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聽說過“賊喊捉賊”,卻還從未聽過“鬼喊捉鬼”。


    季初畏懼門上那道門畫,更害怕麵前這兩人。風天雪地裏,他老老實實的蹲在院子裏,等著他們發問。


    因為太過驚訝,引商手裏捏了道道符往他額上一貼,這才站在他身側打量起他來。其實這樣仔細看去,眼前的“季初”比起前幾日見到的那個季初要稍稍年長一些,相貌也不如那個季初清秀,但是他們二人長得無疑很相像。


    “難不成那是你弟弟?”與衛氏兄弟相處久了,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兄弟關係。


    可是眼前的“季初”卻急急忙忙的反駁道,“那明明是我孫子!”


    他被貼了道符咒,動也不能動,隻能對著麵前的人用力的瞪眼睛。引商伸出兩個手指頭對他比了個戳眼睛的動作,這才接著問道,“既是你的孫子,你還要附他的身,毀他的前程?”


    “誰毀他的前程了?我這是幫他!”


    “季初”越說越激動,幹脆將自己生平際遇統統說了那麽一遍。什麽寒窗苦讀,什麽考到六十歲都沒中舉,到死都不甘心……


    人死之後,有神無形,容顏全由心定。同樣是壽終正寢而死,死後的容貌卻有年少年老之分,正是取決於亡魂對生前的留戀與怨念。


    想來眼前這個“季初”身為科場鬼,對生前未中舉的自己執念太深,到了死後還是這般模樣,心中一直期望年輕的自己能高中,從此春風得意光耀門楣。


    而他自己沒能實現這個願望,便將心願寄托在了孫子身上。可惜孫子實在是不爭氣,險些連鄉試都沒過……


    說到最後,“季初”深深歎了一口氣,“若不是我不甘心苦練了一輩子的行書敗在一個少年人手裏,哪會牽扯出這麽多事情來。”


    那日酒肆一別,他在震驚之下不由追著花渡出了城,憑著對方手裏撐著的那把紅傘和那青獅吐焰圖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然而追到道觀之時又礙於門上的門畫不得其門而入。


    偏偏就在這時,華鳶為了讓花渡進門,特意撕掉了門上那張門畫。


    想到這兒,引商總算是捋清了事情的經過,但是緊接著又是一愣,“那……他們兩人豈不是……”


    是人是鬼,她分辨不出來,華鳶和花渡總分得出來。恐怕這兩人早在季初接近道觀時就察覺到了他的存在,隻是事到如今都沒有拆穿罷了。


    她忽然就有了一個很荒唐的想法。


    “今日科考你未去赴試,難不成有人頂替你孫子去考試了?”她捏著“季初”的脖子狠狠晃了晃。


    “季初”忙不迭的點點頭,“這……這可是他說,他說他定能高中的!”


    比起爭一時之氣,““季初”更想讓孫子金榜題名。


    “說實話,我也僅僅是行書寫得好罷了,詩賦文章倒還真的比不上其他人……”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縮頭縮腦的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引商還是覺得有些不妥,“頂替這一次也便罷了,今後你孫子若是高中為官,不說別的,單是筆跡不同,又該如何解釋?”


    “嘿!你還別說這個!”不知怎的,“季初”一下子就來了興致,在那兒嘖嘖讚歎,“那個陰差還真有兩下子,我不過是把我孫子寫過的東西給他看了看,他才用了半天時間,就把我孫子的筆法學了九成像!聽說這些陰差都是枉死城裏出來的,他生前到底是……”


    他的話尚未說完,一直默默聽到現在的衛瑕終於插了一句嘴,他帶著困惑左右看看麵前這一人一鬼,然後好奇道,“你們說的陰差是怎麽一迴事?”


    *


    半個月之後放榜之日,高中魁首的是初次赴考的舉子季初。一時間,這個出身金陵的少年成了長安城最受矚目的才子。


    聽說這個消息時,衛瑕正與兄長坐在東市一間酒肆之中。縱使兩人坐得偏僻不引人注目,衛鈺拿出那張考卷時還是小心的打量了一眼四周。


    衛瑕留意到,這張考卷上的名字是“蕭生”,而他的兄長卻說,“這才本該是今年會試的魁首,可惜了……”


    可惜榜上連他的名字都沒有。


    衛瑕卻沒有問這其中的緣故。他與自己兄長都心知肚明,這人文采雖好,見解雖高,卻不容於朝堂,若不是因為這是個大活人,出身來曆都寫得清清楚楚,衛鈺怕是都要疑心對方上輩子是不是真的當過皇帝。這張考卷上的言論,任誰都不敢讓宮裏頭那位聖人看到。


    想到這兒,衛鈺突然又憶起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樁事,“上一次你說那人從未見過《快雪時晴帖》又如此了解王右軍的書法,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與王右軍同為東晉時人,或是幹脆師承王右軍,而《快雪時晴帖》本是王右軍寫給友人的書劄,他從未看過也是正常的。”


    他聲音壓得很低,卻抑不住心中激動,“我現在倒是有些信了。”


    “這世上離奇之事本就不少。”看著手裏那張考卷上熟悉的筆法,衛瑕不由又想到了道觀中那個古怪的年輕人,他微斂了眼眸,唇角已經不自覺的勾起,“二哥,我怕是不會後悔了。”


    許久之前初見花渡,他對兄長說出自己的想法時,這想法也就僅僅是一個再荒謬不過的猜測。直到半月前,在那間看似破爛的道觀之中,那個扮作少年模樣的少女對他透露了真相。他才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一個不得了的決定。


    前半生循規蹈矩,未有一事如意,今後等著的他卻也許是這世間最不思議的經曆。


    衛鈺不知道他在這短短的幾個月中都經曆了些什麽,但卻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采。二十年來,自己浪蕩在外,做出了許多離經叛道之事,然而從不知幼弟心中真正想要什麽。


    “這麽久了,兄長能給你的盡非你所求,隻願這一次……你能開心一些。”憋了一肚子的話,千句萬句叮囑,最後脫口而出的隻有這最樸素無華的一句。


    外麵的風雪未停,衛鈺卻要離開了。


    他今日出門自然不是為了再見弟弟一麵,就在離這酒肆不遠的鋪子裏,有一個他必須赴的約。


    衛瑕獨自坐在酒肆中,才等了片刻就見引商他們幾人興衝衝的跑過來接他迴道觀。


    “你哥哥呢?”引商四處張望了一下,不敢相信衛鈺竟會拋下弟弟先行離開。


    衛瑕指了指不遠處的店鋪,“兄長他與……”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也倏地瞪大,因為這條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冒著風雪策馬而來的那個人。


    李瑾聽說衛家二郎將要成親的消息時,正是在迴長安的途中,震驚之下,他甚至撇下了自己的軍隊,快馬加鞭的趕迴了長安城。


    好端端的突然聽了這個消息,他實在是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


    趕到東市時,他一眼瞥見了站在路邊的衛瑕,不由勒緊了韁繩讓馬匹停下腳步,可是這一次,質問的話卻怎麽也問不出口了。


    次次歸罪於那個人的弟弟,可是就連他自己都很清楚,無論怎樣做,他都改變不了那個人的決定。


    下了馬,他沒再看衛瑕和其餘幾人,而是向著衛家名下的那家鋪子走了過去。看門的侍從根本不敢攔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掀了簾子走了進去。


    可在邁進門之後,他卻沒有再舉步上前,隻是站在門邊,遠遠望著被帷幔半遮半掩的那個房間。


    內室,衛鈺與一女子相對而坐。哪怕離得很遠,也隱約能看出那少女的美貌來,她是貴妃的本家侄女,才德兼備,據說多年來求親的媒人踏破了楊家的門檻,也沒有一個能被她看入眼的,直到貴妃向她提起了衛家的二郎。


    衛鈺也知道自己在對麵前的未婚妻子說出那些話之後,自己可能淪落到何種下場。可是在聽他如實講出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之後,對麵的女子卻久久的沉默了。她不掩目光中閃過的低落和震驚,可又有幾分驚喜。除了此前種種遺憾無法改變,她知道自己今生可能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李瑾站得很遠,幾乎聽不到他們都說了些什麽,但在看到那女子終是伸出手扶起向她微微垂首的衛鈺時,他心神一震,險些站不住腳步。


    或許他是該上前阻攔或是說些什麽的,可就在那兩人準備此處的時候,不知為何,他還是選擇了先一步轉身離開。


    他走得那樣急,直到最後都沒讓衛鈺的未婚妻子看見他的身影,隻在匆匆經過衛瑕等人身邊之時,隨手將懷裏的那封書信交給了其中一人,道了聲,“幫我交給他。”


    他甚至都沒看一眼自己囑托了誰來做這件事,隻知道自己無法再在此處待下去,片刻都不能。


    而在他身後,拿到了那封書信的華鳶在扔與不扔之間遲疑了一瞬,最後幹脆塞到了天靈手裏。


    已經不知做了多少次信使的天靈恨不得捧著這信在大雪裏嚎哭幾聲。


    可是委屈歸委屈,這信還是送到了衛府。


    天靈是親眼看著衛鈺拆開這信的,甚至連上麵的內容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同於往次強硬的態度,這一次,李瑾隻想再見他一麵,再無贅言。


    而這一日,天靈終究沒有拿到迴信,衛鈺始終都是沉默著的,連一聲謝都忘了對他這個送信的人說。


    七日後,衛鈺大婚。


    道觀裏的人都偷偷跑去看婚宴了,隻有天靈始終都記著那個沒有得到迴信的大將軍。


    衛府的侍從告訴過衛瑕的,七日之中,衛鈺從未出過家門。


    隴西郡王府不在親仁坊,天靈走了好遠好遠的路才走到那間王府門口,這裏幾乎沒有守衛,又或許是宅子的主人特意留了門給那個永遠不會再來的人。


    天靈扒著牆頭向裏麵看了看,幾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裏的那個身影。


    李瑾的身上披著一件狐裘,那是他曾經滿心歡喜的送出手,最後卻又迴到他手裏的東西。他不知在此處坐了多久,任由風雪打透衣襟,神色間看不出喜怒。


    但是漫天白雪之中,隻有這孤零零一個身影,哪怕他並未露出悲傷的神情,也讓人為之心酸。


    他到底明不明白有些人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


    天靈笨拙的從牆上爬下來,撲撲自己身上的雪,最後歎了聲氣。幾乎無人見過他歎氣的模樣,就連引商都未曾,這聲歎息與那張看起來呆呆傻傻的臉實在是不相配。


    可是院內的李瑾偏偏在風雪聲中聽到了這聲歎息。


    他警惕的抬起頭,右手剛剛按在刀鞘上,下一瞬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自雪中走來。衛鈺還是往日那身打扮,直到走至他身前,才彎了彎唇,“何苦一直等著?”


    李瑾幾乎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可是當他將手探向麵前這人的臉頰時,那感覺卻是真真切切的沒有虛假。


    他幾乎是顫抖著問出,“今日不是你的大婚之日……”


    “總該來道聲別。”


    美人一笑,幾乎驅盡了嚴寒。


    *


    眼看著整個婚宴結束,新人該是洞房花燭的時候了,偷偷摸摸看完了儀式的引商才伸了伸懶腰,左右看看,納悶道,“天靈怎麽還沒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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