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西,謝府。


    夜色已經起了,謝昀坐在謝夫人房裏,手捧一杯熱茶,微微皺眉。


    謝夫人捏著兩本賬冊從外間走進,抬頭看到謝昀靜坐出神的樣子,便悄步走近,柔聲笑道:“老爺怎地坐在這裏出神?什麽時候迴來的?也不早叫人同我說一聲。”


    “嗯。”謝昀意味不明地應了句,答非所問道,“蕊娘的婚事是要著緊了,先前我叫你留意的宋熠倒不必再考慮。”


    謝夫人頓時一喜,麵上還不顯,隻忙問:“怎地便不考慮了?”


    謝昀有些心不在焉道:“他已有家室,當然不能再考慮。不過年節將至,他那邊若送節禮過來,你迴禮時不妨加厚一分。”


    說著站起了身,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又道:“不,加厚兩分!”


    謝夫人有些驚疑,待要再問,謝昀卻走到了門邊,又腳步一停道:“崔家那邊,往常相交便好,可以親近一些,但結姻親便不必了。我倒是瞧著,周家有幾個兒郎還不錯。”


    說完這句話,他再沒有停留。


    謝昀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正院,謝夫人追了幾步,忙又叫丫頭去打聽,得知謝昀是去了書房,並未往兩個妾室那裏去,這才悄悄鬆一口氣,不再追究。隻迴頭又叫了心腹,悄悄思量起周家來。


    周家?為什麽呢?


    謝昀的書房設置在內院外院相接之處,他離了正院,也沒帶隨從,又屏退了伺候在書房外頭的小廝,自己推門進屋。


    書房裏頭竟是早有人在等著他!


    謝昀關了書房門,上前便行禮:“嶽父大人!”


    坐在書桌後的老者放下手中書,抬起頭。


    燈光下,隻見他麵容古拙,兩鬢上零星已見斑點,一雙老眼卻神采奕奕,犀利得不似這般年齡能有。


    他輕應了聲,眼睛微微眯起。


    便顯得映入他眼中的燈光也都蜷縮成了一團,在夜色下徐徐寂靜。


    書房裏,兩人的聲音極輕極輕。


    “二十年前,大靖內憂外患。四海之內時有刀兵起,東遼又一再犯邊。那時陛下便已是年近四十,後宮中夭折了不知多少龍子,最後還隻得兩個皇女……”


    “太子殿下這一根獨苗來得太不易了。”


    “因此陛下將他送到了大相國寺……”


    “皇上今日去見宋熠並非偶遇,而是有意相見。”


    “陛下在為太子殿下鋪路!”


    “宋鶴軒年輕有才華,寒門出身,有師門,無黨派,背景單純,簡直如同一張白紙!他狂性內斂,為人孤介,更有妻室,輕易不會再同其餘官家聯姻,最適合做孤臣。”


    “……隻怕是對左相有所不滿……”


    “左相大人麵似謙衝,然而門生遍布天下。”


    “太子殿下正妃便是左相嫡孫女!”


    “因此更要製衡外戚!”


    “一個宋鶴軒又算的了什麽?”


    “然而若是有十個宋鶴軒,百個宋鶴軒呢?”


    “哪裏來的一百個……”


    “今科會試!”


    徐融的身影站了起來,翁婿兩個立在窗邊。


    “太子身體到底如何?”


    謝昀唇角逸出苦笑:“自鄭家女進東宮起,太子便直接住到了大相國寺,至今都不曾出來。哪怕是陛下相召,他都能以修行為由避開不理!”


    自古以來,哪個太子敢這樣任性?


    然而今朝的太子卻是皇帝獨苗,他簡直還可以再任性一點,皇帝也隻能選他,不可能選別人!


    “好在陛下身體康健,瞧來足可以再支撐許多年。”


    謝昀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心裏想的話。


    陛下真的身體康健嗎?


    如果身體康健,他為何會在此時有這樣為太子鋪路的舉動?


    當然,皇帝的確沒有任何不康健的樣子流傳出來。


    官家喜歡微服私訪,這是汴京城中市井小民都知道的事。


    不是身強體健,皇帝又哪裏來的力氣微服私訪?


    謝昀徐徐歎了口氣,或許還是太子性情太過寡淡,以至於陛下不得不為他多操幾份心。


    “太子殿下,唉……”


    這位儲君雖然是昌平皇帝唯一的皇子,但他的儲君地位卻曾被多方質疑。


    蓋因他不但體弱,更兼他性情寡淡孤僻,又喜愛佛法甚至癡迷。


    在上層的官員圈子裏,甚至還悄悄流傳著太子殿下不能人道的傳言。否則他成婚也有四年,那東宮中卻為何半點也不曾傳出女子懷孕的消息來?


    國之儲君代表國之未來與希望,尤其是在老皇帝天命漸長的時候。


    可是如今的這位儲君,卻根本不能叫人放心!


    偏偏他又是今上唯一皇子,儲君之位不由他坐,又能由誰來坐?


    “不論如何。”徐融道,“崇光,為臣必得要純。便不做孤臣,也當做純臣。”


    謝昀應道:“嶽父大人說的極是。”


    翁婿兩個看似極交心地交談著,卻到底有些話各自藏在心裏,不能說出口。


    謝昀心想:太子的身體到底怎麽樣?


    他是病還是沒病?


    是當真無心帝位,隻求佛果,還是一切不過偽裝?


    雖是要做純臣,可太子若當真立不起來,純臣又該如何?


    難道要選景安王?


    想到這裏,謝昀瞬間凜然。


    “崇光!”忽然,徐融帶著驚駭意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謝昀隻覺得腦子有些混沌,心口似乎隱隱作痛。


    他還在疑惑,嶽父這是在驚駭什麽?


    瞬間心痛如絞,這痛楚終於清晰襲來。謝昀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心厥又起了!


    怎麽會這樣?


    他捂住心口,也驚駭地將口微張。


    平康坊,江慧嘉自與宋熠商議好“韜光養晦靜待考試”的策略,便果然越加低調起來。


    既然沒打算在京城顯露醫術,她幹脆就連門都不再輕易出。


    反正她向來很能“宅得住”,雖不出門,但可以讓白果和劉思源去采買各種藥材,她則呆在小院裏悉心調製成藥丹丸。


    有可供研究的事情做,當然就不會覺得“宅”有什麽難受。


    偶爾她也會迴想起那天看到的謝昀的病情,倒也沒太在意,隻覺得京中名醫有得是,胸痹雖然算是有可能引起大症候的病類,但要說有多難治,其實也不然。


    因此,她認為自己就算不出手,應該也沒什麽。


    出乎江慧嘉預料的是,年根底,一個她想也想不到的人,帶著帖子來拜訪她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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