些女人攔下私家車,透過車窗縫隙跟車主談價格,有的悻悻而迴,也有被許可上車的幸運兒。

    這種幾率不高,她坐了半個小時,也隻有一個女人順利地坐進車裏。

    “有沒有打火機?”

    一個穿著入時、麵容姣好的女孩兒站在她旁邊問道。她正要迴答沒有,路上走過來一個男人,那女孩兒忙湊上去,問那男的借火。男的給她點了煙,她又問男人:“兩百塊一次,怎麽樣?”

    夏茹溪立刻認識到這女孩兒從事特殊的職業,她用一種並不歧視卻好奇的目光看著那一男一女。那男的聞言先是仔細打量了一下女孩兒,繼而老實又窘迫地迴答:“我不嫖。”

    說完他看到了夏茹溪,那原本老實的眼睛卻流露出貪婪和猶豫。片刻後,他指著夏茹溪吞吞吐吐地問女孩兒:“她是不是也兩百塊?”

    夏茹溪先是一怔,隨即憤怒地瞪著那男人。女孩兒這時卻迴過頭笑著問她:“喂,兩百塊你幹不幹?”

    她仿佛很大方地要把生意讓給夏茹溪一般。夏茹溪忽然覺得有趣,微微一笑,“不幹,至少要一千。”

    男人跟女孩兒都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望著她。興許是男人囊中羞澀,或是舍不得錢,他換了副道貌岸然的表情,“我也隻是想了解一下,原來這行的價格差異還真大。”末了,他轉身時還強調一句,“我不嫖!”

    女人白了夏茹溪一眼,像在責怪她不該沒有自知之明地亂報高價,“你在這裏等等。”她追上那個男人,挽著他的手臂。男人起先裝模作樣地推了她兩下,後來便任她挽著了。

    “她是逗你玩兒的,價格可以商量。你看,人家長得那麽水靈,價格肯定會高點兒,你說吧,多少錢你願意?”

    男人隻重複著那句:“我不嫖,我不嫖,說了我不嫖……”

    後來男人一直咕噥著,兩人越走越遠。夏茹溪聽不清他們說什麽,那女孩兒也放棄了,叼著煙走迴來坐到她旁邊,劈頭罵道:“x他xx的,沒錢還裝x,害老娘白費唇舌!”

    夏茹溪覺得她很有意思,言語雖然粗鄙不堪,性格倒也熱心直爽,估摸認識這人也有趣得很,反正這會兒閑著無事,便跟她聊起來。

    “你怎麽知道他沒錢,沒準兒他是真看不上呢?”

    女孩兒白了她一眼,“別人瞧不起咱沒關係,咱自己別瞧不起自己。你長得比梁詠琪還好看,是男人都能被你撩撥的,隻有那種沒錢的才敢說你……”她說到這裏及時住了嘴,像是考慮到夏茹溪沒有什麽承受能力,不敢再往下說了。

    夏茹溪不在意地笑笑,“沒事兒,你說來聽聽,他都怎麽說我的?”

    女孩兒見她是真的不在意,便放開嗓子說道:“說你一個賺皮肉錢的還要耍清高。”她似乎火氣又上來了,又罵了一串髒話才說,“看他就是個x犯,我最看不起這種拿不出錢,還鄙視我們這種有正當收入的人。”

    夏茹溪被她那句“正當收入”逗樂了,不由得欣賞起這個做著見不得光的職業,卻自信豪爽的女孩兒來。

    接著女孩兒遞了支煙給她。夏茹溪沒抽過煙,卻接了過來叼在嘴上。女孩兒把燃著的煙頭湊過去給她點著,嘴裏絮叨著:“所以你別瞧不上自己,吃這碗飯是沒辦法,但也要抬頭挺胸。”她傳授經驗般地吐出一句,“我之前那上過大學的男朋友就說,婚姻就是長期賣身,這世上誰不都一樣嗎?”

    夏茹溪被一口煙嗆得鼻涕直流,撫著胸口咳嗽著,還不忘了笑道:“哈哈……有意思,他竟然跟你說這種話。”

    女孩兒的表情黯然下來,她拿煙的手軟弱無力地擱在膝蓋上,語氣緩慢而傷感,“當初他追我的時候就跟我這樣說的。我以為他真的不介意,後來他有錢了,分手時他的前半句話跟以前一樣,後半句就變成了——還結婚幹什麽?”她耷拉著腦袋。

    夏茹溪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但心裏一定難過得很。不用想也明白,她的皮肉錢給了男人去做生意,男人有錢後就很絕情地甩了她,或許連當初的錢也沒還給她,她隻能繼續做著皮肉生意。再想得深入一些,她也許還為了配得上那個男人,去讀了些書,學了些知識,想從良後好好伺候他,卻想不到最後落得人財兩空。

    她不知道夜晚遊蕩在大街上的其他女人有沒有被當成妓女的經曆,也不知道她們遇上這樣的事是會憤怒,還是會反省自己的言行舉止哪裏不妥。夏茹溪今天明白了這兩種反應都沒有必要,妓女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隻是有著比普通女人更心酸的經曆。

    以前或許她會打心裏排斥這個行業,現在她卻知道誰都是被生活逼到了那一步。很多人在生活無以為繼時才會出賣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我叫夏茹溪。”她笑。

    女孩兒抬起頭,臉上並無淚痕,“藺珍梅。這名字不好,別人一叫,聽起來就像是‘您真黴’。”

    夏茹溪又被她逗笑了,“那我就叫你珍梅吧。”

    “那我也叫你茹溪。”珍梅掏出手機揚了揚,“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改天我介紹幾個好人給你。”

    夏茹溪笑著沒迴她的話,隻跟她交換了電話號碼。幹坐了一會兒,珍梅站起身,指著樹下的那些女人說:“今天這裏競爭激烈,我們要不換個地方吧?”

    “不了。”夏茹溪把煙扔了也站起來,“我想迴去休息了,改天電話聯係。”

    珍梅點點頭,揮手跟她道了再見便鑽進公園。夏茹溪曾經聽說過公園裏的價格低得出奇,這一刻她為自己騙了珍梅而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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