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多與親人團聚幾天,王大學便於七月十九日請了假。他乘早班車到鎮上為親愛的媽媽買了兩瓶“虎骨酒”,還打了十斤散白酒後,再乘下水船過陶澍的寶塔、察過印心岩後登岸,沿水溪向故鄉走去。

    想到媽媽,便有一種崇敬、親切、思戀,盼望早些見到的心情油然而生。

    確實的,他的媽媽是值得世人崇敬的少有的女性。他常想,如果他的外公沒有濃烈的封建意識而允許她讀了書,如果沒有遇上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年代而讓她進了政界,肯定能幹出一番事來。僅於解放初期,在職業班半工半讀了一年的母親,競能看懂《三國演義》和《聊齋》,她講的生動的故事,每夜都要引來很多男男女女幫她剝花生種,撿茶籽殼。《三國演義》《水滸》中英雄人物的信義,熏陶著王大學,使他從不願講假話,也非常憎恨愛講假話的人;那些開始清貧,經過苦讀後考起狀元,過上美好生活的故事,在王大學心裏埋藏了苦讀成才的種子。至今王大學還佩服母親的記性、博學,她什麽書都愛看,一看就記得。她的曆史知識,王大學讀了大學後還自愧不如。而更使王大學感動而崇敬而愛戴的,是她以一個婦女的身份撐起了這個受政府壓製、受世人歧視的家。外公是地主,又嫁了個地主丈夫,土改時把家產改得幹幹淨淨,五八年父親被打成右派迴家。父親是個文弱書生,性格內向老實。母親不僅要保護、照顧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還要保護照顧懦弱好欺的丈夫,其中的辛酸苦辣是罄竹難書的。母親最好勝。盡管家庭勞力少,父親隻有婦女的工分,但她不甘心生活低於人家,她總是一人當多人使用:除了不缺席的做好集體這個工外,還利用早、中、晚的時間偷偷地挖山藥去換錢(之所以要“偷偷地”,是因為那時把這種行為稱為資本主義而遭批判鬥爭的,誰也不敢公開幹。),與隊上的男漢一道擔礦去爭錢。母親會講理。她不僅用心平氣和的和平方式與那些好欺侮地主的人講理、周旋,使他們理屈詞窮而常常保護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而且常常被別人請去因夫妻不和、妯娌不和、父子不和、鄰裏吵架而評理,勸架,往往隻要她到場就能息事寧人,由此避免了許許多多結仇冤家,流血事件,也因此,她的崽女和丈夫多少得到鄰裏鄉親的愛護和關照。這樣的母親,又如何不使王大學崇敬、愛戴?王大學因此最怕自己的母親,沒有她發了脾氣而敢做聲、敢違抗的,也從來不在她麵前講半點假和一個“不”的。

    驕陽似火,兩小時後,故鄉便在眼前了。王大學的家就在村口,那是他母親那年買了大隊兩間爛木屋後才得批準一手操辦修建的四縫三間木質瓦屋,在此之前就擠在原本自己的,土改時被改掉的,後被他伯伯(早已去逝)買迴的兩間房裏。

    王大學還未上碼頭,就親切的、大聲的喊了一聲“媽媽!”首先開門出來的是笑嘻嘻顫巍巍的父親:“他媽,龍兒迴來了。”母親正在做午飯,見了王大學,愛撫地說:“龍兒,你黑了,當幹部吃虧吧?他爸,把龍兒拿把扇子來,天這麽熱,太陽這麽大,看他衣都汗濕了。”父親便顫巍巍地去拿扇子。王大學要自己去拿,母親說:“你坐下歇一會,走了這麽遠的路,吃了虧的。”又舀了兩瓢涼水倒在臉盆裏,邊對王大學道:“你洗把臉吧,會快活些。”王大學便服從地去洗臉。

    母親道:“龍兒,聽你爸爸講,你有了女朋友,叫什麽蓮花的,人也長得好,為何不一起來?”王大學道:“我本來要她一起來的,可她說沒征求您的意見,怕您不同意,所以不敢來呢。這次迴來,我就是順便征求您的意見,看個日子,把婚訂了,再順便通知親友,明年正月就結婚。”又把相片拿出來給母親。母親接了,看了看,微笑道:“乖還是蠻乖的。”又問道:“她是搞什麽的?”王大學說:“現在在鄉政府計生辦做臨時工。不過……”母親道:“那就是說沒有編的了?”王大學不敢隱瞞,說:“是的,不過……”母親便坐下來,好象要跟王大學作長談的樣子。“不過什麽?”母親表情嚴肅的問道。王大學立即覺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趕忙洗完臉,潑掉水,從父親手中接過扇子,在母親的身邊坐了下來,解釋道:“不過,今年鄉政府定一個編,五月份蓮花已參加了考試,並且考得很好,我看是很有希望的。”母親表情嚴肅地繼續問道:“有幾個人爭?”王大學答道:“隻有三個人。”“蓮花有過硬的關係嗎?我們家是沒有的。”“她也沒有什麽關係,她十歲便死了父親,很可憐的。不過她很聰明,上次考試也考得好,我相信沒有什麽問題的。”母親平靜說:“龍兒,我活了這麽一把年紀,見的,聽的比你多。編,在我們中國對你的一生,對你的家庭,對你的子女,甚至對你的前途,影響都很大。象我,就是由於沒有編,沒有工作,連累了你爸,也連累了你們兄妹。不然,你爸不要吃咯樣大的虧,你們兄妹也都會找到工作。象教你小學的夏老師,也是地主出身,男的在五八年打成右派,夏老師卻一次在教書,幾個崽女都出去了。男的評反後,也拿退休工資,多好!我如果有工作我就不會象你爸一樣亂說而被打成右派,即使他迴來了,我有工作,對你們子女肯定也好些。蓮花沒有編,就是說還是個臨時工,還是個農民,單位要你就要你,不要你就丟你,結婚後要生兒育女,她沒有編的,哪個單位還要她?崽呀,婚姻不是愛情呢,她要組建家庭,要過一世的,要慎重又慎重。”王大學聽了這些話語,雖然覺得有理,但他想到他的蓮蓮參加了定編考試的,且考得很好,這次定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再者,自己是個國家幹部,難道就沒有個前途?如果連自己堂客的編都解決不了,那還能做得了什麽大事?又如何還掉對家鄉的宿願?於是微笑著對母親道:“媽,不要緊的!蓮花的編這次肯定定得了,即便這次定不了,還有下次呢,而且我也是個國家幹部,是那個鄉甚至那個區唯一的大學生,現在講幹部‘四化’,其中就有年輕化、知識化,相信我會有個前途的,到那時,難道連堂客的事也解決不了?”父親幫腔道:“龍兒說的也有道理。”母親眼睛對父親一瞪道:“你曉得個屁!”又對王大學道:“兒呀!我們國家的政策是愛變的。劃右派也隻有五八年那段時間劃了,被你爸爸撞了個正著,後來卻沒劃了。你知道以後還定編?至於你的前途,不是我說退堂話,是常德吹嗩呐——呐哩呐(哪裏哪)呢。現在的婚姻本是自由戀愛的,這一次,為了你,兒呀,我就要作主,在蓮花沒有定好編之前,就不能訂婚!”

    王大學也知道,他爸爸被劃成右派其實是有些冤枉的。那時他爸爸單位分了個右派名額,領導們不好派予誰,便選中了地主出身的非常老實的他的父親。可查考他父親的曆史和現狀,沒有定右派的罪狀,便派人問他父親道:“你對大躍進沒有意見嗎?”他父親心裏雖有很多想法,但他不敢講,便說:“沒有。”第二天,那人又來做思想工作道:“你是人民教師,對政府應該坦誠布公,有話隻管講的,政府歡迎你們提意見呢,有話不講,說明態度上就有問題。”(作者按:中央指示這叫“引蛇出洞”)他父親便老實地對浮誇風,砍樹煉鋼,食堂等談了自己不同的看法,幾天後,便作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狀劃為右派趕到老家務農,一劃就是二十年,影響可謂大呀!可誰讓他遇上了那個年月?

    王大學同樣知道,上麵的政策是多變的。八八年上麵規定三十年工齡的可定為副局級,八九年就不能定了,在政治經濟待上也要影響後半世呢。這就是人治的弊處!想到此,王大學心裏便有些兒沮喪。但想到蓮花定編的事應該很快了,沒有必要惹得母親不高興的。想到這裏,於是道:“那就暫不訂婚吧。”

    第二天,親友們都來了,問起王大學的婚事,王大學也如實的說了。親友們又傳遞著看了相片,對她的相貌是一片讚揚聲,可聽說沒有編時,又連連歎氣曰:“可惜,可惜!”多數親友讚同母親的意見。說好不容易丟掉了這把二尺五(鋤頭),現在又要拿起來,太可惜,也太蠢了,隻有讀書讀蠢了才會這樣做的。當然,編解決了還是可以的。

    王大學好煩悶、好苦惱嗬!他埋怨這政策的不合理,也憎恨這世俗的太可惡,可是現實如此,你又有什麽辦法!親友相會本是件樂事,可王大學卻是在煩悶苦惱中度過的三天。

    雖然隻有非常熟悉的十來裏路,今天卻覺得告別冗長,天上沒有一片雲塊,火辣的太陽很快烤向了大地,稀稀疏疏的田野,開始了隆隆的打稻機聲,嘈嘈咂咂,象首難聽的曲子,溪中的流水,亦沒了往日的清澈與清涼的感覺,路上行人稀少,林裏也很少有鳥鳴,隻有時斷時續的樹木提供的陰影給王大學提供了休息的場所。迴故鄉三天與親友團聚,並沒有給王大學帶來絲毫快樂,世俗的壓抑和現實的困擾,使王大學心情抑鬱了三天,今天在迴鄉政府的路上顯得更加煩躁和沉悶。走不了裏把路,便尋塊陰涼處坐下來,一坐下來便想起了母親的教導和親友的評語,想起了自己艱苦奮鬥的曆程,想起了拿二尺五的艱辛,亦想起了蓮花的不幸,和蓮花相識以來的種種溫馨,強大的責任感使他下決心把自己豁出去,無情的現實又把他拉了迴來。與其說相信倒不如說是希望蓮花這次能夠定上編的,可是縣委書記和組織部長的親戚不經考試而定了編的例證,蓮花參加考試已兩個月了還沒有正式公布考試結果的不正常情況,麗麗蓉蓉的強硬關係,這種種的顯示,分明在擠著他的“希望”。如果現在訂了婚,甚至把婚結了,如果下次蓮花還定不了編,甚至計生辦定編沒有了下次,現在兩人拿工資還活得比較尷尬,以後一個人拿工資要養活一家人如何生活?如果讓蓮花迴家種田,不正如親友所說,經過艱苦奮鬥丟掉的二尺五不又撿迴來了?中國的戶口政策,孩子是跟母親走的,母親是農村戶口,孩子便不能隨父親上城鎮戶口,那連孩子不也是農民了,可是他的蓮蓮怎辦?她聽了這個消息會有怎樣的結果?她今後如何嫁人?如何生活?他又如何忍心讓他那可憐的蓮蓮天天流淚?他又如何舍得讓他那可愛的蓮蓮離開他?如果讓蓮花離開了他,他更難想象良心的譴責和感情的糾纏將如何去折磨他,那又將是怎樣的暗無天日的生活啊!他責怪自己的命運和處事的不慎,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眼前熟悉的並非長的路,覺得很長很長,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十來裏溪邊小路,整整走了三個多小時,可是又覺得太短太短,不管如何緩緩行走,鄉政府也漸漸逼近了,他如何去見蓮花,又如何跟蓮花說呀!他上得船來在印心岩邊,寶塔下麵,他很想跳下去,他相信具有超常智慧的陶澍會幫他找條可走的路,但他沒有,他仿佛望見了坐在寶塔邊玩著辮梢偏著頭在聽王大學講陶澍、羅撓典的故事,講這潭水的傳說的蓮花,他要去見蓮蓮呀!接著又望見了河岸邊的沙灘。他與蓮花戲鬧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閃現:蓮花稱讚他打飄兒,蓮花使計謀抓住了王大學,兩人偎依著坐在一起,蓮花提出“這河水流了多久”的怪問題,王大學在激情處改了蓮花的名字,又要蓮花給他取了個隻屬於她喊的名字,倆人抱在一起在沙灘上滾著,王大學慎重的給蓮花戴上那隻值十元而未還價的項鏈和戒子,他望著蓮花幸福的笑臉,四片嘴唇便輕輕的合上了……這一段段、一幕幕,是那麽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是那麽溫馨,仿佛正在體驗,他要去見他的蓮蓮呀!

    好不容易來到鎮上,已過午時了。如火的太陽把街上的行人大都趕到了比較陰涼的地方,比以往蕭條了許多,隻有街道兩旁的店主、攤主們對著躲太陽的人們不停的喊:“買點什麽?”“吃點什麽?”王大學又想起了在雜貨攤前給蓮花買項鏈戒子的情景,頓覺出手不大方的男子漢的羞澀,更增加了對不住蓮花的心思來。

    王大學也隨著人們來到了一個店子坐下,在店主的催問下要了一碗麵條。可他吃不進去,幹脆又要來了二兩酒。他本不想去注意旁邊各種談話或議論的,可其中一個中年人的問語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中年人道:“您知道嗎?今天在縣城的鎮東橋下發現了一對男女青年屍體。”另一個中處人問道:“是怎麽死的?”又自言道:“多半是對戀人吧。”那個中年人道:“我剛從縣城下來,早晨過橋時,就發現好多人在橋下,好多人在打聽、在議論。我也去看了。他們死了還摟著呢,多半是吃農藥死的。聽人講,他們倆人愛得死去活來,可女方父母死不同意,聽說女方有編,男方沒有編的,女方的父母關起門來將她跪著打,女的沒有辦法,隻好跑出來與戀人到陰間成婚去了。”王大學聽了立覺毛骨悚然,心裏淒然,情感憤然。他想到自己與蓮花的事情,再也坐不住了,一種書生的呆氣、傲氣占據了王大學的整個空間,排掉了先前的種種猶豫和懦弱,而一種英雄之氣便升騰起來:“我,一個堂堂國家幹部,正牌本科生,難道不如一對社會青年?他們敢於為了愛情而不惜自己的生命,難道我就不能直麵眼前的現實,為了愛情而與之鬥爭?現在的社會,到底是在進步,改革開放到底深入人心,就不能衝開世俗與現實的牢籠闖出一條路來?”既然有了這份情緒,就再也不願聽那些議論,他麵沒吃完,卻咕咚咕咚喝完了那二兩酒,給了麵酒錢,大步跨出了店門,大步向街尾走去……

    要知後事,下迴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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