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探著幾步走到水裏,果然叫起來。因為腳下是深深的淤泥。我以為就此結束了。她會很快出來,並且不再提遊泳二字。誰知她快樂的笑起來,並不停地向我潑水。涼水潑上麵龐,我措手不及,叫起來:“你不是傣族姑娘啊。”她仍舊潑,一邊咯咯地笑,一邊說:“你每天都洗澡,可你沒看看你什麽樣子了?”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沒照過鏡子?她這麽一說我有些茫然失措。

    “過來看看啊。”她指著水麵。看著我笑。

    我猶豫著走到水邊蹲下來,恰好看到自己臉上的笑意隨水波平息而全部消失。隨之而來的是驚訝,我頭發淩亂近似卷曲的差不多到了肩上,更顯瘦削的臉龐顴骨高聳。長長的胡須根根堅硬的向外放射,粗糙黑黃的皮膚,兩隻眼睛泛著野獸一樣冰冷的光。

    一刹那間,莫名的電流將我擊穿。自憐的悲傷頓時排山倒海的湧上來。曾經春風得意的我風度翩翩的在桂林飯莊豪邁大笑,曾經又帥又酷的我驕傲的走在深圳街頭。我站起來看著她。多少日子以來壓在心底的委屈突然被碰觸,毫無防備的一發不可抑製了。我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駭人,她先是吃驚地看著我,臉上表情隨著我臉上的肌肉跳動而顫抖,終於象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似乎是她受到了莫大的冤屈。一邊哭一邊踉蹌著走過來抓著我的手反複地緊握。我竭力控製著自己,沒有擁抱她。不停地輕輕拍著她的背。

    就在那個晚上,她帶我爬上高高的石崖。我們看著天上的星星和遠處城市的燈光。涼風陣陣吹拂,我簡單地對她說了所有的故事。她流過淚,沉默過。最後依在我懷裏,無聲無息。

    第二天她還是請了假。拿出了梳子,小剪刀。先是替我剪了胡須。然後吃力地想要把我的頭發梳理好再剪。我低著頭齜著牙說:“先剪斷一半再說吧。”

    小剪刀剪起來非常費力,但還是有長縷長縷的頭發掉下來,落在我腳上。

    這時候橋生的兒子牽著矮馬上來了。他跟他爸爸說了什麽。我的搭檔過來問李彥雯:“你們隊裏有一個叫趙建新的嗎?”

    “有啊。”李彥雯指了指我。我稍為遲鈍地說:“是我。”

    “哦。趙大哥,是你啊。有個女娃子帶著個男娃子來找你哩。就在我家。”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突然想到可能是楚楚,心下驚駭卻不敢肯定。站起來呆了一陣,終於跳起來對他們喊:“是天使。”撒腿就跑,跑出幾步又迴過來對他們喊:“還有黃祉旋。”他們呆看著我,我來不及解釋,不迴頭的跑了。許多頭發落在身後。

    從海撥1000多米的高山跑下來何其不易。更何況我並不熟悉路。但是通常需要3個小時的路,我2個小時完成。搭檔的兒子騎著矮馬遠遠的跟在我身後。

    當我再見到楚楚,我以為今生再也無法見一麵的女孩。我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問。但她沉沉熟睡著。不出我所料,黃祉璿睡在床裏麵。他已經是快十二歲的大孩子了。穿著白忖衣紮了領帶,深藍色長褲,皮鞋脫在床下。真是叫人不敢相信。我美麗的天使則側身向著床外,跟李彥雯同出一轍,白色運動鞋,淺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緊身t恤。可能是坐著等我時不知不覺睡著了。鞋也沒脫。臉上沒有甜睡的安然。企盼和不安隱約可見。

    我輕輕為她脫下鞋。並把她的腳放上床去。貴州山區的老百姓非常窮,薄薄地草席鋪在木板床上,許多地方因磨損,草須黑黃的淩亂著。而這陰暗的小屋裏,除了這張床,就隻見牆角一個油漆脫落得斑斑點點的木箱子。箱子蓋打開的,一堆破舊的衣服沒有堆滿小箱子。牆是泥磚砌成,我立在一個有三根木棒欄著的小窗戶前看著遠處的梯田。其時太陽已轉過山那邊,涼風吹進窗戶,一隻蜘蛛遺棄的網已破損,在風中顫動。它一頭連著窗戶棒,一頭牽在一隻布滿塵埃的塑料瓶子上。

    他們似乎很累了。我站了很久都不見他們有醒來的意思。我怕天使著涼,脫下破舊的外衣擋在窗戶上。(海拔升高一千米,氣溫則下降4到5度,我們在上麵一般是穿兩件衣服。)迴到她身邊,看著她嬌美動人容顏和身姿。想到自己如野人般的樣子。我第一次有了自慚形穢的心。竟有離她而去的想法。但我更想撫去她臉上的不安神情。關切她隱藏在身體裏的病魔究竟如何。

    天黑下來。主人,我搭檔的老婆叫我們吃飯了。我沒打算叫醒他們。一個人走到主人家的火房裏坐下,誰知剛接過酒杯,黃祉璿在門外喊我:“舅舅”。家夥的聲音變了一點了。我迴頭看時,他正好一步跨進來。鼻子上還架起了眼鏡,笑眯眯的。我張張口沒說出話,便趕緊躲迴來低下了頭。因為在他身後出現了一雙尋找的眼睛。

    但一刹那她已看到我了。黃祉璿著急的叫起來:“舅舅!你看……阿姨她跑出去啦。”我急忙大步往外走,一邊看到外甥這個大男孩,他也已經從我的模樣上看出我的苦來了,眼神裏有驚訝,也有了同情和難過。我勉強笑著,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出門來,看到楚楚的白影在黑暗裏。我穩了穩心神,走到她身邊輕輕叫她:“天使!”她低著頭轉向我,張開懷抱緩緩抱緊了我。將頭放在我肩上,不停的落淚。我說:“好啦。不就是瘦了點嗎。”她抬起頭捧著我的臉,摸我的胡子,頭發,顴骨,最後捏著我脖子上小玉佛,手一直不停的顫抖。眼睛在夜光下晶瑩閃亮。這時黃祉璿來門口看了看,轉身進去說:“唉。我們先吃吧。談戀愛的人是很麻煩的。”我不禁笑了,天使破涕欲笑,卻反而哭出聲來,偎在我懷裏,輕聲的,久未平息。

    第二天我和天使帶著黃祉璿還有牽著矮馬的孩子,我們叫他小鐵。我們一起到了野鍾鄉小小的鄉鎮街道。小鐵的天性非常好。看到黃祉璿衣著整潔,人也豐神俊郎。大方的眼露羨慕神往,但沒有嫉妒自卑。不停的跟他說話,想與他親近。黃祉璿也心無芥蒂,大大方方的跟他有說有笑。甚至毫不客氣的騎上馬,讓他牽著。

    他們玩著,天使陪我在發廊裏理了發,刮了胡子。再幫我買了一套衣服。找了家小小的旅社洗了澡換上。然後再帶著牽馬的孩子,替他試好了一套衣服買下。吩咐他自己迴去。我們三個才乘車過水城,到貴陽,送黃祉璿上了飛機。他是“六,一”幾天假而已。

    黃祉璿走後,我才問起天使。原來我這小外甥已讀完六年級,上了初一。穿的西裝領帶竟是校服,每個星期一穿。並且學了幾年的跆拳道,能飛過九個人的頭頂踢爛木板!(我想那當然是九個小孩子)。楚楚對我說起她如何看到了我的留言和郵件。如何不顧媽媽的反對,出了院,飛到深圳。找到大姐姐問及我的情況。我則向她說起我留了郵件給她後,如何到了拉薩,一邊乞討一邊叩頭念經祈禱。末了又如何選擇到了這裏,沉默寡言的度日。她不知說了多少次對不起,也不知說了多少次我傻。我們手牽著手,在人流紛紛的街頭,走走停停。時而說說笑笑,時而深情偎依。街上行人多有迴頭者。那大約是我身上“野人”的痕跡並未完全消失,而與她的時尚美麗更是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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