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遼東。


    “誓死不降——!”


    幾十騎女真精兵團團圍住滿身是血的張承胤,周圍躺住了一地的屍體,四周刀光霍霍,迎合著肅殺的氣息。


    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和漫天的大雪融合在了一起,張承胤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著,手中長槍不停地抖動,需要雙手竭盡全力才能控製住它,才能不讓長槍逃離掌握。


    寒風吹得張承胤幾乎睜不開眼,飽滿的積雪撲麵而來,終於,他的眼皮緩緩落下,切斷了這景象。


    “嗬嗬嗬....反賊,朝廷會為我報仇的!”


    當眼前隻有一片漆黑的時候,長槍依舊挺拔的插在地上,冷風瑟瑟的抖動著槍頭上的紅纓。脖頸上傳來的刺冷似乎一下子帶走了張承胤軀體上的疲憊。


    人已倒,槍依在。


    ......


    十多年前,萬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放棄六堡,並遷走了這裏的十餘萬居民,將此地拱手讓給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毫無代價地占領六堡,明朝的繁榮、富饒,以及虛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麵前,那一刻,他終於看到了欲望,以及欲望實現的可能。


    萬曆四十四年(1616),李成梁死後,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立政權,年號天命,努爾哈赤自稱天命汗。


    對於努爾哈赤的所作所為,明朝並不是不知情,隻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殊不知養虎為患。


    很快,萬曆四十六年(1618),又是東北那片寒冷的地方,發生了一件讓整個明朝震驚的事。


    正月,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公布所謂‘七大恨’,發出了戰爭的宣告:


    “今歲,必征大明國!”


    四月,冰河解凍,努爾哈赤將他的馬刀指向了第一個目標——撫順。


    四月十五日,撫順守將李永芳叛變,與女真裏應外合,撫順失陷。總兵張承胤率軍追擊努爾哈赤,遭遇皇太極的伏兵,全軍覆沒。一萬將士血染北方大地,總兵張承胤寧死不屈、力戰而亡。


    撫順戰役,努爾哈赤掠奪了三十多萬人口、牛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財富。


    努爾哈赤騎在馬上,看著血染的撫順城池,手中馬刀揮舞著,偏轉視線看向南邊,“那將是....我們的天下了。”


    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這些名詞已不複存在,現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爾哈赤的女真,是擁有自己文字的女真,是擁有八旗製度,和精銳騎兵部隊的女真。


    是有著足夠實力與明朝一較高下的女真。


    遼東已經容不下努爾哈赤了,當現有的財富和土地無法滿足他的欲望時,眼前這個富饒的大明帝國,將是他的唯一選擇。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無忌憚地砍殺他們的士兵,擄掠他們的百姓,搶走他們的所有財富。


    現在,大明朝隻差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


    天啟三年,京城。


    “邊關軍隊真是越來越無能了,居然糜爛到這等地步,區區兩千女真部隊就把我天朝上萬守軍打的狼狽潰敗....”


    “這可正是我等軍旅之人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立下不世之功,封侯拜相....嗬嗬。”


    “我隻需五千精騎,立馬殺到赫圖阿拉平了女真的老巢——”


    東林黨的的幾名將官激烈的討論著如何平掉女真,立功請賞。


    此時,努爾哈赤的名字也再一次傳到東林黨領袖葉向高耳中,這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擔憂和急迫。邊關出現這種事故已經屢見不鮮,但是從這份戰報中,從撫順被攻陷的情形來看,外族此次並不是依靠以往縱橫馳騁的遊牧騎兵戰術、光明正大的英勇衝鋒取勝,葉向高更多看到的是陰險狡詐的權謀詭計。


    “這一次,隻怕來者不善嘍。”葉向高抬起頭仰望北方,歎一口氣自語道。


    “大人,這又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們兵馬殺過去,管他什麽女真努爾哈赤的,一並滅掉!”有將領躍躍欲試。


    “唉,打仗,說的容易,可現在我大明軍備弛怠,將士許久未上過戰場,隻怕到時候一敗塗地也說不定啊。”葉向高憂慮的說道。


    “大人,這俗話說得好,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朝中不是還有幾位參加過平壤血戰的老將嘛,到時候就由他們任主帥好了,至於戰場經驗可以慢慢磨礪出來嘛。”另一位將領提議。


    “其實這些我都想到過,但目前最緊要的問題不是這些,而是軍費呐!”葉向高終於把最大的難題甩了出來,臉上更是愁雲密布。


    “......”眾人也是不說話了,顯然認可了這個難題。


    “當今聖上久久不理政務,朝政廢弛,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且不說其他,就說這戶部,尚書之位空缺了數年,內閣幾位大臣草擬了好幾個名單交上去,聖上卻是遲遲沒有迴應,我們也不好自作主張。


    戶部侍郎則是一直空著,不久前戶部唯一一個能主事的郎中韓取善居然還被白蓮教那幫賊子殺了,可以說現在戶部就是一鍋亂粥,十幾個重要的職位現在都空著,更不用說處理事務了。打仗要拿軍餉,可是近幾年來朝廷的稅收因為戶部的原因是每況日下,根本拿不出錢財來,邊關已經有士兵嘩變造反,盡管被壓了下去,但這是個不祥的征兆啊。聖上雖然有內庫,可若是指望聖上動用內庫的銀子去打仗,還不如另尋出路。”


    “這天下都亂成這樣了,聖上怎麽還能坐得住啊,這可是太祖皇帝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要是江山都沒了的話,內庫裏的錢再多又何用....?”


    “噓——”葉向高立馬打住那人的話,“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可不要亂說,畢竟我們隻是做臣子的,皇帝如何去做我們也沒有辦法,隻能盡力的去彌補這一切,使得不要太糟糕了才是。”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管家在路上咳嗽了幾聲,這才走進來:“老爺,京城首富顧錦求見,正在前廳候著呢。”


    “哦,他來做什麽?”葉向高猜不出頭緒來,旋即擺了擺手,“告訴他我隨後就到。”


    隨後,葉向高轉過身去對幾位東林黨人施了一禮,略帶歉意道:“家中來客,就不留幾位了,待會兒還是從後門離開,不要被人注意到。”


    “那我們也不便打擾了,告辭了。”


    “告辭!”


    “告辭——”


    ......


    作為京城裏最有錢的人,顧錦的事跡葉向高自然也是聽說過的。隻知道顧錦老家是南方的,年紀輕輕便繼承了家中的大筆財產,後來舉家搬遷到京城,做了幾樁大生意,為人又圓滑精明,所以很快成了京城裏的大財主。


    葉向高來到前廳時,顧錦正一個人品著茶,管家候在一旁不時地續著水。


    顧錦年紀二十出頭,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璀璨的色澤。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絕美的唇形,無一不在張揚著高貴與優雅。外表看起來好象放蕩不拘,但眼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讓人又不敢小看。


    葉向高輕咳了一聲,這才走出去。隻見顧錦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站起身來迎過去,臉上洋溢著笑容,仿佛兩人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葉大人!仰慕您許久了,來到京城也一直沒來得及前來拜會,失敬,失敬啊。”


    “哪裏的話,顧老板少年英才,今日肯來拜會,也是令敝處蓬蓽生輝啊。”葉向高臉上帶著官場上的招牌式笑容。


    “哈哈哈,今日來也沒帶什麽東西,一點點小誠意不足掛齒,還望大人笑納。”


    說著,顧錦指向桌上大盒小盒的禮品,葉向高順著目光看過去,隻見這些禮品包裝華美,想來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


    葉向高皺了皺眉頭,“顧老板,我從來都不收這些禮品,還希望待會你能原封不動的把東西拿走。無事不登三寶殿,你若是有話就請直說,不要拿你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看得出來葉向高是真的有點氣懣,顧錦尷尬的搓了搓手道:“實在對不住,是我無意冒犯葉大人了,還望葉大人海涵。說實話,今日我來,的的確確是有件事請葉大人幫忙,準確點講,應該算是一筆挺不錯的買賣。”


    “我又不是商人,不做生意。”葉向高口氣生硬地說道。


    “葉大人不妨聽我把話說完,”顧錦道,“遼東失陷的事想必朝中十分震驚吧,那麽接下來肯定就是興兵北上,直搗赫圖阿拉吧,我想葉大人應該就是這麽打算的。而你們現在遲遲沒有發兵出征的消息,所以我猜想你們肯定是遇到什麽難處了。”


    “你猜出來了....?”葉向高無奈的歎了口氣。


    “沒錯。我這個人雖然領兵打仗不行,但還是能出點力的,比如說,這個數。”顧錦比劃了個十的手勢。


    “十萬兩?”


    顧錦搖了搖頭。


    “一....一百萬?”葉向高有些激動了。


    “沒錯,我可以出一百萬兩紋銀(約六億rmb)作為軍餉,而且後續如果不夠的話還可以再給。”


    “一百萬兩....朝廷出征有望,收複遼東有望了啊!”


    葉向高臉色因為激動有些漲紅,但很快,他鎮定了下來,事情沒有這麽簡單,絕沒有白撿的便宜。


    “你有什麽條件?”葉向高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激動,故作平靜的問道。


    “條件不多,兩個。第一,撤掉沂州衛指揮使李涵的職務,由我來推薦人選,當然,你也可以隨便考核。第二,我要借洪門一用,為我做點事情。”


    “沂州?洪門?”葉向高有些莫名其妙。


    “葉大人,我知道您現在有些糊塗,不妨我們坐下來詳談,如何?”顧錦臉上帶笑道。


    “好,對對對,忘了請客人坐下了。管家,看茶——”


    管家再次從熏籠中取了茶壺,斟了兩杯熱騰騰的新茶,端放在桌上便離開了前廳。前廳裏隻剩了葉向高與顧錦兩人,場麵頓時靜悄悄的。


    顧錦捧起茶杯,但並未送到口邊,隻是暖手般的將掌心貼在杯壁上,半晌後方徐徐道:“其實這兩件事情對葉大人來說實在不足掛齒,這李涵是您的門生,我要在沂州辦點事情,他卻是死活不肯通融,軟硬不吃,我也就隻好來找您商量了,您大可為他再安排個別的職位。至於洪門嘛,最近名聲大噪,勢力範圍也從京城向四周迅速覆蓋過去,整個江湖上多少都給幾分薄麵的,我也是想借他們的力量幫我處理一些事情罷了。”


    葉向高抬頭看了他一眼,手上摩挲著茶杯,心裏有些捉摸不透,“就這樣兩件事,你要破費一百萬兩銀子?我想聽你說實話,不要拿這種說辭敷衍我,我的為人你應該猜得透的,不然的話軍費我寧肯另想它法。”


    “哈哈哈,”顧錦突然笑了笑,“無論是什麽樣的事情,既然找到您來出手幫忙,總歸還是要講清楚了的好,以免日後出現不必要的麻煩。”


    “那我洗耳恭聽。”葉向高視線輕掃間已將對方的表情盡收眼底。


    “漢朝末年的時候,出了一位千古奇才,叫劉元卓。他同智聖諸葛亮、書聖王羲之,並稱為“琅琊三聖”。也是光武帝劉秀的侄子魯王劉興的後代,後來承襲了爵位。這個魯王劉元卓自幼聰慧好學,尤其精通天文曆法、奇門遁甲之術,他畢生的心血據說都記載在他所撰寫的《乾象曆》和《七曜術》兩本書中。”


    說這些的時候,顧錦眼神微凝,手中的茶杯不知不覺也已經放在了桌上,“這個魯王劉元卓門下曾經有個門生,說出來的話您或許就能知道怎麽一迴事了。”


    “是誰?”葉向高不自覺的追問。


    “曹操。”


    聽到這樣一個名字,饒是葉向高這樣一個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條,臉上也不由閃過一抹無法掩飾的驚訝:“曹操是這個劉元卓的門生?”


    “沒錯,他們兩個關係莫逆,有著情同父子一般的師生關係,”顧錦點了點頭,“曹操以及他所創立的摸金校尉一脈所有的定金分穴、奇門遁甲之術多是劉元卓遺留下來的,就算是後世衍生出來的搬山、卸嶺以及發丘三脈也多多少少跟劉元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照你這麽說,這位魯王劉元卓算是這些盜墓賊的開山鼻祖了?”葉向高隱隱有些明白原委了。


    “可以這麽說。當年曹操就是有著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氣勢卻也遲遲不肯稱帝,多是因為這個魯王的緣故。隻是可惜這個劉元卓未能盡壽,被董卓給逼死在了封地,這才有了後來曹操提七星寶刀怒刺董卓的典故。這位劉元卓當時的封地就在泰山郡蒙陰縣,也就是現在的沂州衛。”


    “我明白了,難不成你是想....”


    “我的母親劉氏就是劉元卓的後人,我希望能讓《乾象曆》和《七曜術》這兩部曠世奇書重見天日,對於我而言,這兩部著作甚至不亞於《河圖洛書》對我的吸引力,”顧錦開口止住了葉向高的話頭,示意他先聽自己說完,“這既是我母親一族的東西,不應該就永遠的被埋在地下。同時這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心願。曹操曾經立下一條鐵令,禁止摸金校尉去沂州打擾祖師爺的清淨。更何況這劉元卓本身就不簡單,他在沂州的墓穴想必也是非比尋常,相較之下,唯有請教洪門了。”


    葉向高雙眉輕挑,慢慢點了點頭,這顧錦說話時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的的確確說的都是真話。


    “要是在以往,你這麽幹的話,我會讓人把你給抓起來,然後沒收你的家產的,”葉向高抿了一口茶水,“但現在時局動蕩,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隻是希望你到時候能將這兩部書妥善保管,畢竟....”


    “我明白大人在想什麽,”察言觀色對於從經商的雲詭風譎中摸爬滾打出來的顧錦來說,自然一點就透,眼波輕動間,顧錦唇邊已勾起一絲無邪的笑容,“一定會妥善安置,不淪落到別有用心的人手上。”


    “顧老板,”葉向高不知想到了什麽,沉吟了片刻,方徐徐又道:“原本我扶植唐寅就是為了對付白蓮教,而現在白蓮教一隱,唐寅我也就不再過問過了,隻要他們不太過分也就由著他們去發展了。至於你說的這件事情,興許看在我的麵子上唐寅會考慮考慮,但具體怎麽去說服,還是要靠你自己了。”


    “嗯。”對這個問題,顧錦並沒有感到意外,“唐寅我自然會去想辦法說服,就算他最終不肯辦這事,一百萬兩的軍餉我也不會食言的。”


    “那真是多謝了!”葉向高起身恭敬地施了一禮,這是他發自內心由衷的感謝。


    “葉大人可別這樣,我們這些商人在國難當頭就應該做點什麽才是,哪裏勞煩您行禮呢。隻是待會還要麻煩您幫我寫一封信,也算是介紹我與那唐寅相識罷。”顧錦扶住葉向高的身軀道。


    “好,待會就讓管家代我陪你前去,姬鬱非會賣我這個麵子的。”


    說完,葉向高轉過身子,緩緩走到屋子的另一頭,應該是去寫書信去了。顧錦倒也不急,背著雙手在前廳裏慢慢踱步,欣賞著牆壁上的每一副字畫。


    大約兩盞茶的功夫後,才見葉向高拿著已經寫好的書信走出來,交到了顧錦的手中,“李涵的事情,我會盡快去辦,軍餉的事,顧老板可一定也要盡快呐。”


    “放心。”顧錦展顏笑道,“既然事情辦完,我就不叨擾了,先行告辭了。”


    說完,顧錦施完一禮後,折身走到一邊將衣架上的披風取下來披在了身上,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幽幽傳來一句:


    “沂州兇險,萬萬小心。還有,這件事,從現在起就是你和洪門之間的交易了。”葉向高語有深意道。


    顧錦如何聽不明白葉向高話裏有話,淡淡一笑:“我明白,這件事和你,和東林黨扯不上一點關係。”


    得此一諾,葉向高才算真正緩下心來,自然不再多說。


    管家得到葉向高的吩咐後便陪同顧錦一同趕往洪門的地頭土地廟,幾道人影悄然出了院子。


    葉向高立於階前目送,冷風襲來,隻覺遍體生涼。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京城裏,沉悶的鼓聲驟然響起,驚起了土地廟前幾隻正在覓食的白頭鵝。


    “這是點將鼓,朝廷準備好打仗了麽?”


    說話的人顴骨高聳,麵龐瘦削,兩隻眼睛卻是不時地流露出精光,令人不敢小覷。


    旁邊有人接話問道:“師爺,莫不是要打遼東的仗了?近些日子可是天天聽聞那女真的囂張氣焰啊。”


    “這次朝廷的動作怎麽會如此快,他們....”


    說著話,又一陣鼓聲傳來,有知道內幕的洪門幫眾朝著兵部那邊張望著、比手畫腳說道:“二通鼓啦,三通鼓再不到兵部報道的將領,就是要殺頭的!”


    “去叫幫主了嗎?”馮晟問向身邊的人。


    “已經派弟兄去找了。”那人恭敬地答道。


    此時此刻,一個半百老人正站在兵部的議事廳門外,瘦削的臉,麵色黝黑,淡淡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正是新任遼東經略楊鎬,滿麵微笑地向著魚貫走來的軍將們連連作揖。


    “楊大人,莫不是要去打遼東那邊的蠻子啦?咋還這麽子緊張撒?那些未開化的野人還值當咱們這麽大的陣仗來對付啊。”有將領毫不在乎,輕佻的打著哈哈。


    楊鎬連忙把手亂晃,“這可說不得,能在遼東那麽亂的局麵裏統一女真,強勢鎮壓蒙古族的,肯定是有兩把刷子的。當然,比起我大明自然還是差得遠些,但也要謹慎些不是?”


    楊鎬性格有些綿軟,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一個濫好人。


    能選這麽一個人擔任遼東經略,去跟精明睿智的努爾哈赤做對手,不得不說朝廷用人的眼光真是與眾不同。


    隨著眾人走進議事廳,有人點了一下人頭數,附到楊鎬耳邊道:“楊大人,梅之煥果然還未到。”


    楊鎬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旋即道:“哼,這梅蠻子還真是記仇啊,就他那脾性,不來也罷,省的老是嗆我。”


    這時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也來到了議事廳,默不作聲的獨自站在後麵的角落裏。有人注意到了這隻混進狼群裏的羊,不停地打量著這個書生模樣的人,目光冷漠而戒備,時不時還要嘀咕兩句,猜測他的來曆。


    這個書生卻很從容,目光和誰碰上了,都和氣地作個揖。


    “兄弟,你應該是個文官吧,怎麽來這裏了呀,我們談論的可都是些戰場廝殺的事情,可別嚇著了你呀。”有人嘁聲道。


    “哦,在下袁崇煥,是梅之煥梅將軍派在下前來的,今日他有事不能前來,小生會將今日會上之事轉述給梅將軍。”那書生恭敬地答道,似乎並沒有為那人的話計較。


    眾人了然,也未再多說什麽,便轉過身去各自找相熟的人談天說地去了。書生倒也不嫌寂寞,一個人津津有味的看著議事廳牆上貼著的行軍打仗圖。


    “咚咚咚——”


    三通點將鼓響罷,楊鎬走進議事廳,來到正中央的帥案前。


    “諸位,剛剛接到內閣通知,緊急點將點兵、整備兵馬,為遼東討伐女真努爾哈赤早做準備。此戰也是我等建功立業的機會,這樣打仗的機會可是不多啊,大家迴去後要加緊操練兵馬,好在戰場上求個封妻蔭子!”


    “全仰仗楊經略提攜啦....”底下有人說道。


    數十名將領疲遝遝地點著頭,多是一副疲怠應付的樣子。


    熱臉貼上了冷屁股,楊鎬尷尬的幹咳兩聲,繼續又道:“還有一件喜事,朝廷下撥的軍餉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你們先把前幾年的軍餉領迴去,至於最近這兩年的,會慢慢補上。”


    “這個事情辦得好,底下兄弟們都快揭不開鍋了啊。”


    “就是,這軍餉是一年拖兩年,兩年拖五年,這下總算有個影了。”


    “哼,要不是用得到我們打仗了,軍餉的事怎麽可能這麽容易辦下來....”


    談到軍餉,底下的氣氛頓時活躍了許多。


    “砰砰砰——”


    楊鎬拍了拍桌案,“軍餉大家都會有的,現在我們還有件事要商議,朝廷打算編排一支新軍,不編排在各營旗下,由朝廷直接接管。嗯,大家合計一下,怎麽把這件事情辦好?”


    不料話剛一出口卻冷了場,將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頭不吭聲了,把楊鎬一個人晾在了那裏。


    “楊大人,發個征兵告示不就得了,合計什麽?”


    好久,才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將官搭腔,名叫熊廷弼,語氣卻頗為不善,下麵幾個腦子轉得快的也紛紛迎合他的說法。


    “是啊,貼個告示不就完了。”


    “就是啊,還商量什麽?”


    楊鎬搖搖頭,“你們沒理解我的意思,朝廷要組建新軍,而且親自接管。它的重要性自然是和京城禁衛軍以及皇城禦林軍一個地位的,可以說就是即將取代已經沒落的京畿三大營。自然要挑選最精銳的人員組建,若是從大街上隨隨便便拉來個人就能進,那像什麽話。”


    熊廷弼依舊故作白癡的頂撞道:“嗨,現在軍營裏的士兵都多久沒練操了,就是拉出去跟尋常老百姓打一架都還不一定能贏呢,從哪裏來的精銳啊——”


    “哈哈哈!”底下一陣轟然爆笑。


    一群將領也紛紛跟著調侃,七嘴八舌,熱鬧之極。


    “是啊,前兩天我讓親兵去老百姓家裏‘借’了一頭牛,結果站了半天楞是不敢動手,你看多慫啊哈哈。”


    “現在都知道當兵沒軍餉,發了軍餉肯定是要打仗,誰還來投軍呐,軍營裏機靈點的兵早跑哩——”


    “反正我營裏是沒什麽厲害的兵了,全是夥夫,嘿嘿嘿....”


    楊鎬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些將領個個身後都有背景,要麽祖上是武職勳貴,要麽就是世襲將位,說起來楊鎬哪個也不願意隨便嗬責。


    “就給你們說了吧,迴去之後各營推薦營中優秀人選,由兵部審核通過後,一個人頭五兩銀子,外加兩批布,這樣不差了吧?”楊鎬帶著商量的語氣說道。


    “哼,一個人才五兩銀子,楊大人吃了不少的迴扣吧?”


    “是啊楊大人,大家都要養家糊口,自個兒就那麽幾個寶貝兵蛋子,怎麽也得多給點是不!”


    底下的人質疑道。


    “諸位,諸位,本官對天發誓,絕無私吞軍餉之舉!”楊鎬將右手攤起來,無奈的解釋,“隻是朝廷原本虧欠的軍餉就不少,實在沒有更多的錢了啊,五兩銀子已經是極限了!”


    “別扯了,老子好不容易培養出幾個兵來,五兩銀子就想打發給你們?去他娘的狗屁吧!”身材魁梧的熊廷弼頗為驕橫,汙言穢語脫口而出,引來一片笑聲。


    楊鎬氣得發抖,一拍桌案怒喝道:“熊廷弼!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口不遜,眼裏還有本官嗎?”


    “楊大人,息怒,息怒啊——小心傷了自個兒身子!”熊廷弼仍是滿不在乎,陰陽怪氣的,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你——!”


    楊鎬想起熊廷弼的那個驢脾性,頓時也是氣結了。這熊廷弼連內閣首輔都敢無腦頂撞的人,自己和他置什麽氣。


    嗡嗡嗡,周圍響起了一片嬉笑議論,場麵又有些失控。楊鎬氣血上湧,就想不管不顧先收拾熊廷弼,但猶豫了幾次還是無奈的吐出一口長氣。


    “算了,今天就....”


    “啟稟楊大人,晚生願請命征兵,一定保證新軍個個生龍活虎,聽從朝廷號令!”


    突然,人群後響起了一個聲音,袁崇煥分開人群,越眾而出。


    如此尷尬的時候有人出來解圍,楊鎬隻覺得又驚又喜,甚至還有些感激,這個書生還真是個知書達理的忠義之士,緊要關頭能夠挺身而出。


    “好,”楊鎬總算找到個人攬下這門差事,頓時笑容滿麵,語氣和藹可親,“你是梅將軍推薦來的,我相信你的能力。新軍一萬兵馬,五萬兩軍餉,你盡快操辦罷。”


    “敢不盡力而為!”袁崇煥領下任務。


    袁崇煥剛說完,便有人打斷了他,“等等,你一個書生,難不成也想領兵打仗?沒搞錯吧,你行嗎!”


    說話的正是熊廷弼,魁梧的身軀騰騰上前兩步,像挑釁的鬥雞一樣盯住袁崇煥,碩大的腦袋不斷向前壓了過來,唿吸之氣幾乎噴到對方臉上,目光兇狠,似乎隨時就要暴起發作。


    袁崇煥隻是平靜的看著李柏,眼對眼,麵對麵,卻一步也未退,兩個人的臉龐幾乎要挨在一起。周圍的將領一陣鼓噪,紛紛大聲幫腔起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在下雖為儒將,卻願提三尺青鋒蕩滌天下宵小之賊,盡忠報國,縱死何妨!”


    袁崇煥語氣緩慢,卻字字珠璣。


    熊廷弼一愣,退後兩步上下重新打量著眼前這人,有些茫然、訝異。


    “我自束發起,即接受五經四子書,學究八股文應試科舉,十餘年來流連於筆墨紙硯之間,卻不知天下已是荼毒萬世!我有誌效仿漢家先賢班超,投筆從戎、衛道安國、慷慨就義,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袁崇煥一字一句,神情堅定。


    眾人冷場。


    熊廷弼第一次感到無可辯駁。


    “既然有此大誌,你就放手去辦罷,我全力支持你!”楊鎬及時開口解圍。


    “多謝大人提攜。沒其他的事,小生先行告辭了。”


    袁崇煥朝著楊鎬一施禮,便轉身離去,自始至終目不斜視,未曾再看熊廷弼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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