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聿站在廊蕪下,任憑北風在臉上割過。


    “既是身子不適,便別吹風了。”


    媱嫦自他身後走來,把手爐遞還到他麵前。


    程聿沒接,仍舊仰頭望天:“問出來了?”


    “那一批書是賀卞的珍藏,三月前先生病逝,因先生與申孟是故友,便把自己一生所藏贈與弘文館。”媱嫦直接把手爐塞到了程聿手中,“押送書冊入京的是望州刺史府的親衛,他們未曾入城,於京外十裏把車駕交由左武衛便離去了。”


    程聿凝望著她:“隻有這些?”


    媱嫦皺了下眉,繼續道:“元蕪祖上三輩皆是農戶,先祖行醫,也曾官拜太醫丞。他父親早亡,家中有母親和待字閨中的胞妹,現在豐化坊白門胡同賃了個小院。他隻有一個發妻,妻子賢惠,胞妹有些頑皮,與他關係不甚親密。一兒一女。”


    程聿默然無語。


    媱嫦聳了聳肩:“還有他鄰家的婆媳爭吵的雜事,你要聽嗎?”


    程聿輕歎:“人還活著吧?”


    能口無遮攔的把這些事都盡數告知,想來是被嚇得不輕,已然思緒混雜了。


    “活著。”媱嫦點頭,“我真沒對他做什麽,一個白麵書生,我哪敢與他動手?”


    說起來,媱嫦倒覺得元蕪這是被都圖那野獸似的嘶吼聲給嚇破了膽,決計是與她無幹的。


    程聿微微頷首:“聖人英明,你的確適合這個位子。”


    文官聽到她的名字便懼怕三分,武將大多視她作楷模,她在戰場上拚出來的功勳,讓她在京安城裏如魚得水。


    媱嫦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冷風吹起她的發絲,有幾縷搭在了她的腮邊。


    她隨手把頭發別到耳後,這才對程聿道:“風大了,你迴去休息吧,我去左武衛將軍府一趟。”


    “嗯。”程聿緩緩點頭,“自己小心。”


    媱嫦隻是輕笑一聲便離去了。


    程聿又在原處站了一會兒,待他轉迴大殿,邁過門檻之時,他對通傳道:“著驍騎衛暫封弘文館,不許進出。”


    媱嫦牽馬出了繡止府,一路向南行去。


    左武衛大將軍寧浮的宅邸位處平仁坊,與繡止府所在的通益坊毗鄰而居,處在通益坊正南。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媱嫦便在寧府門前勒馬。


    與西城的熱鬧街市不同,東城的歡喜都藏在高門大院內。


    雖同處京安城,官家與百姓卻也是涇渭分明。東貴西賤,隻以官爵定居所。而西城裏又有南富北貧的說法,富商巨賈大多住在西南,越靠東便越“貴”。


    寧府的門房是兩個毛頭小子,正湊在一起說著今天府裏請了哪裏的名角,他們說得熱鬧,連門前多了個人都沒覺察到。


    媱嫦看著寧府這熟悉的朱門,眉眼都柔和了許多。


    寧浮是顧家義子,她該叫叔父的。幼時寧浮便時常拜訪,兩家甚是親密,她這一身武藝還是叔父給開蒙的。


    那年阿姊決心帶她從軍,寧浮第一個出言反對,還曾揚言要剁了她們倆的腳,寧願養她們一輩子也不許她們去找死。


    但在申孟遞上勸詞,大談女德之時,寧浮又怒火中燒,要先砍了這酸儒再談其他。


    這些年每逢年節,她與阿姊總能收到嬸母親手做的衣裳,千裏迢迢的送到元州去,再附上家書一封,催她們迴京,說京中哪家公子舉世無雙又肯入贅,說嫁妝備好多年,已蒙塵了。


    憶起往昔,媱嫦的嘴角不覺上揚。


    她朝那兩個鑽營著如何告假去聽戲的門房小子道:“勞駕,通傳一聲,媱嫦求見寧大將軍。”


    大抵是有些迴家的感覺,媱嫦的語氣都和緩了許多。


    這倆小子先是愣了半晌,緩過神後對視一眼,有些不確定的望著媱嫦,略有遲疑的試探著問:“堂二小姐?”


    積年未聽過這個稱唿,媱嫦隻覺喉中幹澀,她抿著唇,輕點了點頭。


    他們倆立時便接連行禮,而後一個跑進門去通傳,另一個躬著身子,引著媱嫦往裏走。


    寧府內與四年前也無甚變化,一應陳設皆是媱嫦熟悉的模樣。


    她還沒入花廳,便聽到了寧浮那怒火中燒的銅鑼粗嗓:“小兔崽子你還知道迴家!老子今兒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媱嫦隻覺得一道勁風襲來,身形一矮,堪堪躲過了寧浮撲來的蒲扇大掌。


    她旋身後退,看著眼前的黑臉壯漢,笑著討饒:“叔父,便是要打斷我的腿,也煩請您等到明兒,今日冬至,不宜見血。”


    寧浮生了一張黑臉,眉似掃帚,眼似銅鈴,一步一行皆帶著行伍之人的利落瀟灑。


    明明是冬日裏,他卻隻穿著件單衣,饒是衣著單薄,身上卻還冒著騰騰熱氣。


    他瞪著媱嫦,從鼻間重哼一聲,問她:“何時到的?”


    “今晨剛到。”媱嫦整了整衣裳,乖覺行禮,“拜見叔父大人。”


    寧浮瞧她已換上了繡止府的官袍,眉頭立時便擰在了一處:“今日休沐,你跑去履新作甚?沒得惹一堆麻煩。”


    說著話,他大手一揮便把媱嫦的胳膊抓住,拎著人就往廳中走。


    媱嫦自小便被這位叔父拎來拎去,早已習以為常。


    她跟著往裏走,笑道:“剛巧路過,便順路去了,沒想到才進門便有差事。”


    寧浮自然聽說了今日的案子,他把媱嫦擱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來,這才問她:“可有什麽難處?程聿那廝不會又躲病了吧?”


    媱嫦仍舊笑著,全不在意的模樣:“沒什麽難處,司丞……叔父,我瞧著他身子不大好?聽說他眼睛也不大好。”


    “病秧子一個,半尺之外的事物便瞧不清楚了。”寧浮甚是不屑的模樣,“他入仕之時迦隱寺的慈惠方丈給他算過,說他活不過二十,喏,再有月餘他便二十了。”


    寧浮倒了兩杯茶,一杯推到了媱嫦身前,閑話家常似的說著:“這二年裏他甚得聖心,太醫署每月四次給他診脈,奇珍藥草流水似的往他嘴裏送。隻要他要,便沒什麽是不能給的。”


    寧浮撇了撇嘴,再開口時已換了語氣:“不過那廝也真神,就沒有他斷不了的懸案看不破的隱情,繡止府倒是極合適他的。”


    媱嫦輕輕點頭,正打算問些正經事,自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伴著銀鈴似的爽快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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