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難明,疑思難釋之下,牆木淑靈機忽動,遂輕啟珠喉,在峰頂溫聲唱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


    表裏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輕年,孤光自照,


    肝膽皆冰雪!


    短須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盡吸西江,細斟北鬥,


    萬象為賓客,


    叩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首“念奴嬌”,是張孝樣的“於湖詞”,也是“玉杖神婆”柳無雙為“無發叟”萬天癡在扇頭所寫!


    果然峰下那位禿頂老人,聽得歌聲以後,便即仰臉向峰頭笑道:“峰上作歌的是哪位姑娘?可否請下一會!”


    端木淑聞言,存心炫露,遂以一式“天外飛仙”身法,輕靈美妙無比地,飄墜十丈,點塵不驚,俏生生地的落在禿頂老人麵前!


    禿頂老人著實想不到端木淑能有這高武功,更為她絕代風華的人品所驚。


    微退半步,目光上下一掃,嗬嗬大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我真想不到武林中出了這多年輕好手,姑娘尊姓芳名?好輕功,好品貌,比方才那位‘火娘子’侯燕,又自強得多了!”


    端木淑因見對方曾經顯露“天罡扇風”那等絕世身手,知道不論真假,也必是前輩人物,遂不敢傲慢,執禮甚恭地,含笑答道:“晚輩端木淑,老人家何故相唿?莫非你也喜歡那闋張孝祥的‘念奴嬌’嗎?”


    禿頂老人笑道:“這闋念奴嬌氣象豪邁,是‘於湖詞’中的代表作品,我曾請人書在扇頭,自然極為愛好!”


    端木淑趁機笑笑道:“老人家可否借觀尊筆?”


    禿頂老人含笑點頭,把手中折扇遞過!


    端木淑扇才按過,便自一驚,因為小小一柄折扇,居然入手極沉,則扇骨分明是“陰沉寶竹”所製!


    扇一打開,更是駭然,其上所書念奴嬌,不僅把“一”字寫成“半”字,那筆精絕瘦金法書,顯然也是曾在峨眉鑒賞過的“玉杖神婆”柳無雙的親筆!


    禿頂老人見端木淑麵有驚容,含笑問道:“端木姑娘為何驚奇?是認為這筆瘦金法書,寫得精妙.還是看出扇骨是劍削不斷,入火不焚的‘陰沉寶竹’?”


    端木淑一麵翻轉折扇,一麵答道:“扇骨既屬不世珍奇,字體也是芸窗絕藝,晚輩可謂大開眼界了!”


    折扇反麵,也與“玉杖神婆”柳無雙所說絲毫無錯,畫的是幅“群蜂戲蕊圖,中間一朵盛開芙蓉,四外無數蜜蜂,神態各異地,飛翔欲下!


    禿頂老人見她看罷,遂含笑伸手。


    端木淑不能不還,隻得恭敬遞過,含笑問道:“老前輩此扇,真是罕世異寶!”


    禿頂老人微笑道:“端木姑娘過譽,這扇骨確甚珍貴,法書也屬上乘,畫筆亦不算差,但‘群蜂戲蕊圖’的題材,卻未免有些俗氣!”


    此時端木淑心中,疑雲更濃,因為倘從這禿頂老人所用折扇看來,竟是真的‘無發叟’萬天癡!


    但眼前人物,若是“世外雙仙”之一,怎會認不出那位冒充“玉杖神婆”柳無雙的白發婆婆,是位假貸,而不加以追究?


    想到此處,端木淑為了解除心中疑思,遂向禿頂老人,含笑問道:“老前輩,端木淑適才不曾細看,扇上那幅‘群蜂戲蕊圖’中的蜜蜂之數,可是七十二隻?”.


    禿頂老人聞言失驚,目注端木淑問道:“端木姑娘,你適才持扇時,不過略一注目,難道竟能數清了扇上所畫的‘蜜蜂之數’?”


    端木淑含笑道:“晚輩並無走馬觀花之能,我是由那朵芙蓉花上發生聯想,猜出蜜蜂之數,應該是七十二隻!”


    禿頂老人越發驚奇地問道:“姑娘會在那朵芙蓉花上,發生甚麽聯想?”


    端木淑答道:“我想起了老前輩的驚世絕學‘亂飆芙蓉七十二式’!”


    禿頂老人微退半步,目光再度打量端木淑,搖頭說道:“端木姑娘,當世中知道老夫所擅身法,名叫‘亂飆芙蓉七十二式’之人,委實不多!以你年齡……”


    話猶未了,遠遠傳來一聲宛如鷹鳳般的長吟。


    禿頂老人驀然一驚,立向端木淑說道:“我老友有事相召,必須趕去,端木姑娘倘若有暇,不妨在除夕之夜,到‘穀’中一會!”


    話音一了,身形微晃,便似隻巨鷹般的貼地平飄三丈有餘,落往峰下不見。


    端木淑認得這種不蹲不躍,未見絲毫作勢,便貼地平飄三丈有餘的身法,叫做“達摩渡海”,非有絕頂功力,無法施展,當世中真還未見幾人,能夠擅此!


    目睹對方功力,端木淑益發起疑,對這“世外雙仙”,到底誰真誰假之事,感覺一片迷離.無法判斷!


    因為峨眉“翠雲嶺”中所見“玉杖神婆”柳無雙,絕不會假,則適才所見白發婆婆,自然絕不會真!


    禿頂老人既認不出冒牌貨色的白發婆婆,應該就不是真正的“無發叟”萬天癡。


    但他手中這柄陰沉竹折扇,卻為何又與“玉杖神婆”柳無雙所告訴自己的各種情形,一般無二?


    端木淑在疑思萬端,難於解釋之下,隻得極為武斷地認為人是假人,扇是真扇,陰沉竹折扇可能是禿頂老人自“無發叟”萬天癡處,設法偷得!


    想出了這種理由,端木椒便提氣轉身.也自試用“達摩渡海”身法,往前飄去!


    這一飄,隻飄了兩丈六七遠近,顯然比那禿頂老人隨意飄出三丈有餘的功力,要打上一個八折光景!


    端木淑微覺不服,提足真氣再度施為.但很難貼地飄出三丈以上!


    她秀眉略剔,哼了一聲,索性俯身拾起一塊鵝卵石來,凝足師伯一靜神尼所傳的“小諸天雷音掌力”,雙掌合石,猛力一搓。


    誰知這種鵝卵石的質地,委實太堅,端木淑僅能搓成一把小小石塊,慢說比不上白發婆婆碎石如粉的罕世功力,就是與那禿頂老人相較,亦複微有不逮!


    經過這兩次試驗,端木淑心中確定了白發婆婆的功力,高於禿頂老人,而禿頂老人的功力,又複高於自己!如此情形以下,端木淑好不吃驚,想不透哪裏會有武功這等高明的人物,來冒充“峨眉玉杖神婆”,及“青城無發叟”!


    端木淑正在疑雲滿腹,無法解釋之際.忽然聽得自己適才所立的小峰頭,傳下一聲森森冷笑!笑意雖冷,笑聲卻脆,分明是個妙齡女子所發!


    端木淑抬頭一看,不禁愕然失驚,隻見自己與穀家麒均渴欲相尋的水中萍,正俏生生地,在峰頂臨風獨立!


    這種無意奇逢,使端木淑由驚轉喜,含笑叫道:“水姑娘,我和我穀世兄,正愁無處找你,想不到在這‘哀牢山’中,竟會與你相逢,請下來一談好嗎?”


    水中萍哂然一笑,飄身飛墜,冷冰冰地問道:“我對你究竟怎樣稱唿?應該叫你嶽悲雲,還是叫你端木淑?”


    端木淑覺得水中萍的語氣冷,神情冷,兩道目光,更是森冷如刀,不禁微起戒心地,含笑說道:“姓名不過是個身外符號而已,水姑娘愛怎樣稱謂,便怎樣稱謂好了。”


    水中萍秀眉一挑,冷然說道:“端木淑.你的命兒真長,怎的未曾死在我的‘天星神釘’以下?”


    這幾句話兒.問得端木淑隻有苦笑連連,不知道應該怎樣答話?


    水中萍伸手肩頭.微軋劍把。


    一陣清越龍吟起處,把那柄業經“天狼秀士”羅三恨通體淬以劇毒的“太阿劍”,掣在手中.向端木淑冷冷問道:“端木淑,你認不認得這柄寶劍?”


    端木淑對於水中萍極端容忍,任憑她言語神情如何傲慢無禮,均決心不予計較,依然含笑說道:“這柄寶劍,有點像是我在巫峽江中所得的‘太阿劍’,但光芒色澤又似微異!”


    水中萍聽端木淑居然看出“太阿劍”的光芒色澤,與前有異,不禁微吃一驚,殺心暗起,臉上神色反倒顯得略為和藹地,點頭說道:“你看得不錯,這柄劍兒正是‘太阿劍’!”


    端木淑聞言,訝然說道:“這柄‘太阿劍’,怎會到了水姑娘的手內?


    水中萍笑了一笑說道:“你先看看這柄劍兒,是否原物再說!”


    話完,便把這柄通體皆毒.觸手即可使人飲恨黃泉的“太阿劍”,掉轉劍柄,向端木淑遞去!


    端木淑雖對水中萍略具戒心,卻怎會想到這柄“太阿劍”上,業已滿淬劇毒,遂含笑伸手,欲待接取!


    水中萍見情敵即將中計,不禁心頭一喜,妙目中射出兩道狠辣光芒,嬌顏上也浮現了一絲陰險笑意!


    但冥冥上蒼,竟似果有威靈!


    端木淑在即將接觸劍柄之際,忽然心頭一動,含笑縮手!


    水中萍見狀,頗出意外地,蹙眉問道:“端木淑,你為何不接此劍?”


    端木淑含笑道:“我已認出這柄劍兒,正是我得自‘巫峽’的春秋神物‘太阿劍’,水姑娘既然喜愛,我就送你了吧!”


    她因對於水中萍決心竭力容忍,委曲求全,竟甘以武林人物夢寐難求,視如拱璧的春秋神劍相贈!但也就由於這一念之移,等於從枉死城中,撿迴了一條性命!


    水中萍也想不到端木淑竟會這等慷慨,聞言微愕問道:“你曾經險些死在我的‘天星神釘’以下,應該恨我入骨,怎的還肯將這柄罕世難求的寶劍,送給我呢?”


    端木淑故意加以安慰地.含笑說道:“勾漏山鬼影峰腰之事,是人情之常,換了我是你時,或許也會如此,故而隻要你不恨我,我決不會對你記恨,最想理的是我們與穀家麒三人.和好如初,共同……”


    這一番話兒,果然聽得水中萍心頭微覺溫馨,天良略現!


    但這被端木淑大仁大義所激發的些許天良,畢竟抵不過所服“天狼秀士”羅三恨獨門秘藥“天狼變心丸”的藥力!故而那點天良,隻是曇花一現般的瞬即幻滅,仍以一副陰沉沉的臉色,兇狠狠的目光,截斷端木淑的話頭說道:“我與你已經沒有和好可能!”


    端木淑訝然問道:“為何沒有可能?”


    水中萍反向端木淑沉聲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柄‘太阿劍’怎會到我手內?”


    端木淑微笑說道:“我既已決心送你,便不必問你如何到手的了!”


    水中萍冷笑說道:“恐怕你不得不問,因為這柄劍兒,是我從死鬼阮清泉的手中奪得!”


    端木淑因這柄“太阿劍”,原是交與阮清泉保管,故對“手中奪得”之語,並不覺異,但聽了“死鬼”二字,卻不由大吃一驚。


    目注水中萍問道:“水姑娘,你說甚麽?難道阮清泉老爺子,已遭不幸?”


    水中萍故意激怒端木淑,遂實話實說地,獰聲笑道:“我因恨你入骨,曾經跑到‘邛崍幽穀’,放了一把火,燒去了你的‘邛崍山寨’!”


    端木淑含笑道:“燒掉最好,免得我再費精神,加以遣散!”


    水中萍見她毫不動怒,遂又目閃兇光,冷冷說道:“阮清泉突見火從天降,自即翻上峭壁尋人,我遂騙過他的‘太阿劍’來,再把他推落百丈峭壁!”


    端木淑靜靜聽完,不僅仍未動怒,反倒目注水中萍,嫣然失笑!


    水中萍被她笑得莫測高深,柳眉雙蹙問道:“阮清泉與你同列‘邛崍三絕’,他已被我害死,你還笑些甚麽?”


    端木淑搖頭笑道:“水姑娘.你不必枉費心機地,編造了這些謊話,卻哪裏能夠瞞得過我?”


    水中萍見自己句句實言,端木淑卻認係謊話,不由苦笑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所說的不是真實之言?”


    端木淑笑道:“水姑娘,令師‘冷香仙子’聶冰魂,譽滿武林,威震天下,你既是名門正派弟子,自然不會倒行逆施!你或因穀家麒之事,對我痛恨,卻怎會遷怒到阮清泉身上?對他那等年邁長者,暗下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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