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覺得華鳶最近實在有些奇怪。


    甭管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瞧上她的,明明之前都不聲不響的,最近這兩個月卻三番兩次的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不知是不是她想錯了,好像自從花渡出現之後,這人就著急了起來……


    哦……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的引商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卻見他還是那副沒有半分笑意的表情,她也不得不收斂了神色,沒有像往日那般打趣他,最終隻是沉默。


    有些事,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兩人迴到邸舍的時候,衛鈺剛剛將那錦盒合上,看他的表情,似乎收獲不小,引商進門時還聽見對方笑著說,“這東西我怕是也要帶進棺材裏,誰也不給了。”


    花渡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從那略顯輕鬆的神態來看,似乎也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在桌上還散落了十數張臨摹的字帖,引商撿起來看了看,不得不為之歎服。但是這些與衛鈺收走的那兩張相比,無疑是略遜一籌的,甚至可以說是被丟棄的。屋子裏有火盆,為了防止那些廢棄的摹本落在別人手裏,衛瑕未有猶豫,便將其餘紙張全都擲於火中燒了個幹淨。


    引商蹲在火盆邊取暖,花渡就站在她身側與衛鈺說著話,不時幫她留意著火盆裏的火,而她隻要稍稍仰起頭就能看清他的神情。


    自她認識他以來,她還從不知道他的眼中也會閃過那樣的光芒。也許他真的曾是文人,“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世人眼中的文人墨客都是飄然出世、心遊物外。而一個少年人,身負才學,文韜武略,想必心中也曾懷有鴻鵠之誌。


    可是他偏偏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年少身死,受盡屈辱,如今又忘卻了過往,再也不能憶起舊時風景。


    世間許多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執念,或遠超情愛或高於性命。引商發現,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花渡心中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麽,可是又有些模糊,因為她還是不知道他曾經經曆過什麽,不懂得他的遺憾。


    終於到了科考當日。


    “什麽?”正在為爐子加碳的引商一愣,差點被爐中的火星濺到手。


    衛瑕倒是淡定得多,“我打算留在這裏生活,還請你收留。”


    相處多日,兩人之間已經不再客氣的用尊稱了,可是這話說出口時,衛三的語氣還是相當的誠懇,正如他所說,這是個請求。


    “一直在這裏生活?”引商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如果一直在道觀裏生活下去,那豈不是……”


    “出家。”衛瑕替她將話說完。


    他的意思,就是要出家當個道士。


    引商傻傻的看著他許久,愣是想不通他為什麽要這樣做。衛氏兄弟的名聲長安城誰人不知?他是高門大戶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帝麵前倍受恩寵的寵臣,鋪在他麵前的明明是尋常人難以企及的一條光明大道,他何苦要選擇最崎嶇的那條小路?


    若說他為了秀秀一事心如死水了,引商是不信的。哪怕是再難撫平的傷痕,以衛三的冷靜沉穩來說,也不至於一時衝動做出這樣荒謬的決定來。他既然能說出口,便足以說明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甚至可以說,絕對不會再改變想法。


    “為什麽?”她不得不問上這樣一句。哪怕是他們這個道觀高攀了衛瑕,她也想知道他真正的理由。


    “虛度了二十餘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做點不一樣的事情。”他實言相告,神情中卻沒有對自己陽壽所剩不多的恐懼,更多是對將來的期待。而在這間奇怪的道觀裏生活,就是曾經的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引商生平所見過的人雖然稱不上多,但是形形□□都見過不少。有些生來就一帆風順的人,半生卻都是在循規蹈矩的生活著,每每就是這樣的人,總想著離經叛道,她曾經對這樣的人嗤之以鼻,暗歎他們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結識了衛瑕之後,卻又發現世事遠不如所見那般簡單,哪怕親眼所見也一定為真,沒有人能對他人的選擇妄自非議。


    衡量了一下衛瑕的本事和他能為道觀帶來的聲名,引商爽快的點點頭。


    衛瑕倒像是早就料到她會答應,並未感到意外的道了聲謝之後,便將目光投向了這空蕩蕩的小院,好奇道,“華鳶和天靈去了哪裏?”


    “還不是因為那位大將軍。天靈也不知是衝撞了什麽,三番兩次的得罪他。”一提這個,引商連氣都不打一處來。李瑾自上次誤傷了天靈之後,再也沒有來過道觀,直到今早才因帶兵出城經過這裏,那時衛瑕剛好與府裏派來的仆從出門了,李瑾沒有尋到想見的人,便幹脆使喚天靈到城裏送信。


    天靈呆呆傻傻的,又怕得罪這個高官,隻能冒著風雪跑到城裏去送信去衛府,直到現在還未迴來。


    “至於華鳶……”說起這個名字,引商才忽然反應過來,“咦?華鳶去哪兒了?”


    衛瑕剛剛迴來不久,自然不知道華鳶的下落,可是正當他想開口問下去的時候,卻見道觀之外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著。


    “進來!”輕聲的一句命令,卻帶著不可違抗的力量。


    門上的那道門畫也意外的沒有阻攔他的這道命令,任由道觀外的那個身影不由自主的飛進了觀內,最後跌在院內動彈不得。


    引商本是不在意的睃了一眼,結果這一看卻嚇了一跳,“你怎麽在這兒?”


    那個身影竟然是本該在考場上的季初!


    她尚且沒反應過來,衛瑕卻已經心下了然。當她用困惑的目光看過來時,他點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我這點本事,隻能命令鬼怪妖魔,於凡人無用。”


    *


    在出發去考場之前,花渡又借著水裏的倒影看了眼自己的模樣。


    同行的書生去看不慣他這個動作,還在那裏嚷道,“季二,快些走吧,有什麽可看的。”


    季初在家中是排行第二的。


    多說多錯,花渡並未多言,便跟著同伴們出了門。路上,其他人雖然也在為即將到來的複試而緊張,但是同樣也在議論著一樁怪事。


    這怪事便是蕭生。


    “聽說向主考官的舉薦他的人可是聖人麵前的寵臣啊!”一個舉子忍不住連連咂嘴,似是不敢相信這件事。


    明明經了上次的事之後,被他們教訓了一頓的蕭生應該沒臉去考場了,可是對方非但大搖大擺的去了,還被宮裏頭那個出身東瀛的權貴源伊澄極力舉薦給了主考官。


    怎麽能說不是一件怪事?


    他們議論的熱火朝天的,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花渡也聽進去了幾句話,但還未等他想通這怪事是怎麽迴事,幾人都看到了站在考場門口的那個人。


    蕭生一改往日畏縮又自以為是的姿態,正站在那邊整理衣冠,可是臉上的神情卻似有些不耐煩,擺弄了一下皺起的衣襟便懶得動手去扯平了。


    其他舉子在他身邊經過時對他的冷嘲熱諷,他也全然像是沒聽見一般,隻是悠閑的站在前方,像是在等什麽人。


    而花渡眼見著對方的目光始終落在這邊,實在是不難看出他到底在等誰。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蕭生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這笑與他這個人看起來極不相配,張揚且桀驁,那與生俱來的傲氣不是流露於神情中,而是刻在了骨子裏。


    花渡想扭過頭看向對方的時候,對方已經轉身向著考場走去,他隻瞥見了那個男人右眼角下突然多出來的一顆紅痣。


    今年考試的“策問”一門,又是以政事為題,讓考生們寫下自己的見解,比起死板的“墨義”、“帖經”來說,更有難度也更有意義。


    就在其餘舉子還在苦思冥想之時,花渡已經落下了筆。相較起那些刻板的學問來,他自己也在詫異自己能不假思索的飛快寫下紙上這些字來,可是有些見解就像是刻在他腦子裏一般,無需多想便能落筆成章。


    隻是就在他最終放下筆的時候,卻見坐在他斜前方的蕭生突然輕哼了一聲。兩人離得太近,他將那聲輕哼聽得一清二楚,而且不難聽出對方的遺憾之情。


    不屑中又帶著幾分可惜。


    就像是在遺憾可造之材不堪重用。


    科考結束之後,花渡再走出考場時已經望不見蕭生的身影了。放榜是在下個月,還有些日子。


    思來想去,傍晚之時,他還是撐著那把自己那把紙傘走進了主考官等人閱卷的房間。


    其實本不該這麽早就定下榜首,可是當他踏進屋內之後,卻見主考官捧著兩份卷子對身邊之人感歎道,“實在難分高下。”


    “難分高下?不盡然。”坐在一旁的衛鈺是赴主考官之邀才來到此處,但是在看到今年的考卷時也不由讚歎了一番。


    鄭周手裏捧著的兩份考卷,一份上麵的名字是季初,一份是蕭生。


    這兩人分別有衛瑕與源伊澄舉薦,本就不分上下,隻看文采了。可是當鄭周說二人文采也不分高下時,衛鈺卻單單拎出了季初的文章說道,“此人若為官,必成一代名臣。”


    這話聽起來有些誇大了,但是鄭周卻心知這是事實。


    可是,衛鈺緊接著卻指著蕭生的文章說道,“此人若為帝王,必將成就千古基業。”


    孰高孰低,確實分不出上下來,因為為君為臣本就不能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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