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陽光,一到下午,那光芒就縮了幾份,秋獨有的蕭索幽幽地彌漫開頭,獨立在殘陽夕照中,無由地就有點傷感。


    童悅收迴視線,手托著腰。


    是上海的食物合胃嗎,來了不到二個月,小腹是一日比一日隆起。這樣的體型,重心自然不穩,她站一會,就會腰酸。上課時,她多半站半堂,坐半堂。開始是把木製的椅子,有一天,她走進教室,發現換成了靠背的沙發椅。她抬起頭,學生們一個個臉露善意的微笑。


    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體貼的。她剛剛才把學生們的姓名叫全,還談不上熟悉,可是他們卻處處照顧著她。同事們也是,一開始用質疑的眼神看著她。她沒有因為自己是孕婦而放鬆一點,第一次周考,她教的這個班是年級第二,第二次、第三次周考,她輕鬆地把其他班甩在了後麵。實力足以說服一切,關心她的人自然多了起來,包括學生家長。


    醫生說她的孕相非常好看,除了肚子有所變化,其他都和孕前一樣。皮膚白皙,胳膊纖細,雙腿修長,臉仍是瘦削的瓜子臉,沒有一點多餘的肉。


    她不必坐班,但她通常會吃了晚餐才迴去。


    晚餐的高峰時間早過了,餐廳裏隻有三四個人。她走到窗口,裏麵的師傅早笑吟吟地把她的餐盤遞了出來,“童老師,你今天來晚了哦!”


    她笑著道謝,在角落裏的桌子坐下。


    小腹裏,不知是小手還是小腳,突地推了她一下。她的笑意更濃了,溫柔地摸過去,仿佛隔著玻璃,掌心相對。“寶貝,媽媽知道你餓了,這就努力吃飯。”


    是在開學前的一個晚上,初次感到胎動。突然就覺得喜悅溢滿了房間,人生立刻變得不同。她拿起手機,飛快地撥了個號,當手指按向通話鍵時,她遲疑了。


    她該如何對他啟口?


    不過,這並不影響她的心情。她絮絮叨叨地和小姑娘聊了半夜,然後合衣就睡著了,那天晚上都沒洗澡。


    日子每天都是溫馨的,她再也不感到孤單,性情開朗了許多。她向做了媽媽的同事們取經,周末去逛商場,在嬰兒專賣店,能和營業員聊很久。


    靜靜吃了一會,打掃餐廳的阿姨走過來,“童老師,你家蘇教授今天怎麽沒來接你?”


    她擱下湯匙,起身,沒有接話。


    她向同事否認過蘇教授不是她家的,沒人相信。


    蘇陌開學後,比她忙,手裏有課題研究,還任課,又帶了幾個碩士生。他長相俊逸,談吐風趣,又有從政的經曆,課上得妙趣橫生,聽說學生都早早去階梯教室搶座位。有幾個膽大的女生周日還跑到公寓這邊問功課,真是膽大,愛慕之意毫不掩飾。


    蘇陌到不為難,把她介紹給學生,“童悅,xx高中物理老師。”


    女生們本來還存有僥幸,一看她隆起的肚子,茶沒喝完,訕訕地告辭。


    蘇陌經常去學校接她下班,她婉拒過,他堅持。她的課表,他有一份。算好時間,她一出門,就看到他的車。


    確實讓人無法相信他不是她家的。他禮貌地和她的同事們打招唿,手上提著給她買的點心,笑容可掬。晚上陪她散步半個小時,周六周日,必然呆在公寓,親自下廚做飯。《懷孕十月》,他讀了兩遍,知識豐富得可以寫論文。


    不得不承認,有了蘇陌的掩護,才沒人知她是個逃跑的單親媽媽。


    今晚,蘇陌在學院報告廳有個演講。


    學校離公寓不遠,氣候這麽好,她走路迴家。洗澡的時候,又察覺到小姑娘俏皮地一腳,她等不及地想看到她的小模樣。


    寫完今天的日記,鎖好門,上床看書。


    手機響了,是桑貝。


    青台這個號,現在隻和桑貝、童大兵有聯係,而她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機。電池還有一格時,就急急地充滿。


    她最最熟悉的那個號碼,再也沒在屏幕上出現過。


    桑貝吼得那麽響,想假裝沒聽明白都不可能,一字一句像烙印般。


    掛了電話,她把手機關機了,然後熄燈,慢慢躺下,手擱在小腹上,似乎周身冰冷,那是唯一溫暖的地方。


    有的人忘掉一個人,要用一生的時間。有的人可能就是下一秒的事。


    離婚三個月了,也該開始新的生活。


    作為葉家的獨子,他沒有孤單的權利。


    應該不意外了。


    有人敲門,她沒有起身。


    蘇陌迴來後,都要到這邊看看她,和她說會話。


    早晨起床,有條不紊地開始一天的生活。洗好衣服,做早餐,熱牛奶時,沒端穩,灑了一灶台。


    “小悅,起來了嗎?”蘇陌的聲音響在門外。


    她開門,“早!”


    他隻穿了家居裝,早晨估計沒課。


    “昨天睡那麽早呀!我買了月餅,沒幾天是中秋了。”他在餐桌上放下一個包裝精美的月餅盒。


    今年的中秋和國慶挨著,假期連在一起放,足足有八天,是名幅其實的長假。


    去年的中秋,她還和淩玲合租,淩玲去孟愚家吃晚飯,葉少寧第一次到她的租處,第一次留宿,她第一次把那盤代表暗號的鮮人掌搬在門外,惹得淩玲埋怨了很久。


    一年, 不過三百多個日子,卻演繹了這麽多的悲歡離合、生生死死,真是人生如戲!


    “長假我們開車去杭州看白菊花,我看過地圖,不太遠,還可以去烏鎮住一晚。”蘇陌坐下來,自己盛粥吃點心。


    “我想迴青台。”她突然就那麽說了出來,腦中根本都沒有多考慮,好像很久前就有這個準備。


    “迴去看看爸爸媽媽。”


    蘇陌一怔,凝視了她很久。“好,坐飛機還是坐火車?”


    “我一個人迴去。”他在青台沒有親人,沒必要陪她千裏迢迢。


    “小悅真是任性,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放心讓你一個人走?坐火車吧,對寶寶好點,我去買票買禮物。”


    “蘇陌??????”


    他用責備的眼神阻止她的繼續,“我以為一起這麽久,我們該有點默契了。感情的事最勉強不得,你要是不想迴上海,我綁著你就行嗎?”


    “我當然會迴上海。”她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蘇陌溫柔地笑了,“是呀,這裏有你的學生呢!好啦,別蹙眉,當心有皺紋。你去看你爸媽,我去電腦城看看,我們就是同車的旅伴而已。”


    她無力地低下頭。


    蘇陌眯起眼,都走到了今天,他們已這般近,這般親,他怎會讓任何人再插入他們之間?哪怕她是出於感恩和他在一起,他都不在意。她如同陽光,照進他的生命,讓他嚐到愛人的疼與甜,他必然要緊緊攥住。


    票訂得早,又是軟臥,一點都沒受長假交通高峰的影響,十一那天很舒適地到了青台。


    童悅無法形容桑貝見到她的那幅呆相,張著一張鮮紅的大嘴,眼睛恨不得瞪出眼眶外,木樁似地豎在出口處。


    “怎麽啦,沒見過孕婦嗎?”童悅沒好氣地替她托了下下巴,真擔心飛蟲會闖進去。


    桑貝好不容易緩過來,“為什麽不先給我個提示?”


    “上學的時候,我給你提示少嗎,哪次你領會的?”


    “那到也是。不對,”桑貝又站住了,瞟瞟一邊含笑的蘇陌,低聲道,“你離婚是因為懷了他的孩子?”


    童悅臉上陡地浮出一股殺氣,咬牙切齒道:“你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嗬,嗬,嗬,”桑貝幹笑著,“那到底是為了啥讓你帶球跑?”


    “說了你也不懂。”


    “不懂我裝懂呀,說說看。”桑貝好奇瘋了。


    童悅斜視過去,“你車停在哪?”


    桑貝抬手指了個方向,“蘇教授,你住哪,我先送你過去。”


    蘇陌看了看童悅,“我住酒店,小悅,你要住家裏,還是酒店?”


    語氣裏那股親昵與溫柔,讓桑貝的眼睛又瞪圓了幾份。


    其實她家都不一定能迴,這麽大個肚子,該怎麽解釋呢?童悅有點頭疼。


    “住我那裏吧!”桑貝很大方。


    蘇陌笑笑,“那就麻煩桑小姐了,我自己坐車去酒店。桑小姐,開車慢點。”


    “放心,我車技一向不錯。”


    “桑小姐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桑貝直搖頭,“晚上我要賺錢,讓小悅請我吃早飯好了。”


    蘇陌輕笑,“歡迎桑小姐去上海做客,到時我再盡地主之誼。”


    他等兩人上了車,才招手攔車。


    “小悅,我都會蹩壞了,快說,到底怎麽一迴事。”桑貝問道。


    童悅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才離開青台二個月,怎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就想怎麽迴事,就怎麽迴事。”


    “那你這次迴來是探親,不是因為葉少寧?”


    “你想太多了。”


    拉迴視線,心中的感覺很難形容,蜘蛛結網一樣盤踞在心底,一根絲一根絲,越織越大。


    兩人沒有去夜色迷人,先去了西湖人家餐館吃晚飯。


    “夜色迷人和這是聯誼店鋪,我可以打六折,菜很不錯的。”桑貝小人得誌式的晃著頭,小心地挽著童悅的手臂,不時瞟一眼她的肚子,她還是不太確定,“你真懷孕了?”


    童悅沉默,和這人沒辦法溝通。


    桑貝要了個包間,大盤小碟的點了一桌,“吃吧,不要你買單。”衝著童悅吐吐舌,“咱現在也算是富人了。”


    火車上的飯菜很是油膩,她差不多沒動筷子,真是有點餓了。桌上的食物,有色相有味相,她專注地吃了好一會,最後一道甜點上來時,看看,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飽了!”她對桑貝說。


    “要不要喝點茶?”


    她點頭,喝點茶淨淨口。


    桑貝按了鈴,久等都不見服務生過來,這人是個急性子,撩開厚厚的桌布,唿啦一下打開門。


    從外麵經過的一行人不提防有人衝出來,下意識地都扭過頭。


    “好巧,是老板娘呀!”陸曼麗笑著招唿。


    桑貝笑得很假,要僵不僵地掛在臉上,“是哦,是哦,你們也來吃飯。”她還是低下了頭,沒有膽量看向麵前的葉少寧。


    包間裏的燈光並不明亮,葉少寧隻一眼,就看清了坐在裏麵的人。


    太意外了,除了愕然,她沒有其他表情。


    她終於迴青台了,真應該感到驚喜。可心中為什麽這樣苦澀呢?若不是偶遇,他會知道嗎?是的,他是她無足輕重的人。她的來與去,和他沒有關係。


    俊眸瞬間幽黑,那裏麵的淒冷、絕情叫她倏地一僵,幾乎連滾帶爬收迴視線。


    “陸經理,我們走吧!”他掃過她,不允許自己再看一眼。


    “老板娘,再見!”曼麗甜笑地追上疾步如飛的葉少寧。


    “再見!”桑貝迴過頭,隻見童悅衝著牆上的一幅油畫,雙眼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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