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說來說,曆史的真實就是她的生命,在動手寫作小說之前,作者不能不化費許多工夫去弄清曆史上的許多事件和人物,以期盡量準確地把握那個時代,反映那個時代。

    我在以往的創作中對曆史題材有著濃厚的興趣,但晚清史卻恰恰是我最不喜歡的,因為那是一段充滿民族屈辱的曆史,封建末期王朝的腐敗沒落、軟弱無能,列強的虛偽狡詐、兇狠殘暴,把中華民族推入災難的深淵,令人目不忍睹。然而,當代中國就是從那災難的深淵之中走出來的,從1898年大清國租讓新安縣,淪為港英“新界”,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過半個世紀的時間,曆史就已經天翻地覆,中國政府宣布廢除帝國主義強加於中國人民的一切不平等條約,願與遵守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領土主權等項原則的任何外國政府建立外交關係,毛澤東主席莊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1982年,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應邀訪華,與中國政府商談解決香港問題,令人不禁想起英國在1842年、1860年、1898年以強權政治和堅船利炮脅迫清政府先後簽訂《南京條約》、《北京條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這三個關於香港的不平等條約的情景,曆史和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反差。1984年,中、英兩國政府發表《關於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中國政府定於1997年7月1日對香港(包括香港島、九龍和“新界”)恢複行使主權,英國政府於同一時間將香港交還中國,百年國恥,一朝雪洗,這一偉大事件給予中華兒女何等的振奮,又使當今世界何等的震驚!

    正是“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激情,使我萌生了以小說形式再現香港曆史的念頭,但我也深知這一題材的艱巨,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之前,是不可能動手的。待1987年秋天完成《穆斯林的葬禮》之後,我便把讀書的注意力集中到晚清史和香港史方麵,經過陸陸續續幾年的準備,1994年,我終於踏上了南下香港之路,從此開始了曆時三年的往返京、港兩地的采訪和調查研究。在這期間,我盡自己的所能,考察了香港、九龍和“新界”有關曆史,閱讀有關書籍、文獻、資料數千萬字,采訪各界人士數百人次,並且實地踏勘一些曆史事件的發生地,探尋尚存的曆史遺跡和文物。在調查研究的過程中,將要誕生的小說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一個半世紀的香港史在五千年的中國曆史中隻不過是短短的一瞬,而對於有限的人生來說卻太長了,一百五十年間已經更迭了好幾代人的生命,如果要想以某個人物貫穿始終,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麽,就隻好截取曆史的片斷。經過反複考慮,我決定以十九世紀末的“香港拓界”為小說的中心事件,今天所謂的“香港”包括香港島、九龍半島和“新界”,這一概念就是在那時形成的,那是英國強占、蠶食我國領土香港地區“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是英國殖民主義的一個總結,也是中國最終完全喪失在香港地區的主權的一個總結。香港拓界自1898年4月中、英談判起,到1899年4月港英以武力接管“新界”止,前後整整一年的時間,其間事件緊湊,人物貫穿,再以1900年1月李鴻章就任兩廣總督作為尾聲,比較適於構成一部長篇小說的基本框架。站在兩個世紀的交結點上,向後可以涵蓋整個香港史,向前則可以瞻望二十世紀香港的前景。這些在事後說來都是順理成章的,但在構思之初卻傷透腦筋、費盡心思。我至今記得,在決定了小說框架的那天晚上,我仿佛找到了一把打開曆史之門的鑰匙,興奮不已,懊悔自己為什麽早沒有想到?實際上,如果沒有長期積累和苦苦探索,也就沒有“偶然得之”,這是許多作家都親身體會到的。

    有了“框架”,以後的工作相對集中了,但仍然十分繁複。書中的中心事件和許多細節,都是曾經發生過的,多數人物也都是實有其人的曆史人物:而故事發生的時間比我出生之時還要早將近半個世紀,這就注定了我不可能親身經曆、親自體驗,惟有讓歲月“倒流”,讓自己“退迴”到那個時代去,在史料和史跡中感知我所要表現的曆史。對於香港那片土地,我不能說很“陌生”,但也不敢說很“熟悉”,即使長期生活在香港的人,要把上個世紀的人和事都說得明明白白,也非易事,畢竟“人生易老天難老”,百年之間,香港的變化太大了,站在中環的摩天樓群之中,哪裏還能看到當年香港的影子?港督府在修建之初,依山麵海、居高臨下,曾是全島最為顯赫的建築,如今則成了高樓之間的“誅儒”;今天的德輔道、幹諾道,當年則曾經是大海。如果站在“駱克道”上攔住行人,一一詢問,相信絕大多數人不知“駱克”為何許人也。為了在書中“恢複”特定時期的香港舊貌,我小心翼翼地進行考證,一條街道,一座建築,一件器物,一個名稱,都不敢有些許馬虎。對於那些實有其人的曆史人物,想方設法尋找有關他們的資料,隻言片語也不肯放過,廣泛搜集,仔細查證,力求詳細、準確。即使在書中虛構的人物,也必須把他或她放在特定的曆史環境之中,稍有疏忽就可能出錯。傳世元散曲有一首《高祖還鄉》,寫的是漢朝開國皇帝劉邦在平定英布之亂後“威加海

    內兮歸故鄉”的往事,通篇模擬他家鄉一位農夫的口吻,對當年無賴、今日皇帝劉邦的威儀,冷眼旁觀,熱諷冷刺,寫得俏皮潑辣,活靈活現,但末尾一句“改了名,換了姓,叫什麽漢高祖!”出了問題,“高祖”是劉邦死後的諡號,在他生前是絕對不可能使用的,隻因這一句話,把通篇的曆史感破壞殆盡。此類紕漏在當代的曆史題材文藝作品中也常有發現,恕不舉例,因為我的用意並非吹毛以求他人之疵,而是提醒自己盡可能地不犯或少犯這樣的錯誤。這當然很難。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之中,常常有張冠李戴、互相矛盾、是非顛倒、語焉不詳等種種現象,需要反複地分析比較、去偽存真、糾謬勘誤、拾遺補缺,而由於香港長期處在港英統治下,有關抗英鬥爭的史料則大量湮沒,需要深人民間走訪尋覓,一點一滴地去積累,其難度可想而知。我非常感謝內地和香港兩地的許多同胞在這項工作中給予了我大力支持,協助我克服了許多困難,獲得大量創作素材,特別是埋沒在民間的關於抗英鬥爭的史實和人物資料,那是在圖書館、檔案館都找不到的,因而更加珍貴,為本書提供了可靠的基礎。我沒有在這裏將曾經幫助過我的同胞們、朋友們的名字列出,一一鳴謝,因為那將是一個長長的名單,其中有些為我帶路的好心人,幫我查找資料的圖書館管理員,甚至沒有留下姓名,也難以開列齊全,但我從心底裏感謝所有的同胞和朋友,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本書的問世將是不可能的。

    《補天裂》是一部曆史小說,史料的搜集、辯識、論證不是工作的結束,而隻是它的開始,曆史小說要真實地反映曆史,卻又不能僅止羅列史料,它必須以人物和事件去打動讀者,以期達到讀者和作者對曆史的共識。藝術虛構是小說的基本手段,沒有虛構就沒有小說,而在曆史小說中,虛構又決不能超出曆史所允許的範圍,這便是創作者最難解決的難題。在本書中,凡重大事件、重要情節,凡采用真實姓名的人物的重要言行,我都力求做到有所依據,因為我寫的是曆史,要對曆史負責,要對讀者負責,不能愧對曆史,失信於讀者,寫出每一個字都覺得手中的筆很沉重。同時,我們又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史料畢竟不能等同於曆史,任何史料都隻是曆史遺留的部分痕跡,而不是全部。即使距離我們年代很近的、生前受到社會普遍關注並且運用多種手段有意識地積累與之相關的文字、圖像、實物資料的曆史人物,也不可能把他一生所有的信息都毫無遺漏地保存下來,再“完整”的史料也是不完整的,研究者對曆史的求索是無窮無盡的,也是永遠不能

    滿足的。因此,無論史學著作還是曆史題材的文藝作品,要百分之百地“還原”曆史是根本不可能的,作者隻能盡可能準確地接近曆史、認識曆史、把握曆史,曆史永遠是今人眼中、心中的曆史,真正意義上的“還原”曆史,不但做不到,也失去了曆史的意義,有誰願意迴到秦始皇時代去做一輩子“黔首”?有誰願意迴到十九世紀的香港去當一迴苦力?死去的曆史的價值在於對活著的人有用,所以曆史才活在一代又一代的人的心裏二

    《補天裂》的書名出自中華民族一個古老的神話傳說,《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在我國多災多難的悠久曆史中,“女媧補天”的故事早已超出了遠古祖先戰勝自然災害這一神話的意義,成為挽救民族危難、維護國土統一的象征,南宋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有一首《賀新郎》詞曰:

    老大哪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年,隻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依: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裏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全詞慷慨悲壯,抒發了愛國誌士堅決抗敵、至死不渝的高尚精神境界。篇中用典頗多,這裏不及細論,末句“看試手,補天裂”便是活用了女媧煉石補天的典故。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還有什麽能比國土分裂、主權喪失、人民遭難更為不幸呢?在我國封建社會的末期,列強橫行,金甌破碎,骨肉分離,正是處於“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的深重災難之中,無數誌士“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前仆後繼,獻出了心智、熱血與生命。新中國的誕生和香港的迴歸,使“蒼天補,四極正”的宏偉理想一步步實現了。

    《補天裂》是在香港迴歸倒計時的秒針跳動聲中寫成的。出版社和廣播電台都頻頻催稿,急得不行,但我這個人沒有“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本事,隻有按自己的老辦法,慢慢來,字斟句酌,讓人家等得火燒火燎,我也快不起來,惟一可行的是省去睡眠的時間。當最後一章脫稿之時,在連續四十八個小時的工作之後,窗外是一個

    清新的黎明。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居然沒有被累垮,數年來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對於關心、支持、幫助我完成這一工程的同胞們、朋友們,對於關注我的創作的讀者們,對於長眠在地下期待國土重光的抗英先烈們,也總算有個交代了。

    謹將此書獻給我的祖國和曆盡劫難終於迴歸祖國懷抱的神聖領土香港;

    謹將此書獻給一個半世紀以來在香港問題上為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而奮鬥的一切誌士仁人;

    謹將此書獻給在香港這片血染的土地上為抵禦外來侵略、反抗殖民主義統治而英勇犧牲的烈士們,他們永垂不朽!

    作者1997年,香港迴歸祖國慶典前夕,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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