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寧康元年(1)


    東晉,鹹安二年,七月,簡文帝崩,臨終改詔曰:“家國事一稟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溫望簡文臨終禪位於己,不爾便當居攝。既不副所望,甚憤怨,與弟衝書曰:“遺詔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溫疑王坦之、謝安所為,必銜之。詔謝安征文入輔,溫又辭。


    冬,十月,丁卯,葬簡文帝於東平陵。


    寧康元年,春,正月,己醜朔,大赦,改元。


    二月,大司馬溫來朝。辛巳,詔吏部尚書謝安、侍中王坦之迎於新亭。是時,都下人情洶洶,或雲欲誅王、謝,因移晉室。坦之甚懼,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決於此行。”


    *


    “你這是要往何處去?”


    一大早,謝宅門外就傳來了這樣一聲喊。


    在這條街上敢這樣大唿小叫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剛剛將腿邁出大門的謝瑤連頭都未抬,就迴了一句,“會稽。”


    說罷,扭頭一看,果然看到了宣澄那張永遠掛著笑的臉。


    若是換做往日,宣澄定不會起得這樣早,可是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麽邪,一大清早就跑到這邊來,兩人剛好撞了個正著。


    “這個時候去會稽?”聽他說完,宣澄自是一臉的詫異,連忙加快了腳步走到他跟前,仔細將他打量了一遍,“你可知這幾日外麵都在說些什麽。”


    說什麽?無非是在說大司馬桓溫這次迴建康是想殺王坦之、謝安二人。自從去年先帝駕崩之後,大司馬就為了自己沒能得到先帝禪位或是得到攝政之權而心懷怨恨,疑心此事乃是王坦之、謝安從中作梗,故此一直沒有入朝,眼下迴了建康,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京中流言四起,都說他這次就是為了鏟除異己顛覆這晉朝。而謝瑤偏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建康迴會稽,實在是讓人不解。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逃去會稽避難呢!”宣澄一向是心裏想著什麽就說什麽,無所顧忌。何況他說的也是事實。現在建康流言四起,謝瑤這一走,被別人知道的話,豈不是會說當兒子的怕被父親的事情連累,早早逃了。


    偏偏謝瑤不在乎這個,聞言也隻是一笑,“旁人想說便說,我迴會稽隻是去探望舊友,與此事何幹?”


    因著年幼時曾居於會稽山陰的緣故,他有許多友人都是住在那裏的,這一次迴去也是早已定好的事情,並非臨時起意。


    “何況,阿父自有他的主張,即便我留下來也改變不了什麽。”他嘴上說得輕鬆,心裏也確實沒有多少擔憂。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又有多大的本事,他這個當兒子的自然清楚。而他此迴會稽,也是與父親商量過的,算不得自作主張。


    “你們這一家子……真是……”宣澄不知該怎樣說才是。


    世人皆知陳郡謝氏是詩禮簪纓之家,能與之齊名並肩的隻有琅琊王氏,後世更有書雲——“山□□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


    可在宣澄看來,謝家這一大家子都與尋常的世家子弟不同,說是遇事從容不迫,倒不如說是根本不知道“畏懼”為何物,平日裏最怕麻煩,一旦遇上生死大事了,反倒不會放在眼裏,怎樣膽大就怎樣行事。


    當兒子的不擔心父親的安危,當父親的,竟也不管管兒子的死活。謝瑤若是在離開建康迴會稽的途中出了什麽事可怎麽辦?宣澄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毫無根據的猜測,可是這次與往次不同,許是北虜那邊不平靜吧,他這幾日也總覺著心神不寧,好像要出大事一般。


    “你還是別……”他剛想勸勸好友別去了,就見後者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轉身就迴了府裏,徒留他一個人傻站在門口愣愣的喊著,“你怎麽又迴去了?不走了嗎?不走最好!”


    已經進了門的謝瑤沒理會他,迴了府之後便徑直走向了後院。


    “郎君怎麽又迴來了?”王瑜愛正坐在鏡前梳妝,一見了他,驚喜之下眉眼間卻又很快染上幾分憂色,“莫不是外麵……”


    “沒事,我隻是來取一樣東西。”安撫了妻子過後,謝瑤便進屋拿了被自己落下的那幅畫,“這是要拿去給子夕的,險些忘了。”


    子夕便是他的舊友,前些日子染上重病,怕是治不好了才邀他前去相見。


    “這次迴會稽,路途遙遠,你……你千萬要小心。”見丈夫收拾好東西就要出門了,王瑜愛連忙快走了幾步到門邊扯住了他,千萬句不舍和擔憂全凝在這一句話裏麵了。


    謝瑤被她這樣拉著胳膊,一時也不忍掙脫,抬起另一隻手為她捋了捋耳邊發絲,輕聲說著,“等等我,我很快就迴來了。”


    可是即便他如何勸解,王瑜愛卻還是舍不得鬆開手放他離去,“我實在是擔心……”


    其實謝瑤出外辦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哪一次不是走上兩月三月?偏偏隻有這一次,不知怎的,她實在是覺得心慌。說句不該說的,就好像丈夫這一去就再也不會迴來了一樣。她也知道自己萬萬不能有這樣的念頭,可是越不想去想,這不安之感反倒縈繞在心頭不肯散去了。


    “我隻是迴會稽,又不是去別的地方。”安慰到最後,謝瑤都忍不住笑了。他實在是不明白好友和妻子今日都怎麽了,那可是會稽啊!他年幼時一直隨父親隱居在會稽,對山陰和東山的熟悉遠超建康,這一次迴去更像是迴故鄉探親,何必如此擔憂呢?


    許是他這話實在是讓人無法反駁,王瑜愛左想右想,也覺得自己這擔憂實在是沒道理,便不舍的放開了手,任他離去,“我在家裏等你。”


    這一句話足以抵過千萬句挽留之語,縱使謝瑤走得再遠,心裏也一直記著千裏之外的家中還有妻兒等著自己迴來。


    鄭重的點了點頭之後,他轉身出門,隻是走出了幾步之後又扭過頭來對著妻子笑了笑。


    自己的丈夫本就生了一副極出眾的相貌,這一笑,險些讓王瑜愛看失了神。她扶在門框邊,遙遙的望著夫君離開的背影,空閑的那隻手卻不知何時緊緊揪住了胸前的衣衫,無端,心如刀絞。


    終於離了家,謝瑤正要出發的時候,卻見宣澄也牽了一匹馬,非要與他一同前去,任他如何婉拒也無用。


    “你為什麽不讓我跟著你?難不成你這次迴去不是為了殷子夕?”趕路時,宣澄還在嘮嘮不休的追問著。


    被問得煩了,謝瑤索性隨口答道,“是是是,我不是為了子夕迴去的。”


    他不過隨口敷衍,宣澄卻當了真,“真的?那你是為了什麽?難不成你在會稽還有個女……你怎能如此!!!”


    最後半句倏地拔高了嗓音,差點嚷得路上人人側目。


    謝瑤懶得理他,拉了拉韁繩調轉馬頭換了條近道,趕路途中再未理他。


    待兩人趕到山陰時,已是三月初春時。


    熬過了一整個冬天,殷子夕的病也有了起色。莫說謝瑤,就連隻是聽說過殷子夕名字卻不熟悉的宣澄都為此高興了許久,兩人在殷家陪其住了幾日,到最後,反倒是宣澄更想多留一段日子。因著與子夕投緣,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最初還曾質疑過謝瑤來此的用意。


    又住了幾天之後,謝瑤才迴東山那邊自家舊居轉了轉,這一轉就聽說了一件新奇事——東山最近不太平。


    這個“不太平”可不是在說匪賊作亂,而是尋常人不敢妄議的怪事。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曾說山裏有妖怪嗎?”晚上迴到殷家,他隨口提起這事,就換來了殷子夕這句話。


    聽聞此言,謝瑤仔細迴想了一番,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時說過這話,更想不起那“妖怪”到底是什麽。


    第二天,趁著宣澄和殷子夕聊得起興,他隻說自己還要迴舊居去看看,便甩下他們獨自出了門。


    因著年幼時一直隨父親隱居在東山,從兄弟一起進山胡鬧也是尋常事,隻是那時年紀畢竟太小,有些事情早就記不清了。若不是昨日殷子夕提了那麽一句,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說過那樣的話。


    但是兒時胡言歸胡言,若說這東山真的有妖怪,他可不信。


    趁著天色正好,上山時他未帶仆從,獨自在山中走了許久才停下腳步,而放眼望去時,隻見山中景色與幼時所見並無不同,心中更是感慨,一時間竟忘了時辰早晚,隻顧著眼前美景,走走停停直至走到一處桃林前。


    按理說,現在還不是桃樹開花的時候,可眼前這片桃林卻早早綻放開來,非但枝繁葉綠,微風拂過時,樹枝花瓣也紋絲未動,詭異非常。


    麵對此情此景,倏然之間,謝瑤腦子裏閃過的不是那些詠誦桃花的詩詞歌賦,反倒是不知何時聽過的一句“桃木辟邪”。


    以桃木製成桃木劍懸於門房,用以鎮邪製鬼再好不過。


    再想想那句“東山最近不太平”……此地也不宜久留啊!


    不過思慮片刻,謝瑤最後看了一眼麵前的桃林便轉身離去,未有留戀。隻是就在他僅僅走出三步遠的時候,身後林中突然傳來了一陣“簌簌”響聲。


    這動靜由遠及近,最開始十分輕微,沒過一會兒便漸漸清晰可聞。謝瑤本不欲理會,可當他分辨出那聲響乃是腳步聲時,很快便將手按在了劍上,謹慎的轉過身看去。


    也就是在這時,原本晴朗的天色也突然變了臉,東山上空烏雲蔽日,風雨欲來。


    “轟隆!”第一聲雷響響起時,謝瑤終於看清了林中那個身影。


    看身形,那應該是個女子,身上披著殷紅如血的袍子,從桃林深處跌跌撞撞跑來,步履倉皇,好像身後有什麽猛獸正在追著她一般。


    遠遠看過去的時候,謝瑤便能看出這女子的打扮不像是誤入此地。可是一個女人又怎麽會獨居此地?想來定是有家人陪伴。


    孤男寡女在深山野林裏麵相遇,這於他而言可算不上什麽好事。更何況,在這世上最忌諱去管的,正是別人的家事!


    趁著那女子還沒有跑到這邊,他本欲轉身離開,隻是才邁出一步,傾盆大雨也隨之澆了下來。風雨中,那女子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身子,直到望見了前方的他,才不顧一切的朝著這邊跑了過來,一個踉蹌,最終跌在了他的腳邊。


    大雨中,她似乎張口說了什麽,神色中帶著哀求,可卻盡皆被這大雨所遮蓋過去了。謝瑤垂眸看去的時候,隻看到披著那豔色袍子的少女在雨中泫然若泣。


    她尚且年少,算不上極美,卻自有清麗風韻,不豔不媚。明明一身錦衣華服,眉眼間卻盡是鬱色。


    謝瑤平生見過各色女子,可是就算將他見過的男人也算進來,也尋不出這樣一個人來。


    她的眼底竟連一絲活色也無,明明是在求生,卻像是早已不再留戀人世,那眼神平淡得如同一汪死水,看得人觸目驚心。


    “救……帶我……走……”


    朦朧間,他隻是隱隱約約聽到了這幾個字。


    或許真的是瘋了吧,瓢潑大雨中,年輕的男子終是向著那跌倒在地的少女伸出了手,“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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