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寧康元年(2)


    雷聲陣陣,暴雨傾盆,下山的路並不好走。


    上山之前,謝瑤曾吩咐過隨從們無需跟隨,自己一人迴去便是,現在卻不由後悔起這個決定來。


    他出身詩書世家,但是家中的兄弟們各個都精於騎射,吟詩作文實屬一流,帶兵打仗也不在話下。即便他自己在家中算不得最出眾的那個,卻也不至於連個女人都背不動。可是當他小心翼翼扶起那個少女想要帶她下山時,卻也終於看到了對方凸起的肚子。


    她竟是懷著身孕的!


    都怪身上那寬大的袍子掩住了身形,以至於他現在才發現這一點,而且看對方那模樣,至少也是懷胎八月了。


    一個快要臨盆的孕婦,為什麽會如此慌張的從深山裏跑出來?而且,看她形容倉皇,未綰發髻,衣衫不整,倒像是匆匆逃出來似的。難不成……


    一想到那些齷齪不堪的事,謝瑤就忍不住晃了晃腦袋,努力忘掉這念頭,隻想著先將其安頓好了再去問清緣由。


    大雨未停,已將兩人澆了個渾身濕透,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著眼前的少女低聲道了聲,“失禮了。”便伸出手攬在她腰際,將她攔腰抱起。


    原本是想著背她下去的,可是現在總要顧忌著肚子裏的孩子,隻能出此下策抱著她了。雖然於理不合,卻也無可奈何。


    從始至終,那少女都未發一言,自他答應帶她離開此處起,她便任由他擺布,直至被他抱在懷裏向山下走去時,才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很快依偎著他沉沉睡去。


    她看起來太累了,也或許是這“逃亡”時時刻刻牽動著心緒讓人半點放鬆不得,如今終於得人搭救,倦意也自然隨之而來,即便仍淋著大雨,也隻當自己已經到了一個安穩之處,毫無防備的睡了過去。


    萬幸的是,這山路算不得險,就算是再難走一些,謝瑤咬了咬牙,也穩穩當當的抱著她走了下去,直至到了山下遇見來尋他們的侍從,眾人手忙腳亂的總算是把這女子帶迴了山陰縣裏的宅子。


    宣澄知道這消息時已是第二日,他見謝瑤一夜未歸,便好奇的找到了城中的謝宅。之所以是來這裏而不是去東山的謝宅,隻因旁人不知道,他卻知道得很清楚——這宅子並非謝家所有,而是謝瑤自己在幾年前置辦下的。想當年他還曾說自己再來會稽要與謝瑤住在這裏而不是迴謝家大宅,可是今日初次踏足此地,見到的卻是自己從未料想過的場景。


    “你……”得了允許進門之後,他站在內宅房間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內,謝瑤正與請來的世醫說著話,而躺在內室榻上的女子仍是昏迷不醒。


    “你瘋了不成?”待世醫跟隨府中侍從去抓藥之後,宣澄幾乎是一躍撲到了謝瑤身前,按著對方的肩膀反複搖了搖,眼中滿是不解,那語氣幾乎可以稱得上“咬牙切齒”了。


    “我……”謝瑤正要解釋。


    “你還想說什麽?我來時不過是與你說笑罷了,誰能想到你真敢做下這種事!”一想到剛剛聽到那兩人說這女人已經懷胎八月,宣澄就覺得腦子裏一陣天旋地轉,幾乎看不清眼前事物,“怪不得你都不敢帶她迴東山。八個月了,都八個月了!謝瑤,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說到最後,他氣得都直唿了對方姓名。


    謝瑤長唿了一口氣,找不到插話的時機,隻能無奈扶額。


    而在他麵前,宣澄仍說個不停,“讓我想想八個月前發生了什麽大事……八個月,八個月……八個月前你兒子剛出生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做什麽?正妻剛剛生下嫡子你就去,你就去……唉,若是讓王家的人知道了這事,你再怎麽賠罪都沒用!不,不對,莫說讓王家知道這事,就算是讓你們家先知道這事,你也別想再進家門了!你,你下次再做這種事的時候能不能先想清楚,這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嗎?而且,尊君是什麽樣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


    謝安平生最欣賞真性情的女子,甚至不拘禮法。王謝世代聯姻,他卻隻因侄女和女兒婚後夫妻不和,便寧肯與琅琊王氏交惡,也要讓兩個姑娘改嫁。此番若是知道兒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定然震怒。


    謝瑤又何嚐不知道這些道理?他也很是感激宣澄為他列出了這種種後果。可是等到對方終於說完了那一大串話之後,他還是要拍拍對方的肩,認真說道,“這女子是我昨日在東山偶然撞見的,在此之前,我和她素不相識,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是我的。隻因她求我搭救,我才帶她迴來。”


    他覺得自己已經將事情解釋得很清楚,而宣澄聽了之後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隻是就在他以為這事情算是說通了時,卻見對方突然揚起一個倍感荒謬的笑來,“謝瑤,這話說出來,你自己相信嗎?”


    聞言,謝瑤不由一怔。誠然,他以為自己說出的就是事實,可在別人聽起來除了荒謬之外,再無可信之處。就算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突然帶了一個懷胎八月的女人迴家,而那女人卻與他毫無關係。


    “不論這事到底因何而起,你還是先照看著這裏,我還要迴殷家,子夕還在等著你的消息呢。放心,我暫時不會告訴他實話,免得他也跟著你擔心。”見他沉默不語,宣澄反過來拍了拍他的肩,歎了聲氣便往外走去。其實若是說心裏話,他還是很相信謝瑤這個好友的品行的,可是今日這事任是何人來聽都說不通,他相信又有什麽用?別人相信嗎?


    “再勸你最後一句。”走出門之後,宣澄又忍不住扭過頭看了他一眼,“你還是先想辦法把自己說服吧。”


    好友一走,屋子裏又變得安靜下來。


    隔著一層帳子,謝瑤遙遙望向仍在睡夢中沒有醒來的女子,幾番歎氣之後也開始懷疑自己此舉到底妥不妥當。他可以不怕外人的非議,也不怕家中的施壓,可是頂著這些麻煩搭救這個陌生的女人,真的能幫到她嗎?她到底是因為何事在害怕?孩子的親生父親又到底是誰?


    這些事都要等到對方醒來後才能問清楚。


    一連兩日,他白日會去殷家陪著殷子夕,晚上就迴來看看這可憐的女人,直到第三日清晨,他剛要出門便聽到府中婢女匆匆跑過來說那個娘子醒了。


    剛巧宣澄不在這邊,趁著府裏正是安靜的時候,謝瑤迴到內宅時,便提出要與那女子談一談。。


    之前請來的那個世醫說,這女子不過是受驚勞累,自己的身子和肚子裏的孩子都沒有大礙,醒來喝了補藥之後氣色也好了不少。聽說謝瑤要與自己說說話,她便主動披好衣衫從裏屋走了出來,也沒顧忌著什麽男女之防,走到謝瑤身前便俯下身子深深一拜,“多謝郎君救命大恩。”


    謝瑤連忙將她扶了起來,告訴她不必記著這點“恩情”,他不過是將她從山上帶下來罷了,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救命大恩”。


    可是對方卻輕輕搖了搖頭,“您不明白。”


    至於到底是不明白什麽,她未說,謝瑤也不方便多問。


    沉默片刻,最後還是這女子自報了姓名,“原本姓什麽叫什麽,我早已忘了。您也像……也像旁人一樣,喚我一聲引兒便是。”


    她說話做事很是隨意,全然不像尋常女子,或者說,根本不似這世間的人。就好比這姓名一事,聽她說完之後,謝瑤隻覺得十分不妥,可是無論對方是真的忘了本來的姓氏還是不想說,他也不該如此親密的喚她。為難之下,不由開口問道,“那你夫家姓……”


    這話沒說完便被對方打斷了,“您要是說這孩子的父親姓什麽,我可以告訴您,姓薑。隻不過,他不是我的丈夫。”


    這兩句話乍聽起來有些奇怪,可是謝瑤稍一細想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雖然已有了孩子,但這女人似乎並未與孩子的父親成親,而且,看似還交了惡。


    果然又是一樁誰也斷不清的家務事。


    名喚引兒的女子似乎也清楚他處境為難,很快又說,“此事因我而起,救命之恩也尚未報還,還望恩人莫要怪我,遲早有一日我會還了您今日的恩情。隻是現在,我,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當日在東山桃林裏的求救隻因她一時驚慌,如今清醒了,怎麽還能厚著臉皮留在這裏給救命恩人招惹麻煩。這世上隻有她才明白,如今不在東山的那個男人到底有多麽不講道理,若他發起瘋來,定會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


    縱然她早已將生死看淡,又從未離開東山與別人相處過,也明白性命可貴。今世落到如此下場也許就是她前世做的孽。那麽,哪怕隻是為了下輩子能過得如意一些,她也不該讓無辜的人因為自己而遭受連累送了性命,不然生死薄上多加了這一筆孽債,她下輩子當牛做馬怕是都還不清了。


    隻可惜,這些道理曲折她都不能如實的說給麵前的年輕男子聽,隻能三番兩次的謝過他的救命之恩,然後提出離開的請求。


    若他隻是順手搭救了她一次而沒有別的心思,現在讓她獨自離開正是最好的做法。


    眼看著麵前的女子在謝過他之後便真的準備離開這裏,謝瑤隻思慮了一瞬,便伸出手攔住了她的腳步,“若你是從家中逃出,現在又要去往何處?”


    引兒被他問得一愣。自年少起,她便跟隨那個男人生活在東山,說是避世隱居,不如說是被囚禁,這麽多年來都沒有下過山,更不知道自己若是離了那地方又能往何處去。


    何況,若是讓那人知道她離開了,無論天涯海角,他也定會找到她,然後帶她迴去吧。


    “我不知道……”她隻能這樣迴答,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謝瑤站在一邊看著她,就像是在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是一晃眼間,卻又覺得是在看一個曆經了滄桑,心緒早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瀾的老人。


    她靜靜的站在那裏,神色茫然,似乎也覺得自己不該在說出這句話之後還不顧一切的從這裏離開。看起來太盲目,也太傻了。


    “您說,這世上最美的地方是哪裏?”怔愣了一會兒,她突然這樣問出了口。


    這是個很難迴答的問題。自小走過不少地方的謝瑤見慣了各地的美景,隻覺得這這萬裏河山各處都有各處的風情,實在說不上哪裏又比哪裏更美一些。


    考慮了好半天,他才答道,“建康吧。”


    建康,是他現在的家,那裏有烏衣巷、朱雀橋、桃葉渡,還有詩酒與名士。


    “我住在淮河河畔。在它的兩岸,酒家林立,華燈燦爛,濃酒笙歌,數不清的商船晝夜來往,絲竹之聲傳得很遠很遠……”說著說著,他自己先笑了,沒有再講下去,因為忽然間想起眼前這個女子不像是在市井間生活過,怕是連他們家的名聲都從未聽說過。


    這一番話,與其是說給對方聽得,不如說是將他自己給開解了一番。到底是什麽時候,他們謝家的子弟連搭救個弱女子都要考慮許多了?如何向家中解釋清楚這種事以後再想,他現在唯一需要為難的隻是眼前這個人的意願。


    隻當他不忍心吧,實在是見不得她那對人世毫無留戀的眼神。救人一命,總要救到底。


    “你無處可去又不願迴到原本那個家,既然如此,不如隨我迴建康。無論是誰不肯放你自由……”他抬眸看向她,輕笑道,“我便帶你迴建康,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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