媱嫦的發絲被北風吹亂,好似幼時貪玩被弄亂的發髻。


    她看著與她相隔不過數丈、實則已隔了陰陽的寧昌,良久才直起身子。


    她轉迴身,對上了寧浮的眼眸。


    他麵色陰沉,站在她一丈之外的地方,那雙大手已然握緊。


    “阿昌……我、我再去別處尋一尋。”


    寧浮再與媱嫦對視的那一瞬便偏頭朝別處看去。


    媱嫦咬了下嘴唇,艱難開口:“叔父,讓腳程快的小廝去繡止府,把宋秋尋來吧。”


    寧浮的腳步僵在了半空。


    他垂在身側的拳頭顫抖著,挺拔如鬆的身子搖晃兩下,再難站直。


    媱嫦萬沒料到,自己前來,竟是報喪的。


    她現下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阿媱,答應我,找出真兇,決不能讓阿昌枉死。”


    頭頂傳來寧浮的聲音。


    媱嫦抬起頭,眼中像是蒙了層濃霧,看不真切寧浮的臉。


    她本能一般的點著頭,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寧浮的眼眶泛紅,他瞪著眼睛,把那陣酸澀埋在胸腹之中。


    院中隻有他們二人,靜得讓人唿吸都艱難許多。


    直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緊跟著便是程聿那亙古不變的平淡聲音:


    “驍騎衛撈屍,而後封了這院子。再去把門房尋來,我要問話。宋秋,去勘驗屍首。”


    他的聲音距媱嫦越來越近,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剛巧停在了媱嫦身側。


    “寧大將軍,節哀。”


    他攏著大氅微微欠身,言語平淡,並無幾分撫慰意味。


    寧浮猛地吐出口濁氣。


    他抬手拍了拍媱嫦的肩膀:“阿媱,你且忙著,我去……我去給阿昌準備後事。”


    他說罷便轉過身,又是那大將軍的虎狼之勢:“吾兒死得蹊蹺,此事需得繡止府給我一個交待。”


    程聿道:“自然。”


    得了程聿這話,寧浮便像放了心一般,邁著大步離開了這處院子。


    媱嫦分明瞧見他的背已然彎了。


    身後,驍騎衛已經把寧昌的屍體撈上來了。


    宋秋一瞧見這屍體便歎了口氣:“公子,是狸花貓。”


    她擰著眉頭,心裏甚是煩悶。


    這京安城到底還要死多少人?


    “四隻。”


    程聿闔著眼,淡漠的吐出兩個字來。


    媱嫦突然轉迴身,她沒去看地上的寧昌,而是徑直去到水井旁,拉過那條撈屍體牛筋繩子道:“我下去看看。”


    “大人?”


    驍騎衛的兵士拽著繩子,驚訝的看著媱嫦。


    不等旁人有所動作,媱嫦已經一手扯著繩子,翻身便跳入了井口。


    宋秋被嚇了一跳,撲上去的時候,已聽到了落水的聲音。


    “大人?你還好嗎?”宋秋趴在井口喊著。


    “無事。”


    井下傳來了媱嫦的聲音。


    宋秋鬆了口氣,直起身對旁邊的兵囑咐:“拉緊了,可別出岔子!”


    井下昏暗無光,媱嫦隻得以手代目,摸索著找尋。


    井上北風唿嘯,宋秋直起身,對程聿道:“公子,寧公子應是昨夜子時前後溺亡的。”


    程聿往手爐裏添了兩塊碳,垂眸道:“子時到寅時四刻,足矣。”


    宋秋去到他身旁,輕蹙著眉道:“隻是公子,寧公子武藝極佳,誰能把他丟到這井中?”


    程聿沒答她的詢問,而是道:“去找身衣服給她。”


    他說著,轉身看向了那口井的方向。


    宋秋有些驚訝的看了程聿片刻,垂眸應下:“喏。”


    “嘩啦”一聲,宋秋才走出三五步,媱嫦便扯著繩子攀了上來。


    她的身上滴著水,模樣狼狽,臉上更是冰寒一片,比冬日裏的北風還要冷上三分。


    她的右手緊攥成拳,也不知拿著什麽東西。


    徑直去到程聿跟前兒,她這才抬起手,把手掌攤開了。


    她距離他甚近,全不顧男女大防。


    “我不懂針鑿女紅,你可看得出有什麽不尋常的?”她嗬出白霧,問他。


    程聿自她掌中拿起一隻香囊,是最尋常的織花緞子,前後不同色,大抵是邊角餘料拚成的。繡工亦是平平,隻鉤了兩朵梅花。


    應是被水泡過太久,這香囊已然沒什麽味道了。


    他打開香囊,取出裏邊的香料聞了又聞,道:“尋常的香艾。”


    “香艾?那便不是寧昌哥哥的東西了,他從不在身上帶香料。”媱嫦的眼眸微亮。


    她從程聿手中拿過香囊,道:“我讓叔父去問問這東西是否是府上小廝丫頭的。”


    “你該先去換身衣裳。”


    “不冷。”


    媱嫦隻丟下了兩個字,人已經出了院落。


    寧浮在前院,他負手站在廊蕪下,失神的看著自家院中的那棵翠柏。


    媱嫦快步跑來,發絲被風吹過,連著水滴一起凍硬了。


    她把手裏的香囊遞到寧浮麵前,問他:“叔父,可曾見過寧昌哥哥戴這隻香囊?”


    寧浮瞥了眼香囊,失神的搖頭:“阿昌自小便不喜這些物什,莫說是他,他那院中便是兒媳也不用香。”


    “那便更不能是小廝丫頭的了。”媱嫦攥著香囊,對寧浮道,“叔父,這是我自井中尋得的,若不是府中之物,便是兇手落下的。”


    寧浮登時便迴過神來,一雙眼死死地盯著那隻香囊,仿若這般瞧著便能尋得它的主人一般。


    他也終於瞧見了媱嫦的狼狽樣,扯著她進門,拿過自己的大氅把她裹住後才道:“我知你心係阿昌的事,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他的唿吸都跟著急促起來,自幹澀的喉間又擠出一句:“家中已出了事,你,你更要保重自身。”


    媱嫦看著反過來勸慰自己的寧浮,咽下酸苦,低聲道:“叔父,您……您想好該如何告訴嬸母了嗎?”


    他躲在此處,必是還沒告訴寧夫人的。


    寧浮就像被勾走了魂兒似的,他看著媱嫦的臉,搖頭:“沒,我方才忽然想起以前,阿昌小時……他小時習武,最會躲懶的便是他……若是我當年對他嚴厲些,怎也不至於讓他被雞鳴狗盜之輩……”


    寧浮閉上了嘴。


    他緩緩地彎下脊背,如石像木偶一般,僵直的蹲了下去。


    他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捂住自己的臉,遮去了滑落的淚光。


    寧大將軍崢嶸半生,便是痛失愛子也隻能躲在無人處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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