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高肅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自己,因此甚是感念。


    但戰火燎燒過後的土地,卻遠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平和。她和扶蘇公子一行人去到殷商故都,便被王翦將軍迎到了一座古城池裏,嚴密地照看起來,不許他們出城半步。至於那批古怪且神秘的東西,也已經被秦軍搬到了古城池裏,供給扶蘇公子研究。


    扶蘇逃離了秦國王都裏的那些老學究,正感覺到難得的輕鬆自在,看見眼前多了一大批竹簡和布帛,便忙不迭地撲了上去,終日沉浸在這些上古的文字裏不可自拔。


    雲瑤心裏隱隱有了些預感,但是卻並不明確。她沒有再動用占卜之術,隻是在偶爾的時候,會讓扶蘇給自己卜上一卦,然後在扶蘇公子時準時不準的卦辭裏,推斷自己的未來。


    她感覺那件事情已經很接近了,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到來。


    閑暇的時候她甚至開始寫書,像自己的師傅曾經做過的那樣,將自己的生平所學全部硬塞給自己的徒弟,仿佛是臨終交代後事一般。扶蘇雖然沒有正兒八經地行過拜師禮,但平時卻是當她當成老師來對待的,她想在臨走前,留給扶蘇一份禮物。


    對,臨走前。


    她預感自己很快就要走了。越是靠近那座殷商故都,預感就越是強烈。


    雖然不知道這種強烈的預感來自於哪裏,但眼看著自己的手背上的那道奇怪脈絡越來越深,昔日那位巫者的話還時時在耳邊響起,她便猜測這種變化和那片龜甲有關。或者說,是被她自己養出來的靈有關。


    據說修道者往往能預感天劫將至,她不修道,但好歹也能感知一些。


    而埋首在故紙堆裏的扶蘇,也在自己時靈時不靈的占卜裏,感覺到了一絲不妥。


    但到底是哪裏不妥,他年紀尚輕、修為尚淺,完全無法準確地描述出來。


    不過現在,起碼扶蘇已經知道,那時雲瑤為何會言稱他們父子不和了。


    父王在征伐六國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令人驚懼的威嚴,已經讓他隱隱感覺到不適。他在卦辭裏看到了秦國的未來,橫掃天下,取周而代之,等到那時,秦王的威望必將達到頂峰,而……而他與父王的矛盾,必將不可調和。


    老師沒有錯,錯的是年幼的自己。


    扶蘇公子越發地沉默了,每日都將自己埋在故紙堆裏,鬱鬱寡言。現在他甚至不用去占卜,也能推斷出未來將會有一場劇烈的衝突。他出生在七國並存的時代,接受的是最古老且嚴苛的貴族禮儀,天性柔軟使然,將來必定會與他的父親鬧得不愉快;因為父親的很多做法,扶蘇不讚成。


    這種壓抑到了某種程度之後,必定會像火山岩漿那樣爆發。


    卦象裏顯示他的幼弟會稱帝,這同樣是一種必然。假如他有一個幼小的弟弟,出生在秦國一統天下之時,一出世便接受了秦王獨一無二的事實,那麽這位幼小的弟弟,必定與他的父王無比契合。


    非不能也,實不忍也。


    扶蘇雖然預料到了未來,但卻不知道該如何破掉這個困境。假如要他袖手旁觀,那便違背了他一貫的處世原則;假使他與父王硬碰硬,那肯定會像卦象裏顯示的一樣,他們父子必將反目。


    因此這一段時間,扶蘇將自己徹底埋在了故紙堆裏,任誰都叫不起來。


    打碎這種暫時的平靜的,是來自秦國的一封信。


    秦王對扶蘇的舉動感到很不滿意,他命令扶蘇盡快將那批東西帶迴秦國,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這位大王的脾氣很暴躁,不容許任何超出自己掌控的事情發生,這或許與他的童年經曆有關。


    胳膊擰不過大腿,扶蘇公子收拾了行李,預備迴轉秦國。


    但在離開之前,他卻對雲瑤說了一句話:


    “我不欲帶先生還歸。”


    破天荒地,他叫了雲瑤一聲老師。


    雲瑤有些驚訝。


    扶蘇卻仿佛沒有看到她的驚訝,依然溫溫和和地說道:“父王必將取你的性命,你——你還是留在這裏罷,這裏雖然簡陋貧瘠,但天下之大,總有你容身之地。”


    芝蘭玉樹的少年佇立在風裏,琉璃色的眼睛裏隱隱帶著些悲憫之意。


    天生的悲憫,如琉璃般純淨無垢,不夾雜半點汙濁。


    雲瑤忽然被感動了。她上前兩步,想說點兒什麽,忽然扶蘇後退了一步,眼神裏隱隱有些黯淡。“即便是秦國的公子,也無法從父王手裏,留住你的性命。”他側過頭望著她,寬大的衣袂在涼風中搖曳,如同隨風而逝的蝶,“你離開罷,永遠不要迴秦國。”


    永遠,不要迴秦國。


    即便將來秦國統一了天下。


    扶蘇的表情很認真,也很鄭重:“假如父王知道你還活著,必定會雷霆大怒,到那時你的處境會更加……我將迴稟父王,你在迴秦國的途中暴斃而亡。你走罷,永遠不要出現在秦國。”


    年少的公子微微仰著頭,一字一頓,言辭諄諄。


    雲瑤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辜負扶蘇的這番心意:“好。”


    她配合扶蘇演了一出戲,給自己裹上了厚厚的麻布,裝成重病難愈的樣子,整日整日地咳嗽。等扶蘇覺得差不多了,便對隨行的隨從們說她已經病逝而亡,用席子將她一裹,丟在了曠野上。


    但不知何時,這位小公子在她手裏偷偷塞了個布包,裏麵裝著金子。


    雲瑤忽然想笑,但是又憋得難受。她聽見自己被丟在曠野裏,秦國公子的車馬咕嚕嚕地離開了。在這種缺醫少藥的年代,路上死個把人根本算不了什麽。現在隻希望那位公子平安迴到秦國,不要因為自己的死受到責備才好。


    她的魂體很困難的,在漫天細碎的星辰裏,分辨出了秦國公子的車隊,跟著他們一路迴到秦國。


    秦王對公子扶蘇帶迴來的東西很是滿意,沒有追究一個微不足道的巫女的死亡。


    但願這位通曉未來的大公子,能在將來的日子裏,保全自己的性命罷。


    雲瑤用破布將自己包裹成一個乞丐,摸索著來到一座新的城池。那是趙國的王都,不久前才被攻打下來,秦軍已經在裏麵休整的兩個月,現在已經陸陸續續地拔營離開。高肅不在。


    身為王翦手下最能打的將軍,他早就被王翦帶到新的前線去了。


    雲瑤呆在王都裏無所事事,每天除了晚上去陪陪高肅,和他說說近日的趣事之外,便是種蓍草了。她在院子裏開辟了一小片草地,全都種上了蓍草,每天還很有興致地澆水施肥,等它們長大。


    種草的閑暇裏,她偶爾也會編一些小飾品去買,換迴一些口糧。


    她過了幾個月的平淡生活,忽然有一天夜裏,她找到高肅時,發現他受了很嚴重的傷。


    創口上是淬了毒的利箭,箭頭上泛著微微的藍光,顯然是淬了致命的毒。她扶著高肅,拚命告誡自己要冷靜,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唔,其實,更悲劇的是,她身邊沒有一個人。


    唿嘯的狂風吹拂過曠野,周圍大半是斷壁殘垣和逝去的生命,她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恐懼,低頭搓搓胳膊,將那一絲冰冷的異樣壓下去,拍拍懷裏男子的麵頰:“長恭?”


    男子低低地呻.吟一聲,微亂的長發在肩膀上散落開來,頭盔咕嚕嚕地滾落在地上。


    她抱著他坐下,將頭埋在他的肩窩裏,喃喃道:“我該怎麽做?”


    不是不認識止血療傷的草藥,但傷口的箭頭上明顯淬了毒。


    隻要稍稍一動,便會加劇血液的流動,讓毒素蔓延到心髒裏,然後死亡。


    她聽見男子在耳旁低低地笑,咳嗽了兩聲:“咳、咳……”


    她輕輕拍拍他的背,但是又放下了手。她不敢。


    “阿瑤。”他低低喘.息著問道,“假如我就此死了,會不會,好一些?”


    她抱著他,不說話。


    “咳、阿瑤。”他抬指輕撫著她的發,眼底有著深切的眷戀之意,“你我終有一日將會離去,複而新生,無需……無需太難過了。”他低低地咳了兩聲,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可惜這一世,我還未來得及娶你。”


    他靠在她的懷裏,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麽,聲音有些模糊。她微微動了動手指,終於低下頭,望著他,眼裏隱隱泛著水光,也不知是難過還是氣惱。


    “高長恭。”她一字字咬牙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丟下你不理?”


    “咳。”他咳嗽兩聲,咳出一些血沫來。她手忙腳亂地替他拭去,氣鼓鼓地望著他,明淨的眼眸裏隱隱有些慍怒,不知不覺地蒙上了一層水霧。


    傻姑娘。他在心裏默默地喚了一聲,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水痕,低聲道:“不是早已經習慣了麽?阿瑤,莫哭。”他又低低咳了兩聲,從懷裏取出一卷染了血的布帛,交到她的手心裏,“給你。”


    布帛上傳來粗糙的質感,隱隱有些血腥氣。


    她知道,那是他的血。


    “下一世,我可能會等你很久。”他將她的雙手攏在手心裏,慢慢捂在自己的胸口上,低聲道,“我有預感,下一世或許會同原先很不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預感,或許是與你的聯係更加緊密了罷。阿瑤……”他低咳了兩聲,眼裏滿是溫然,“你要安好。”


    沒有更多的言辭,亦沒有更多的動作。


    他安靜地在她懷裏睡過去了,唿嘯的狂風席卷在曠野之上,嗚嗚地唿響,融了天地間一片溶溶月色。她仰起頭,平靜地看著冰冷黑暗的夜空,那裏一片冷寂。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但依然感覺到了一種無盡的冷淒。


    罷了,橫豎都逃不過這一關的。她俯身吻了吻他的麵容,將那卷布帛塞到懷裏,抱著他在寂靜的曠野裏等待。一日,兩日,三日。整整三日過後,她像從前一樣,點燃了一把火,平靜地處理後事。


    手背上的淡淡紋路已經變成鮮紅.色,如同瑰麗的上古圖騰,在皮膚上微微跳動。


    她展開那卷染了血的布帛,一字字地細閱,將每一個字句都牢牢地記在心裏。至於她的本體?唔,暫時不用去管它,人不吃不喝一段時間,就會自己死掉的。


    她的記憶力很好,悟性更好。不過短短的一段時間,便將那篇帛上的東西記了個幹幹淨淨。


    那是一片來自楚國的帛,記載了巫者最終的歸宿。


    複歸於,大地之上。


    她看著自己的魂體一點點變得透明,扭頭將那片帛丟到火堆裏,任由自己一點點變得扭曲,冰涼,在不期而至的鮮紅.色圖騰裏慢慢逝去。待睜開眼睛時,忽然間愣在了床,不,榻上。


    長長的流蘇自幔帳四角垂懸而下,散發著幽幽的異國辛香。久遠的記憶在腦海裏一點一點複蘇,拂去厚積的塵土,慢慢地恢複它原本的模樣。


    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鬟。


    “二娘……咦,娘子你醒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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