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鎮。


    距離前線不到30公裏,但這裏平和得像另一個世界。


    要不是遠處炮聲隆隆,甚至都沒法和戰爭聯係在一起。


    張樺身上的軍服洗得幹幹淨淨,雜亂的胡須也無影無蹤,就像個放學迴家的學生。


    要不是身邊的張驢兒一臉煞氣,他早被拉去做女婿了。


    “看到沒有,上頭的老爺根本不把咱們放在眼裏。”張驢兒不滿道。


    死裏逃生後,大家等的就是升官發財。


    可最後卻是官員高官厚祿,士兵什麽都沒撈到。


    張驢兒依舊是該死的上士,但掛了個排副的名頭,算是摸著長官的屁股了。


    張樺因為目擊證據不足,別說是勳章,連獎金都沒有一毛。


    要不是師裏的老兵所剩不多,勉強將他提拔成一等兵,恐怕還得在最底層混著。


    劉連長則官運亨通,因為指揮作戰有功,高升兩級到軍部當中校參謀去了。


    相信要不了幾年,他的領章就得換成金色。


    張驢兒叨叨道:“我倒是沒什麽,就等著挨一槍上路。


    可你是真的委屈,幹掉了那麽多的鬼子,居然定個證據不足?


    咱們作證都沒用,非要長官作保。


    太陽就是打西邊出來,那些混蛋也不可能分潤功勞。”


    張樺沒有答話,隻是歎了口氣。


    士兵們還沒退下戰場,軍官們就已經不把他們當做弟兄了。


    克扣軍餉、夥食不算,連功勞都奪了過去。


    一時間,整個37師怨聲載道。


    而更可憐的是師裏的傷兵,因為缺醫少藥他們隻能在床上等死。


    活著的人看在眼裏不免兔死狐悲,於是37師的士氣更加低落。


    “你們兩個站住。”


    這時,身後有人喊了一嗓子。


    張樺迴頭看了一眼,竟是幾名戴著粉紅領章的憲兵。


    “長官好。”


    他們兩慌忙立正,恭恭敬敬的敬了個軍禮。


    說實話,憲兵比鬼子難纏多了。


    鬼子頂多要你的命,憲兵能讓你生不如死。


    尤其是37師,見天的被這些狗東西騷擾。


    久而久之,眾人把這些戴著白袖套的家夥叫做“孝子。”


    “哪個部分的?”


    一名憲兵中尉不緊不慢的走過來,他身上的軍服燙得平平整整,一雙白手套更是不染纖塵。


    張驢兒大聲迴答道:“報告長官,卑職是37師111團3營7連2排排副上士張驢兒。


    他是我的下屬,一等兵張樺。”


    憲兵中尉冷笑一聲,仔細的打量了張樺一番,才陰陽怪氣的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小閻王。


    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我還以為是個好漢,沒想到竟然是查無實據。


    弟兄們,死人的功勞可不能搶,不然以後生兒子沒腚眼。”


    張驢兒的嘴角抽搐了兩下,他很想替張樺申辯幾句,但這個時候又不能說話,否則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看張樺無動於衷,憲兵中尉大聲咆哮道:“一等兵張樺,你說是不是啊!”


    張樺大聲迴答道:“是,長官。


    搶功勞的人,生兒子都沒有腚眼。”


    憲兵中尉嗤笑一聲,用手拍了拍張樺的臉頰,囂張道:“自求多福吧,我會死死盯著你的。”


    張樺答道:“下職感謝長官的栽培和教導。”


    “滾吧!”


    憲兵中尉看兩人順從得像鵪鶉一樣,也失去了戲耍的興趣。


    他一掌推開張樺,大步的向前走去。


    等憲兵們都走遠了,張驢兒才小聲咒罵道:“這些兔崽子一天戰場沒上過,卻在這裏神氣活現,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們臉麵。


    有能耐去查那些貪汙的軍官,跟大頭兵作對有什麽意思。


    張樺道:“大的他們不敢抓,隻能找咱們的晦氣。”


    張驢兒淬了一口說道:“咱們還是迴去吧,省得被這些孝子拉去關禁閉。”


    兩人意興索然,扭頭返迴駐地。


    “長官好。”


    新任排長叫王湛,是剛剛從培訓班畢業的。


    他嘴上的絨毛才冒出來,臉上也盡是青澀。


    在兩個老兵麵前,王湛努力的保持著自己的威嚴。


    最後卻還是繃不住,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


    “好……好。”


    王湛尷尬的點了點頭,拔腿就往後走。


    張驢兒追了上去,問道:“排長,補充的弟兄什麽時候到?”


    不是他不解風情,退下來都三天了,37師卻隻補充了800來人,其中的大部分還是周邊抓來的壯丁。


    張驢兒的班上也分了2個,但這些家夥惶恐到了極點,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會趴在地上大喊饒命。


    壯丁是指望不上了,張驢兒就盼著正規的補充兵。


    畢竟前麵的戰事越來越吃緊,37師很可能再次頂上去。


    王湛有些磕巴的說道:“上頭說了,還得再等幾天。”


    “喲,這不是小閻王,柳鎮還真是小,咱們又見麵了。”


    這時候,剛才遇到的憲兵中尉又出現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你們37師還真是廢物,陣地守不住也就算了,連人都看不住?”


    張樺這才注意到,憲兵中尉身後還捆著十來個人,其中一個還是班上的人。


    “長官,救命啊!”那些人紛紛求饒道。


    他們都是抓來的壯丁,想趁著看守鬆懈逃迴自己的家裏。


    可周圍都駐滿了軍隊,憲兵更是在各處路口設立關卡,怎麽可能輕易的跑掉。


    憲兵中尉冷笑一聲,咆哮道:“全部跪下。”


    壯丁們還想掙紮,卻被其餘的憲兵紛紛踢倒在地上。


    “嘩。”


    憲兵中尉掏出腰間的手槍,一下子上了膛,頂在一個壯丁的腦門上。


    “按照軍規,逃兵格殺勿論。”


    “砰”的一聲槍響,那名壯丁的頭上飆出一道血流。


    他重重的倒在地上,身體不斷的抽搐著。


    “住手。”


    看憲兵中尉又把槍口對準下一個壯丁,張樺喝道:“長官,現在是用人之際,還請手下留情。”


    他還以為憲兵中尉隻是恐嚇,可沒想到對方真的開槍。


    憲兵中尉獰笑一聲,說道:“怕死的人太多了,鬼子才接二連三的得手。


    今天不殺幾個以儆效尤,往後還有人遵守軍法嗎?”


    “砰。”


    又一名壯丁倒在地上,汩汩外流的鮮血很快在他身下匯集成小小的血泊。


    “是誰在開槍?”


    營地中衝出一大群人,為首的是一名中校,正是3營瞿營長。


    看是憲兵堵在門口鬧事,瞿營長臉上的怒容更甚。


    “還有沒有王法,竟敢在我37師的駐地胡亂打槍!”


    憲兵中尉冷笑道:“沒什麽大事,隻是槍斃幾個逃兵罷了。”


    瞿營長這才發現地上躺著的兩個死人,不禁咆哮道:“就是槍斃逃兵也應該是我37師的事,還輪不到你們越俎代庖。


    把那幾個人放了,不然今天要你好看。”


    上峰到處托關係才換來這幾百個人,可不能白白讓憲兵糟蹋。


    而且當著眾人的麵殺人,士兵們必然生出怨氣,要是鬧出嘩變……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憲兵中尉冷笑一聲,再次扣動扳機。


    “砰。”


    中槍的壯丁頭猛地擺了一下,重重的撲倒在地上。


    瞿營長的麵子掛不住了,大怒道:“把人搶下來。”


    “嘩。”37師的士兵立刻瞄準那些憲兵,不怕事的還擺出兩挺捷克造。


    憲兵們也不甘示弱,紛紛調轉槍口對準37師的人。


    “都在幹什麽?”


    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大步趕了過來。


    看他領章是金色的,所有人都立正行禮道:“長官好。”


    中年人掃了一眼地上的三具屍體,冷冷對憲兵中尉說道:“你威風啊!”


    憲兵中尉輕笑道:“卑職職責所在,還請趙長官不要幹涉。”


    中年人是37師的中將師長趙炳章,剛剛從城裏召開軍事會議迴來。


    瞿營長大聲說道:“師座,這些憲兵二話不說就殺了三個壯丁,還汙蔑他們是逃兵。”


    憲兵中尉嗤笑道:“是不是逃兵你心裏清楚,該不該槍斃我心裏清楚。”


    “你……”瞿營長還要爭辯。


    趙炳章擺了擺手,麵無表情的說道:“想要維護軍紀,軍法就要無情。


    我剛剛從最高軍事會議上迴來,委座一再重申,對褻瀆軍法者殺無赦。


    既然刀子落在我37師身上,那也隻能嚴格執行。


    逃兵一律槍斃,省得有人心存僥幸。”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


    憲兵中尉獰笑一聲,命令道:“槍斃。”


    “求求你們放了我,今後當牛做馬也要報答。”


    “長官,我上有老下有小。”


    “娘,救命啊!”


    剩下的十來個壯丁慌成一團,他們不停的唿號著、哀求著,那淒涼的景象讓張樺出離的憤怒,不禁吼叫道:“你們有能耐去打東洋鬼子去,殺自己人算什麽本事?”


    周圍的士兵也紛紛喊叫道:


    “對啊,老子們從戰場上下來,還要受你們這些孝子的氣。”


    “三發子彈三條人命,長官好威風,要不給你一萬發把鬼子全打了。”


    “瞅瞅,官手裏拿的槍牌擼子,兵手裏拿的是德國原裝毛瑟,用來對付鬼子,不比殺自己人強?”


    看他們圍過來,憲兵中尉大喝道:“你們趙師長已經說了,逃兵一律槍斃。”


    張樺上前一步,說道:“他們不是逃兵,隻是路走岔了,還請長官放一條生路。”


    張驢兒也一臉諂笑道:“長官,逃跑的三個人您都已經明正典刑了。


    剩餘的兔崽子還是讓咱們帶迴去,我保證他們不會再逃跑。”


    憲兵中尉獰笑一聲,迴頭對手下喊道:“上峰有令,所有逃兵一律槍斃,同時暴屍三日。”


    “砰、砰、砰。”


    那些憲兵立刻扣動扳機,十多個壯丁全都倒在地上。


    有兩個沒死透的還在哼哼,憲兵中尉又一一補槍。


    做完這一切,他麵目猙獰的說道:“小閻王,你最好老實一點,千萬別落在我的手上。”


    張驢兒連忙說道:“長官走好,不送。”


    憲兵中尉冷笑一聲,帶著部下大搖大擺的走了。


    等看熱鬧的人全都散去,張驢兒才指著張樺叱罵道:“連師長都不說話,你一個一等兵裝什麽大頭蒜?


    那些狗日的給你安個幹擾執法的罪名,老子也隻能替你收屍。


    現在滾迴營房,最近都不許出去。”


    張樺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默默的走迴營房。


    死灰。


    烏青。


    腐爛。


    幾天之後,這裏一地蚊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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