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一夜沒睡,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1)……

    整晚眼前盡晃出姵蓉和甄王雙雙情投意合,深情款款的眼神,一直一直環繞著,讓我一夜沒法合眼。最終,我的身子在如此冷了心,灰了意中終於支持不住,兼著舊病也未痊愈,終究是在新患舊疾的夾擊下,再次病倒,這病來得卻不兇,隻是病懨懨的纏綿床榻上……整個炎熱夏季,連著數月,我都沒有再踏出楓園一步,身體自然越發慵懶,成日或坐或眠,又或跟著蓉媽學著做做女紅針線,看看書,以打發漫長時光。隻有大哥偶爾來和我作伴,倆人時常一起吟詩作對,琴簫合奏,日子倒也過得愜意。

    自那一日梨花林中看到姵蓉與瑞清的郎情妾意後,我已斬斷了心底剛剛露芽的那絲情愫。也漸漸地滅了那一點期盼之心,隻是偶爾仍會想起那日清晨,初綻放的清荷香氣,還有那縷被晨霧縈繞著的挺拔身影。時常聽底下丫鬟閑聊,知道甄王也是經常會來府裏,與大哥相會玩耍,當然姵蓉也在一起。他們日夜相對間,感情自然日漸深厚。

    這日,天微亮,前院便是一陣喧嘩,我被驚醒,喚來玥婷問明緣由。才知道昨日夜裏,宮裏來了旨意,讓大哥提前迴宮。我暗暗點頭,掐指一算,現在已經是夏末,還有幾日便是立秋了,那也是大哥迴宮的日子。想著要送送大哥,便讓玥婷快快給我梳洗裝扮。

    不稍片刻,在玥婷的巧手下,一個清麗少女便顯現在銅鏡前。一件簡單的純白絲裙,上麵沒有任何的織繡飾物,我卻愛它的素色輕便,最近都喜作如此素色裝扮。寶髻鬆鬆挽就,發上用一支翠色玉簪固定著,鉛華淡淡妝成,卻也依然清麗可人。隻是身子比之前較為清減,顯得有些弱柳扶風。披上淡藍錦絲披風,我便匆匆趕往大哥住的‘朱閣軒’。

    朱閣軒是座落在前院東廂的西邊,與大娘居住的錫晉齋,父親的書房寶齋同是府裏的中心位置。朱閣軒景色自然優美,這個兩層的樓體內藏著金魚池、假山、溪水,牆壁上覆蓋著精美的壁畫,是整個王府最為獨特的景觀。

    我越過朱閣軒院門外忙著準備的家丁,大步踏入在二樓的書齋,我知道他就在那裏。踏入書齋那道紅檀木製作的門檻,果然見大哥坐在八仙檀木書桌前,隻是背對著我,不知道手裏拿著什麽,征征的瞧著發呆。我赫然走到他的身後,他竟然也沒有發現。我朝他前麵瞧了瞧,發現他手裏原來拿著一張素色的絲絹,瞧著出神。剛站定,也許是我衣襟攜帶進來的秋風驚擾了他,大哥顯然已經察覺到我的存在,赫然一驚地迴頭,看見是我,迴了迴神,笑了笑:“婧琪,你來了。”邊說邊將那卷素色絲絹揣進衣袖裏。

    雖然隻是一眼,我卻已經認清那絲絹是一塊上好的‘素綾’,也讓我瞧見了素綾上筆跡,是娟秀的正楷字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這素綾是用純桑蠶絲做原料的絲織品,它製裁地輕薄,光滑柔軟,色光漂亮,一般是宮內才有的布料,用於裱表裱圖,當然也可以做四季服裝。雖然覺得疑慮,但我卻沒有深想。

    大哥攜我入座,瞧著我日漸消瘦的臉頰,心疼道:“婧琪,你又清減了許多。……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心裏一驚,淡笑否認道:“沒有。隻是上次生病留下的身姿。大哥你上次不也說,我清減點好看麽。”大哥歎噓了一口氣:“婧琪,你不用隱瞞我了。雖然你在我麵前仍然是歡聲笑顏,但我仍然看出你眉眼中帶著的愁思。你的‘漢有遊女,不可求思’(2),我可是看到了。”我悄悄驚異,這句子是我上次在香齋裏看[詩經](3),讀後有感而抄寫下的書簽。

    不理我的訝異,大哥繼續在八仙桌上的拿出一張對折的宣紙,展開後,我瞧了瞧那熟悉的詩文,心裏也是咯噔一下。大哥瞧著我的神情,明白而且清晰地說道:“這是上次在姵蓉那裏拿來的詩文,[愛蓮說],這應是你的詩文吧,隻有你是最愛蓮荷的。……你和我都知道,姵蓉平時都不喜舞文弄墨,這段時間她改變了好多。至於原因,大家都清楚。”我一時語塞,但仍然道:“姵蓉也是一個才女,這或許是她的平時閱書所寫。”話剛說完,換大哥搖頭:“姵蓉的才情是在舞蹈上,而你的才情,在她之上,她和你,差之甚遠。她斷斷不會寫出此詩來的。”大哥稍稍停頓,似有感概:“這段時間,你的琴聲和詩文也一樣告訴我了,你在這段時間裏的自憐,相思,還有怨恨。。”大哥仍然看著我,似明鏡般的眼眸中倒映著我這般凋零的身影。我臉色煞白,暗地低頭,一時無語。

    隻聞大哥又道:“你不想說,大哥不想逼你。但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本難全。世上有些事,本就不能盡得人心。大哥隻是希望你能放下,這樣你會開心一點。古人有雲‘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無論姵蓉做出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你也原諒她吧,畢竟那個是你的妹妹。”聞言,我心底似黃蓮般苦澀。是啊,那個是我的妹妹,唯一的至親的妹妹,卻也是傷我最深的人。

    我仍然呆若木雞般地坐著,失了神的眼漠然地看著整個世界,直到那句“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如麥芒般直刺淤積在心裏的極重的怨氣,我猜想那一刻我渙散的眼神已經聚攏了起來。

    瞧著大哥真心為我憂心的眼神,我鄭重的點了點頭,眼含熱氣:“大哥,這個事,我不想再說了。我不會怪她,隻怪自己沒有這個福氣……”話沒有說完,大哥已經輕輕將我納入懷中,環著我因低泣而抖動的雙肩,沉聲道:“不要說這樣泄氣的話。婧琪,你終會遇到一個真心珍惜你的人。不管如何,你還是大哥最疼惜的妹妹。”默默不語,但我的眼淚終染濕了大哥肩上的錦衣。

    調整好心情,大哥又囑咐了我幾句,均是開解的話語,r雲雲便說要去跟長輩辭行。我知道大娘或許會有些體己話要跟他說,而且大哥也說要在府中食過午膳才迴宮裏,便不一起同行。

    辭別大哥後,站在朱閣軒院門,竟覺茫茫然,府中如此大,竟然不知道要去哪裏。一路漫無目的的走著,驟然迴神時,竟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芙蓉園’那扇紅漆大門前。心想就當最後一次瀏覽吧,以後再也不要來了。

    一橫心,伸手推開那扇木門,‘嘰嘎’一聲,終是踏入園內。眼前的花園中,真是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4)。我無意再行百花園,直接踏上漢白玉拱橋,行著蓮步向著賞荷角樓走去。此時星湖中藕花凋零,清冽的荷香消失在茫然的空氣中,殘荷衰敗,秋風拂過水麵,綠波漾起瀲灩的憂傷,讓人不忍再看。湖中那種盛放得太過熱烈而即將頹敗的甜香,仿佛凝固在鼻尖上。唯一沒變的就是賞荷角樓內垂掛的輕紗,依然如此飄渺,讓人覺得如此的不真實。

    我翻找一遍,之前留下的筆墨,還在。我輕輕研墨,輕輕攤開宣紙,瞧著外頭已經衰敗的殘荷,輕輕落筆。白紙黑字: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迴首背西風(5)……一口氣寫完,便歪倚著角樓裏的竹椅上,竟然發現寫的全都是自己傷秋的愁思,後怔怔瞧著星湖。終不忍再看,便閉起雙眼,漸漸地有些乏了,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感覺空氣中除了那抹殘香外,好似也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和一絲淡淡的陌生的男子氣息。茫茫然間,腦海赫然一驚,驟然睜開眼眸。果然看到角樓外,輕紗外的欄杆上站立著一抹杏色身影,挺拔而且熟悉。

    (1)出自名妓聶勝瓊著寫的《鷓鴣天》,可謂寄雨托思之極品。解釋是:真希望能在夢中相會,但是好夢又難尋成。誰也不了解她對情人的思念之情。淒涼的夜晚,隻有在枕上默默流淚,伴隨著階前的雨聲,一滴又一滴,隔著窗兒一直滴到天明。

    (2)《詩經·漢廣》裏的一句。字麵的意思即是:漢水的對麵有一個女子,渴求卻得不到。遊女雖然不是神女,卻是神女一樣的可望而不可即。“不可求思”,不是怨恨也不是遺憾,萬時華曰‘不可求’,語意平平,著不得一毫意見,如言欲求之不得,則非詩人言;昔可求而今不然,則非遊女,是也。然而無怨無憾的“不可求思”,卻正是詩情起處。

    (3)詩經是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共收入自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約五百年間的詩歌三百零五篇,所以又稱《詩三百》。

    (4)周邦彥著寫的"應天長"其中一句。芸是一種香草,此處芸香借指亂花之香氣。亂花飛過。院裏院外,一片香氣,其境極美,而殘花滿地,一片狼藉,則又極悲。

    (5)杜牧的《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迴首背西風。描寫的是荷葉在秋風中向東傾斜,暗寓傷秋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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