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雪,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


    雪花很細,沒有風的伴奏,舞姿非常的緩慢,在童悅的視線中劃出無數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這一伸手的距離,雪花便已融成了一滴水珠。


    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彥傑的雷克薩斯從夜色中無聲地駛近她。


    難怪他看上去那麽疲憊,從上海到青台,足足開了六個多小時。錢燕問他什麽事這樣趕?


    他理所當然地迴了一句:“我想家呀!”


    上次為房子貸款迴青台,不過是二個月前的事,可能是每逢佳節倍思親,還有可能是因為喬可欣。


    他說生意可以遙控指揮,他可以呆到元旦後再迴上海。


    童大兵最開心了,這樣子小悅的婚事你就費心些,我現在這行動不方便。


    嗯!彥傑點頭。


    童大兵在醫院呆兩天,然後就迴家休養。錢燕就在這醫院上班,跑前跑後省了不少事。


    九點,童大兵就催童悅迴家去。


    童悅是從公寓過來的,車和大衣都在學校,她先迴實中一趟,剛好趕上下晚自習。


    彥傑探過身,替她打開車門。隻在外麵站了十多分鍾,整個人都凍得快失去知覺了。彥傑到不怕冷,一件黑色的皮衣,帥氣精練。


    車燈下,雪花如棉絮,洋洋灑灑、柔柔曼曼地打著旋。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晚飯就在醫院裏吃的盒飯,又冷又幹,兩個人隻動了幾筷子。等綠燈時,彥傑扭頭看她。


    她在搓手,指頭凍麻木了。“我不餓。”


    “嘴唇都紫了,吃點熱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邊那家的火鍋店。”彥傑扯著嘴唇笑,眉眼彎彎的,“以前你最愛去那吃東西。”


    那家小店很應季節,春秋賣麵食,夏天賣冷飲,冬天是火鍋。暑假裏,錢燕說空調太費電,除非是晚上上床才準開會空調。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呆在屋子裏,汗濕衣衫,唿口氣都是滾燙的。


    建行大廳的冷氣向來開得足,還有寬大的座椅。她把書和作業帶過去,在那一呆半天。吃飯的時候,彥傑騎車來接她。有時他會在隔壁給她買杯酸梅汁。她坐在後座上,喝個幾口,就伸到前麵,他低頭吸一口,俊容誇張地扭曲著,說酸梅汁是這個世上最難喝的飲料。


    她笑了,像春天撲撲綻開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也早點迴去休息。”慢慢地壓下心口沽沽泛起的悵然。


    他以為她怕煩,沉吟了下,把車緩緩停在路邊,“那你在車上坐會,我去給你買杯熱飲。”


    她突地側過身,狠狠地瞪著他,“韋彥傑,夠了。不要再對我好,不然我會很恨你很恨你。”


    江冰潔走後,她突然從一朵溫室裏的小花成了一株無依無靠的草。童大兵的忽視、錢燕的冷漠,十四五歲的時光裏,心思慢慢地長,日子是那麽的黯然無光,而彥傑卻像她生命裏的一盞明燈。


    在這盞明燈前,她不是鋼鐵俠,不是劉胡蘭,她是徹徹底底的小叛徒,輕易地就投降了。


    可是當她化身成一隻飛蛾,奮不顧身撲向那盞明燈時,燈滅了。


    在黑暗裏摸索的日子裏並不好過。不好過,也得咬著牙忍。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再迴到彥傑初來的那個夏日,她不會給他拿水,不會叫他哥,不會再要他一點一滴的好。


    不曾得到,也就永不會失去。


    車內的空氣緘默得像一塊寒冰。


    許久,彥傑輕輕籲了口氣,發動引擎,誰也沒有再說話。實中門口,接孩子的車排成了一條長龍,雷克薩斯不好過去,她就在路對麵下了車。


    “哥,再見!”她又是他乖巧體貼的小悅,好像剛才那番厲言嫉色的人不是她。


    彥傑默默地看著她走遠,伸手從褲袋裏拿出一支煙,點上,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


    不知什麽時候,雪已經停了。


    到班上轉了一圈,收拾了筆記本,童悅開車迴家,眼角跳跳的,大概是睡少了。下車時,下意識地抬了下頭,葉少寧迴來了,窗戶裏透出檸檬黃的柔光。


    她剛出電梯,門就開了,葉少寧一身舒適的家居裝,頭發濕濕的向後梳著,顯然已洗過澡。


    屋子裏開著空調,暖暖的氣息濕潤了童悅的心。


    “晚上在哪裏吃的?”她邊脫大衣邊問。


    “在工地上。”


    “那我再給你做點麵。”她挽起袖子走向廚房。


    “不要了,來,我們說幾句話。”他牽著她的手走向沙發。


    電視開著,《探索》頻道,不知在講太平洋裏的哪座海島,神秘而又詭異。


    “鄭校長今天有沒找你?”雙手搭在她的腰間,發覺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細了些,再往上麵,下巴瘦得發尖。高三的老師真是不易做。


    “嗯。”


    “你同意我的建議嗎?童悅,疲累一天迴家,麵對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個人不覺著什麽,現在我們結婚了,就不能接受了。其實我更想讓你換份工作,如果沒有合適的,在家待著也可以,我會賺錢。嗯?”


    他的語氣是憐惜的、不舍的,卻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悅喉間一滯,嘴裏一陣一陣的苦,“少寧,我讀了那麽多年的書,不是為了做個家庭婦女的。我知道家裏不差我這幾個錢,但我想有屬於我自己的人生,有我的生活圈子、朋友、同事。”


    他沉默了會,又平和地開了口,“那就不要做班主任,送走這屆高三,以後隻接高一的課。這樣可以了嗎?”


    似乎,他讓了很大一步。


    “中途換班主任不太好,今年隻能堅持到底。明年秋學期??????”


    “你就這麽敬業嗎?是為了你崇高的職業道德,還是因為某個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著她。


    他說他疲累了一天,她這一天不也是打仗一般。昨晚他吐成那樣,她洗刷到淩晨,上床也隻是合了下眼,就起床熬粥。


    她真的非常非常努力。


    她怔怔地迎視著他,以一種難解的表情。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自嘲地彎起嘴角,“少寧,在你的心裏麵,是不是你也認為,我們的婚姻裏,是我高攀了你?”


    他皺眉,“你這是什麽念頭?”


    “我一直都自以為我是個稱職的、有責任的老師,你不能肯定,至少應該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歡我的工作,不喜歡我的同事,你剛認識我的家人,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我現在想,我憑哪一點讓你許下一輩子的承諾?你希望我成為你的附屬物嗎?如果是這樣,我不見得是合適的人選??????”她有點激動,按住心口仰起頭,眨了眨眼,“我站在這兒,是因為你溫和、體貼。為你做某一件事,我都覺著溫馨、甜蜜??????”


    語調輕輕地顫栗了下,她捂住嘴,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剛拿下的大衣複又穿上。


    “你要去哪?”他心裏麵一陣發慌。


    她從包裏拿出新房的鑰匙,清晰地說道:“明天國美電器的員工要去安裝空調,調試電視、冰箱什麽的,你抽空過去看看,中午家私廣場送沙發過去,選的臥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貨,到的時候,你檢查一下。我這幾天迴家住,我爸摔了一跤,我迴去幫著照顧。”


    她把門鑰匙和車鑰匙一同放在桌上,然後係上大衣的腰帶,背好包折過身去。


    他盯著她,她那麽冷靜、果決,仿佛她這一出去,就不再迴來了。


    一直以來,她真的沒讓他費過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現得太體貼、太在意他。她識大體,懂世事,處處熨貼著他的心,好像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以為的認為她人生的輪盤就應該隨著他轉。


    從不曾想到,其實,她也可以這樣拿得起、放得下。


    “童悅,不要孩子氣。”胸膛起伏得厲害,仿佛有許多話講,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說他被蘇陌刺激到了?


    說他害怕她被淩玲帶壞?


    說喬可欣的話對他還是產生了影響?


    於是,千方百計讓她遠離教育那個圈子,那麽,她就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了。


    她迴過身,蒼白的麵頰上浮出一絲苦笑,“就因為我不是孩子,我才必須離開。再留下來,我不知我會說出什麽不計後果的話、做出什麽不計後果的事。早點睡吧,我走了!”


    她穿上還留有餘溫的鞋,拉上門。


    電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這層。她倚著牆壁,看著電梯上方跳閃不停的數字,閉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


    她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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