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臨睡前,沈璐玥都會靜靜地坐在梳妝台前,擦拭兩樣東西,自己的臉與匕首。她會用指尖輕輕撫摸自己的傷口,也會用指腹輕輕撫摸刀背,她覺得當初這把刀劃破臉頰的時候,有一小片靈魂,就黏在了這把刀上。刀子泛著的白光是她喜歡的冰冷。這是一種堅韌的冰冷,是用熱血澆灌過的冰冷,她就像是在冰冷的刀刃上狂舞的一朵花,寂寞而狂放。

    她找人在刀身上刻了一個字:揚。吳波看了說,這個到底是楊呢?還是揚?沈璐玥笑而不語,她也辨不清,不過正好,別人看就說是楊,其實她自己知道,這是揚而不是楊,揚眉吐氣的揚,揚帆遠航的揚。

    不破不立,不沉不揚。

    不過再如何破、再如何沉,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與吳波之間有所牽連。吳波跪在舞台上可憐兮兮地乞求李洛寒的時候,她是怎麽也想不到幾個小時候之後,自己將被這個惡毒的女人改變了生命軌跡。他們關於人生的重大突轉,於時間軸,於坐標軸,都是那麽戲劇性地接近,而且在那一刻,命運看似是在自己手上的。而在那之後,命運明目張膽地被別人操控起來了。

    這場遇見,不可預料,卻也無處可逃。第二天吳波拎著水果來到沈璐玥病床前的時候,陽光正好照射進來,他黝黑的皮膚被照得亮亮的,他有些羞澀地笑了,露出一排整潔的牙齒來。他是好看的,有男人味,卻也不粗糙。他是優秀的,反而是做了那樣的事情,叫沈璐玥覺得他不再像是掛在牆壁上工整的教條了,有些人味兒了。沈璐玥心裏已經隱約知道,他們之間,總會發生點兒什麽的。這是一個女人的直覺。

    吳波說:“我來看看你,怎麽說也都是我的學生。”

    沈璐玥的臉躲在一層白色繃帶下麵,她含含糊糊地,帶著一些鼻音,卻又毫不客氣地提問:“你沒有被開除嗎?”

    吳波自己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把水果放在一邊,他特別認真地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沈璐玥被他逗樂了,“那謝謝老師了。”

    他並沒有過問,她為什麽要在那麽好看的臉上劃上一道,也並沒有過問為什麽病房裏一個人都沒有。其實高城一直陪著她的,剛剛才走開,兩個男人也在過道裏撞見了,高城說:“學校有點兒事。”吳波說:“你放心去吧,這邊交給我。”

    吳波要給她說自己的故事。他帶著溫柔的語氣,有些霸道地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了。沈璐玥並沒有說要聽啊,但是人家既然

    拎著水果來看自己,伸手不打送禮人,這樣的道理,她是懂得的。

    吳波從小在農村長大,但是這樣說,並不是說他過得清苦,相反,他爸爸是村委書記,大哥在村裏包了一片果園,家裏境況不錯,全家鉚足了勁兒,就是想培養出一個大學生來的。吳波從小學習是很好的,但是他的誌向是成為一名軍人。為什麽呢?因為村裏有一個惡霸,橫行鄉裏多年,幾乎村上的每戶人家每個人都被他欺負過。但是人人都不言,不言不是不敢言,而是連怒氣都沒有的。吳波很是奇怪,因為他做的事情確確實實是壞事,父親明明是村委書記,卻也拿他束手無策,既然束手無策,那為何他還有臉當村委書記呢?他把疑惑說給父親聽,父親正在裝煙袋,嗆著了,嗆得老淚橫流,他咳嗽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把話說出來:“拳頭,人家有拳頭,你鬥不過的。”吳波看了看自己的拳頭,靠拳頭鬥拳頭,顯然勝算不大,但是他突然想起毛主席說過的一句話來,槍杆子裏出政權。吳波就是在那一秒鍾滋生了要成為軍人的念頭,“如果我有槍呢?”他說。父親一手拍在他的腦袋上,“少廢話,去讀書。你就把他當做是一條狗,你會與一條狗咬來咬去嗎?”

    有一次吳波看見惡霸搶走了村上寡婦的一包肉,他看見寡婦跌坐在地,一臉無奈,隻是撫著胸口喘氣。他攥緊了拳頭,一拳打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悶得慌,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一口氣跑到鎮上派出所去報警,警察跟著他過來了,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集中在曬穀場。兩個當事人也都被傳喚來了,寡婦跪在那裏,惡霸春風滿麵地站在那裏,並沒有絲毫不安,反而像是他的婚禮,他甚至熱情地與人打招唿,“喲,王嬸,你來了,七哥,最近忙不?”

    有人搬了一張桌子出來,像是案子,吳波以為自己的父親會坐到那後麵去的,但是沒有。他隻是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謀得了一個好地方,伸長了脖子而已。他很奇怪地戴著一頂帽子。

    兩個警官並排坐下。其中一個拿著一塊瓦片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瓦片震碎了,他愣了一愣才問:“寡婦,有人搶你的肉?”

    寡婦低著頭,不說話。

    惡霸在一邊哧哧地笑了,“怎麽能說我搶了她的肉呢?村裏誰沒有吃過她的肉呢?而且人家一寡婦,年紀輕輕的,總不能真叫她守了活寡吧!兩位公安大哥,今天過來是要獎勵我的嗎?算了算了,我做好事,從來就是不要迴報的。”

    兩個公安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隻能在人群中尋找救星,吳波知道他是

    在找自己。於是他勇敢地站了出來,同時他聽見某個方向父親喊了一句:“小狗碎,給我迴去。”但是吳波這時候又想起一句話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或者說,他那時候滿腦子都被那包肉給填塞了,壓根兒沒去想惡霸說的話是什麽意思,當然也聽不見父親言簡意賅的命令了。小男孩總有這樣的時刻,總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了,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吳波說:“我作證,他搶了她的肉。”

    他是嘶吼出來的,聲音仍舊不大,因為沒有底氣,反而他像是賊,惡霸像是正義的守護者。他有些不懂了,因為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所有人都開始哈哈大笑了。

    惡霸也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他問寡婦:“寡婦,別人說我搶了你的肉,有這迴事嗎?”

    寡婦驚恐地把頭垂得更低了,小聲卻清晰地說了一句:“沒有。”

    吳波上前跨了一步,抓著她的肩膀喝問道:“你怎麽能說沒有呢?我都看見了,我給你作證,你不要害怕,你看鎮上的警察來了,他們會給你討迴公道的……”他越說越慌,覺得脊背發涼,他驚覺,其實他並不是在幫寡婦出聲,他所做的,不過是為了自己心中那個英雄主義的夢想。

    他一下子驚醒過來,發現寡婦並沒有用心在聽,整個曬穀場一下子都變得亂哄哄。突然間所有人都動了起來,小孩子追逐著跑來跑去,像是過年一般,笑逐顏開的,女人責備的聲音此起彼伏,叫小孩子不要跑得太快,摔著了。吳波看見很多人上前去給惡霸遞煙,甚至他的父親,竟然卑躬屈膝地站在兩個警官旁邊賠笑。這時候寡婦抬起頭來對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至今他都難以忘記,寡婦懇切地帶著一些抱怨神情說:“求求你,不要再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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