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接到“德律風”就立即趕來了,緊張地搶救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牧師……

    林若翰在天堂門外徘徊,卻沒有叩開那扇門,醫生把他又拉迴了人間。

    他的嘴唇蠕動著,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了這些熟悉的麵孔:他的女兒倚闌,忠實的仆人阿寬和阿惠,尊貴的朋友易先生,啊,還有那打素醫院的醫生和護士……

    他們的眼睛閃耀著驚喜,輕輕地唿叫著:

    “dad!感謝上帝,dad醒過來了!”

    “牧師,牧師……’,

    “翰翁,您現在感覺怎麽樣?”

    “iamsorrytotrouble

    you……”林若翰蠕動著嘴唇,艱難地發出了聲音,那聲音沙啞而輕微,幾不可辨,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半睜著,疲憊中流露出謙和的歉意,“驚動你們了,實在對不起……”

    “dad^”倚闌俯下身來,把臉貼著父親的臉,漣漣淚水打濕了他的胡須,“原諒我,dad……”

    “e,my

    daughter……”熱淚湧出了慈父的眼眶,他伸手撫摸著倚闌的頭,喃喃地說,“爸爸的後半生,似乎都是為了你,我對你還有什麽不能原諒呢?你的任性、虛榮,都是爸爸嬌慣出來的!其實,你的虛榮背後掩藏著自卑,任性的外表裏麵是一顆脆弱的心靈,這十幾年來,爸爸對此竟然沒有真正體察,是你自己提醒了我。我倒要請你原諒,你的老爸爸沒有為女兒創造足夠的幸福,提供強大的庇護,使你小小的年紀便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一旦主召喚我離去,把你留在這個險惡的人世,又怎麽能放心啊……”

    “dad……”

    醫生再一次聽了林若翰的心髒,認為已經沒有危險了,便向病人家屬仔細交代了按時服用的藥物,囑咐林若翰停止工作,臥床休息,如果有什麽異常的情況,請立即打“德律風”給醫院。

    醫生走後,翰園裏的一切事情都停下來,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老牧師的臥病所牽動,精心地照料他,盼望他早日康複。

    第二天是新總督卜力爵士宣誓就職的日子,總督府派人送來了請柬,敬請林若翰牧師出席,宣誓儀式之後還要舉行盛大的雞尾酒會。這份請柬,似乎是對林若翰昨天冒雨站在碼頭苦苦迎候總督的一個補償,給了他極大的安慰,表明了他在香港的地位,無論換了什麽人做總督,都不可忽

    視他。這個宣誓儀式和慶祝酒會是香港難得的盛典,自從開埠以來,到現在一共才有十二位總督,這樣的慶典也隻有十二次。僅有的一次例外是在1872年第七任總督堅尼地上任之時,由於患有癲癌症的代理大法官巴爾的疏忽,他事先擬定的誓詞有一句出了差錯,以致堅尼地總督後來不得不請求立法局為此臨時立法,允許他重新宣誓一次,以示鄭重。即使算上補加的宣誓,迄今也不過十三次,輪到卜力爵士了。屆時,卜力總督將身穿繡花描金的總督服,胸佩級帶和英國女王所頒發的聖邁可及聖喬治大十字爵士勳章,腰挎鑲嵌著黃金和寶石的指揮刀,手撫《聖經》,由頭戴假發的大法官監誓,莊嚴宣誓效忠於女王陛下,就任大英帝國遠東殖民地香港的總督兼駐港英軍總司令。有幸參加這一盛典的都是港府和駐軍最重要的官員,社會上最傑出的名流,比在碼頭迎接總督的人員範圍還要小,能夠接到這份請柬的人無不受寵若驚,甚至還有一些資格稍遜一籌的人士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千方百計疏通關節想弄一張請柬而不可得。

    林若翰牧師收到了請柬,卻又不能去參加盛典。港府要求每位客人,如不能出席,請複,在請柬上特地注明:“regretsonly”。那麽,林牧師雖然可以不去,卻不能失禮。他親自打了“德律風”,感謝這一邀請,並且以“健康的原因”解釋了自己的不能出席,否則就太不識抬舉了。

    林若翰躺在病床上,度過了今年以來香港最重要的時刻。

    總督宣誓就職的次日是個星期日,林若翰再也躺不住了。上帝在創世紀的時候,第一天創造了光,第二天創造了空氣和水,第三天創造了陸地、海和各類植物,第四天創造了日月星辰,確定了晝夜、節令、日子和年歲,第五天創造了各類動物,第六天按照上帝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第七天,上帝的創造工作完畢,安息了。上帝之子耶穌為了拯救世人,在星期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又複活了,那一天也正是星期日。星期日是一周之始,是上帝安息的聖日,耶穌複活的主日。每到星期日,全世界的基督徒都走進教堂,唱詩祈禱,歌頌上帝,讚美耶穌。林若翰作為上帝的仆人、耶穌的信徒,在這一天難道可以待在家裏,躺在床上嗎?

    早晨,他掙紮著從床上起來,要到教堂去作“主日崇拜”。

    “dad,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怎麽能出門呢?”倚闌說。

    “牧師,天還在下著雨,你這麽走,我不放心!”阿寬說。

    “牧師,你侍奉了基督一輩子,少作一次禮拜,基督也不會怪罪吧?”阿惠說。

    “你們這不是愛我,是在罪我呢!”林若翰苦笑笑,他感謝他們對他的愛護,卻拒不接受他們的勸告。

    阿惠把早餐端到房間裏來,林若翰用過早餐,把手洗淨,穿上莊嚴的聖袍,拿上雨傘,吩咐阿寬備轎,要和倚闌一起出發了。牧師的女兒當然也是虔誠的基督徒,每個星期日的“主日崇拜”是必定要參加的。

    身體虛弱的老牧師由女兒攙扶著,顫顫巍巍走下樓,在客廳裏碰到了易君恕。

    “翰翁……”

    “易先生也是要攔我嗎?”林若翰蒼白的麵頰泛起微笑,心裏在想著,對這位客人的勸阻該如何迴答,才能不拂人家的好意。

    “您有您的信仰,我怎麽好阻攔呢?”易君恕說,“也許您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心情最為舒暢,最為有益您的健康。隻是,貴恙初愈,出門請多保重才是!”

    “謝謝易先生!”林若翰深為感動,易君恕的這一句話勝過了家裏人所有的那些瑣言碎語,這才是一位學者的風範。想到這裏,他倒萌生了一個念頭,“易先生,我早就想邀請您前往聖約翰大教堂參觀,今天豈不正是一個機會?”

    邀請是真誠的,林若翰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裏,流露著自豪和對對方的尊重。

    “多謝翰翁的盛情,不過……”易君恕顯然沒有這個準備,略一遲疑,說道,“我以為,凡進入那神聖殿堂的,應該是具有堅定的信仰的人,而我是個教外的凡夫俗子,恐怕並不適宜……”

    婉言謝絕也是得體的,既沒有褻瀆人家的神聖,又不願隨波逐流附庸風雅。林若翰明白無誤地聽懂了對方這番話的真正含義,自己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聖父、聖子、聖靈,至今並沒有為易君恕所信仰。但他卻又相信,像易君恕這樣的人,一旦接受洗禮,皈依基督,必是最堅定的信徒,絕對不會像當年他在華北賑災中所發展的教徒那樣“吃教”。而在易君恕真正建立起信仰之前,又堅決不肯“濫竿充數”,這也正顯示了他的正直和嚴肅。林若翰知道,自己對易君恕的感染至今還沒有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要吸引這樣一位有思想、有見識、有追求的中國學者自覺地拜倒在基督的腳下,還需要花費長久的努力,也不可操之過急。

    他也不再勉強,道聲“再見”,出了客廳,朝大門走去,轎子已經等在翰園門口。

    翰園離聖約翰大教堂其實很

    近,不過半英裏的路程。林若翰之所以每天乘坐轎子來往,多半是為了維護牧師的尊嚴,再加以年紀大了,徒步行走山路也已經感到吃力。倚闌扶著父親上了轎子,自己沿著鬆林徑走下去,到聖約翰大教堂也隻需要十幾分鍾。

    林木蓊鬱的“政府山”徐緩地起伏延綿,一派濃綠中矗立著香港最重要的三座建築:上亞厘畢道旁的總督府,紅棉道旁的英軍司令部,炮台裏的聖約翰大教堂,這片不大的三角形區域,卻是香港的政治、軍事、宗教的中心,堪稱香港的心髒。三座建築之中,總督府規模最大,而最為雄偉壯觀的則是聖約翰大教堂,那高聳的鍾樓,在今日之香港尚無出其右者,遠在維多利亞港便可以眺望它的雄姿。

    聖約翰大教堂的曆史幾乎和香港開埠的歲月一樣長。

    早在1838年,英國人史丹頓隻身遠渡重洋,來華傳教,1840年秋在鴉片戰爭中被駐守廣東的清軍俘虜,四個月後獲釋返英,仍念念不忘俟機東來。1841年,隨著大英皇家艦隊對香港的武裝占領,基督的福音傳到了這座海島,英艦牧師菲利浦在九十八師艦長愛德華的支持下,建成了以本板為壁、洋布為窗的第一間簡易禮拜堂。1842年,鴉片戰爭停息,香港正式割讓英國,倫敦聖公會封史丹頓為聖品,派遣他來港開辦教會。是年,聖公會信徒在花園道口的美梨操場建起一座臨時性木棚,以供在此駐紮的軍人、港府的官員以及各種身分的歐籍僑民祈禱,這座木棚便是聖約翰大教堂的前身。

    1844年,史丹頓牧師倡議建立一座永久性的禮拜堂,得到剛剛上任的第二任港督戴維斯的支持,1847年3月11日奠基動工,整整兩年後即1849年3月11日落成,僅僅稍晚於1843年落成的天主教聖母原罪堂,但又比1865年落成的巴色西人愉寧堂、1866年落成的聖公會聖士提反堂、1867年落成的巴色會客家禮拜堂、1872年落成的聖約瑟教堂都要早得多。最初它曾經被設計成當時英國本土流行的“哥特式”,像大多數教堂那樣。但後來卻由於種種原因,不得不因陋就簡,吸收了11世紀至12世紀期間從法國傳入英國的“諾曼式”,注重它的實用價值、深厚凝重的氣勢,而不像後期的“哥特式”那樣精工巧作、玲瓏剔透。因為在聖約翰大教堂設計和興建之初,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不久,剛剛踏上香港土地的英國人喘息未定,首先興建的官方建築是紅棉道旁邊的英軍司令官邸,當時連港督的住處還沒有一個固定的著落,如今人們看到的總督府是遲至185

    5年才落成的。遠隔重洋的殖民地自然也不可能指望從本土運來精於西方建築的技術工人和笨重的磚、石、木料,一切隻能就地取材,采大平山石,挖港島土,招募當地和來自中國內地的苦力,材料和技術均未能得心應手,再加以財力所限,聖約翰大教堂的興建也就不可能大肆鋪張,極盡豪華。經費是由英國聖公會募集的,一半來自英國,一半取自香港,一共花了八千七百三十六英鎊,而這樣一座建築在英國本土大約隻需要三千英鎊的成本,相比之下,這裏貴得多了。由於經費拮據,1849年落成的僅僅是中座禮拜堂,直至1853年才完成了鍾樓。1869年至1872年又增建了聖壇所,耗資港幣八萬四千元。而那時,最早建成的中座已被白蟻嚴重侵損,於是重修中座,改裝了玻璃鑲嵌彩窗。1890年,增建了洗禮堂,翌年又增建一座禮堂,以供集會之用。香港不是一天建成的,聖約翰大教堂具備今天的規模,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盡管如此,聖約翰大教堂仍然頗具特色,它那乳白色的牆壁和黑色的瓦頂,在綠樹青山的映襯下分外引人注目。修長的尖頂門窗造型和簷下的犬牙連續圖案削弱了“諾曼式”建築的笨重,增加了幾分纖美,屋頂邊緣的雉堞形裝飾又平添了些許莊嚴。四層高的鍾樓高聳著四個尖頂,在港島早期的建築物中已是鶴立雞群,稱得上“巍峨”二字,每當黎明的曙光剪出它的背影,黃昏的夕照染紅它的玉體,依山麵海的西洋美人自有一番迷人的神韻。

    林若翰牧師來港三十八年,有三十三年在聖約翰大教堂任職,除了迴英國度假和到中國內地旅行期間,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度過,而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則幾乎從無缺席。光陰荏苒,歲月匆匆,當年一頭金發的英格蘭青年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翁,聖約翰大教堂伴隨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這裏是他靈魂的住所,精神的家園,他熟悉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如同熟悉自己的宅院,他熱愛這裏的每一位同事每一位教友如同熱愛自己的家庭成員。現在,當他的轎子沿著花園道一步步走近那聳立藍天的鍾樓,當他看到山間小路上絡繹前來的主內兄弟姐妹,臥病兩天來的鬱悶心情為之一爽,老邁身軀的不適之感似乎也減輕了。

    轎子在鍾樓前的草坪上停下來,林若翰立即被教友們所包圍。

    “早安,林牧師!”他們向他問候。

    “早安,我的兄弟姐妹,願主賜福給你們!”他向他們表達最美好的祝願。老牧師神態安詳,滿麵笑容,如沐春風,誰也想不到他剛

    剛從病床上掙紮著起來。再過一會兒,他將和這些教友一起作主日崇拜,並且登壇講道,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阿寬送走了林牧師和倚闌小姐,關上了沉重的鏤花鐵門,轉過身來,發出一聲歎息,臉上那恭順謙卑的笑容便消失了。

    四十八歲的阿寬來到翰園已經十四年,十四年如一日,在主人眼裏,那笑容永遠掛在臉上。不管在任何時候,隻要主人一聲唿喚,阿寬馬上就出現在麵前。無論吩咐他去做任何事情,總是立即迴答:“是,牧師!”“是,小姐!”從來沒有說過半個“不”字。倚闌小時候,阿寬把她馱在背上,在翰園的草坪上手腳並用地爬來爬去,隻要小姐玩得開心,阿寬雖汗流泱背,仍然是滿麵笑容。有一次牧師帶著小姐在海邊玩,倚闌一不小心把布娃娃失落在海裏,轉眼間就被洶湧的浪濤卷走好遠,阿寬縱身跳進大海,在浪花裏幾番出沒,終於抓住了那即將沉沒的布娃娃,當他氣喘籲籲地爬上岸來,林牧師狠狠地訓斥他:“為了一個小小的玩具,你怎麽能拿生命去冒險!”阿寬笑笑說:“沒關係,隻要小姐開心,我也開心!”倚闌進了幼稚園,每天的接送自然都是阿寬的事,每當他在門旁等到下午四點鍾,聽到奔跑過來的倚闌叫一聲:“寬叔!”阿寬就趕緊迎過去,一把把她抱起來,那是他心裏最欣慰的時候。阿寬接送小姐一直到她念完小學,進了皇仁書院為止。不是阿寬懈怠了,而是小姐一天天大了,不好意思再讓他接送了,而且這麽一個脊背佝僂、膚色黧黑的老仆人等在皇仁書院的門前,在金發碧眼的老師、同學眼裏,也有礙觀瞻。十四年過去,阿寬一天天老了,如今已經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仍然兢兢業業地管理著翰園,臉上掛著恭順謙卑的笑容。在小主人眼裏,他仿佛是天性如此,這個老仆人似乎不知道什麽叫煩惱,什麽叫痛苦和悲哀,他以低賤的華人仆役身份能夠長住在半山歐人區的翰園,已經十分知足了,此外還有什麽所求呢?

    阿寬佝僂著腰,往門房走去。他的下顎在咀嚼似地輕輕蠕動,好像一頭老牛在反芻草料,臉腮上的那些縱橫紋路便隨著上下左右地扭曲。世上沒有天生的笑麵人,阿寬那恭順謙卑的笑容都是做出來的,而當他不在主人的視線以內,隻身獨處之時,則換了另一副神情,這才是真實的阿寬。就像粉墨登場的“醜”角,台前伶牙俐齒,插科打諢,台後卸了戲裝,牽腸掛肚的是一家老小、柴米油鹽,便再也笑不出了。

    然而阿寬卻不是為這些發愁,他沒有家,沒有妻室兒女,“王老五”當到四十八歲,翰園

    也就是他的歸宿了,在這座鏤花鐵門之外再沒有什麽人、什麽事扯著他的心。

    阿寬是在為主人憂慮。遲孟桓的來訪使他感到一種不祥之兆,令人不解的是,小姐對這樣一個人不但沒有拒之門外,反而還以貴賓相待,甚至不惜委屈她的忠實仆人阿惠以討好遲孟恆。從阿惠聽到的情況看來,小姐對遲孟桓奉送的那一塊地皮是動了心了,雖然她沒有當即欣然接受,但她的優柔寡斷、含糊其辭、半推半就也已經埋下了禍根,像遲孟恆那種見縫插針的生意精,得到這樣的信息必然會窮追不舍,小姐再想擺脫恐怕就難了。阿寬不知道林牧師那天和小姐談了些什麽,但他憑直覺感到,林牧師的突然發病和這件事有關。醫生背著牧師交代說,牧師的心髒非常脆弱,過分的勞累或者強烈的情緒波動隨時可能造成心力衰竭,這又使阿寬的憂慮加重了十倍、百倍,不能不想到,牧師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人,一旦他撒手去見上帝,身後又不會給倚闌留下什麽遺產,年輕的小姐失去了父親的庇護和經濟來源,便會瀕臨絕境,她怎麽能抵擋得住遲孟桓的利誘和進攻?到那時,林牧師苦心經營三十八年的這座翰園就垮了,他愛如掌上明珠的女兒不知道將會落到什麽地步!

    深重的危機感擠壓著翰園的老管家阿寬,他的心裏翻騰起一團無頭無緒的亂麻。而這些,他卻又不能對主人流露,剛剛從病床上站起來的老牧師經不起刺激,年輕的小姐又不諳世事,阿寬以一個仆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談,滿腔的苦悶、深深的焦慮無處傾吐,他隻能偷偷地流淚,暗暗地歎息,而在主人麵前還得裝著笑臉。

    今天,牧師和小姐都到教堂去了,翰園裏一片寂靜。這會兒,阿惠肯定在忙碌,她要把小樓的主人房和客人房都整理一遍,把客廳、樓道、樓梯都清掃、擦洗幹淨,還要準備午飯。易先生今天不授課,恐怕一個人正在書房裏用功,讀書人可以一天不吃飯,卻不肯一天不讀書。沒有人打擾阿寬,今天上午他屬於他自己。全身的筋肉從隨時聽候唿喚的狀態鬆弛下來,而那顆被亂麻纏繞的心卻慌慌地不能平靜。空空蕩蕩的院子裏,他感到異常孤獨,哽在喉嚨裏的千言萬語,他要發泄,他要傾吐。說給誰聽呢?心裏“撲通”一聲,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人,那麽清晰,那麽真切,鐵塔似地站在他麵前,頭頂盤著一條大辮子,被烈日曬得紫黑的臉上閃著亮光,兩眼吧嗒吧嗒地望著他,好像要和他說話……

    “天哪!你來了?”阿寬一把伸過手去,要扳住他的肩膀,手卻抓了個空,腳下一個

    踉蹌,差點跌倒。他扶住門房的牆垛,迴過頭來,睜眼再看那人,卻忽然不見了。院子裏空空蕩蕩,除了他阿寬,再沒有第二個人。鏤花鐵門關得嚴嚴的,門閂閂得好好的,決不會進來任何人。但是,阿寬剛才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我知道,是你來了,你來了……”阿寬對著空空蕩蕩的院子說,佝僂的脊背一陣發涼,一股冷氣直衝頭頂,胳膊上的毛孔猛然收縮,聳起一個個火柴頭大的疙瘩。

    他直愣愣地望著前麵,確信那既不擋眼又不隔音的空氣之中站著一個人,一個他所熟悉的人,一個牽動他一生的人,一個他日夜想念卻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人……

    他用後背推開了門房的門,兩腿後退著,退到門房裏去,把門敞著,眼望著前方,輕輕地說:“來,來吧,到我屋裏來……”

    上午十點半鍾,聖約翰大教堂鍾樓的鍾聲敲響了,那鍾聲深厚而悠揚:當!當!當!……

    管風琴奏起徐緩的序樂,唱詩班和林若翰牧師及主禮人保羅·布勒牧師,由十字架前導,邁著沉穩的步伐,依次入堂。禮拜堂裏燈燭輝煌,兩排乳白色的廊柱連接著一座座尖頂券門,托起“人”字形的天頂,強烈的透視使有限的空間顯得幽遠而深邃,一排排座椅之間的通道通往祭壇,仿佛是一條通往天堂之路。祭壇坐落在太陽升起的方向,“人”字山牆上巨大的尖頂券窗,彩色玻璃鑲嵌出一幅撼人心魄的畫麵,殷紅的十字架上釘著耶穌基督,他的頭頂繚繞著七彩祥雲,腳下是蒼茫大地,聖母瑪利亞和耶穌的養父約瑟仰望著上帝之子。兩側的一扇扇尖頂券窗鑲嵌著一幅幅聖跡圖。早晨的陽光照射著七彩玻璃,莊嚴肅穆彌漫神聖的殿堂。唱詩班、講道人、主禮人沿著正中的通道,走向聖壇,主禮人將十字架安放在聖壇,和講道人、唱詩班一起向著十字架深深地鞠躬,然後各自就位。

    全體會眾肅然起立,注目聖壇,與唱詩班一起歌唱:

    萬國啊,你們都當讚美耶和華!

    萬民哪,你們都當讚頌他!

    因為他向我們大施慈愛,耶和華的誠實直到永遠。

    你們要讚美耶和華!

    主禮人宣布主日崇拜開始,向會眾宣召:“主在聖殿中,普天下的人,在主的麵前都應當肅靜。”

    唱詩班唱起了《肅靜歌》,歌詞正是主禮人宣召的始禮經文:“主在聖殿中……”

    歌聲中,全體會眾就座,神聖的殿堂一片肅穆。

    麵對會眾,主禮人誦讀《勸眾文》:

    親愛的弟兄姊妹們,《聖經》上屢次勸我們當承認一切的罪惡,不可在全能的主天父麵前隱瞞,應當存著謙恭痛悔順從的心,承認自己的罪,才可以靠主的恩惠慈悲得著赦免。現在大家聚集,要感謝主的大恩典,頌揚主的榮耀,敬聽主的《聖經》,並祈求主賜給我們身體靈魂不可少的恩典。所以我勸你們坦然無懼地來到主施天恩的寶座前,謙卑認罪。

    我們應當在無所不能的天父麵前,謙恭認罪。

    林若翰牧師身穿聖袍,手捧《聖經》,肅立在聖壇左側,和普通會眾一起聆聽著這勸眾認罪的經文。這經文他誦讀過多少遍?聆聽過多少遍?早已無法計算了,他誕生在牧師之家,自繈褓之中耳濡目染的便是誦經、祈禱和認罪,幾乎伴隨了他有生以來的全部歲月。每個人都帶著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的原罪烙印來到人間,在漫長的一生中又被邪惡所誘惑,犯下新的罪行,隻有謙早地向主坦陳自己的一切罪惡,才能得到赦免。所以,人要不停地自省,不停地認罪,永遠懷著惶惶恐懼之心,麵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主……

    他這樣默默地聆聽著,思索著,兩眼望著坐滿禮拜堂的會眾,他的教友,主內弟兄姊妹們。

    這些人幾乎是清一色的白種人。上帝愛他的子民不分種族、國度和貧富貴賤,而地球上的人群卻又按照人間的規律分布組合。聖約翰大教堂在興建之初,便是為了滿足遠征香港的大英皇家軍隊的需要,甚至在動工之前不得不先搭個木棚以解燃眉之急,否則,那麽多的士兵到哪裏去祈禱呢?他們一邊在木棚裏崇拜著上帝,一邊焦急地等待著這座大教堂落成,所以,自落成之日起,聖約翰大教堂的禮拜堂裏總共六百四十個座位之中,便留出二百五十六個供英軍專用。聖約翰大教堂的四周環繞著總督府、輔政司署、英軍司令官邸和美梨兵房、金鍾兵房,而且地處半山歐人居住區,這無與倫比的優越位置決定了來此參加崇拜的會眾不是政府官員便是軍職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大小總有個一官半職,或者具有某種特殊身份,純粹的白丁少之又少,而華人的比例則幾乎是零。教堂並沒有明文禁止華人入內,但港府曾明令規定:歐人區隻許建造歐式房屋,華人不準在半山和山頂居住;華人不得與歐人同時進入香港大會堂的圖書館和博物館;華人技工和勞工不準在公園內穿行,轎子和轎夫不得進入公園,狗若無人牽著亦不得進入公園……所以,一般華人對於聖約翰大教堂也就望而卻步了,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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