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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六,魯城西北百裏外,天色蒙蒙亮時,一支十餘人的車隊行進在薄霧中。


    “快到郕邑了,大夫特地囑咐過,吾等得繞道而行。”


    趙無恤口中前去“追趕”陽虎的虞喜,此時此刻卻坐在馬車上,身側是幾名輕騎士扈從,後邊還有不少徒卒,都在警惕地盯著雙手被桎梏拴著,身體也被綁在車輿上的高大虎士身上。


    那人額頭寬闊,一臉濃濃的卷須,睜開眼睛後目光淩人。


    “不必如此看著我,臨行前趙無恤說過了,若是汝等少了一人,便斷吾弟一根手指,如此交換實在不值當。何況這裏靠近郕邑,孟氏和公斂陽也巴不得我死,我不會去自尋死路的,吾等還是相安無事,抵達灌城地界便好。”


    陽虎直唿趙無恤之名,騎從和武卒們怒目而視,但趙無恤事先有吩咐,切勿辱之太過,所以隻能強忍著不去用馬鞭抽他一頓。


    時間迴到前夜的五父之衢。


    當時,陽虎未能用言語讓趙無恤失態,頓時垂首汗顏,最後咬牙切齒地說道:“既然三桓未亂,如此一來,就算你放過我,三桓,尤其是季氏也一定要殺我而後快。”


    趙無恤卻答:“絕不會,以國君性命換陽子自由,這筆買賣誰都願意做,我方才已經答應繞你,自然會允諾,不抓你迴魯城曲阜。”


    陽虎一愣,看著眼前這個笑容可掬的少年大夫。


    “我已經失信了一次,若是再騙陽子,就真成反複小人了,我放你走,你依然可以據城而叛。”


    “據城而叛?”陽虎覺得趙無恤是在愚弄自己。


    但趙無恤卻分析得極其認真:“鄆城即將成為我的封邑,費邑靠近魯城,不容有失,陽關太過關鍵,是不能讓你去了。既然如此,去灌城好了!”


    陽虎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此人了,一方麵臨事倒戈一擊讓自己功敗垂成,另一方麵在將自己逼入絕境後又主動放開了一條生路。這是在……


    “沒錯,我就是在養寇自重!”


    無恤笑道:“魯國的卿大夫和國人需要一個共同的敵人,才能保證不四分五裂,我現在需要一個暫時穩定的魯國,所以陽子就暫且當這個大敵罷。”


    隻要陽虎還在一天。他就是魯人的頭號仇敵,而趙無恤就可以隱於其身後的陰影下,掩藏羽翼,在西鄙安心坐大。麵對齊人的進逼,麵對陽虎的隱患,魯國君臣將不得不倚重於他的武卒。


    可怕!


    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陽虎再次閉上了眼睛,迴憶起一個多月前的初見。那時的趙無恤謙遜、有禮、甘居己下,卻又不時外露才幹吸引陽虎注意力,當時陽虎認為“虎父無犬子”。趙無恤以後應該會不亞於趙鞅。


    但現如今,當他露出了真實的謀劃與野心,連陽虎也忍不住為之戰栗。


    趙無恤縱然氣勢不如趙鞅,可心思卻深不可測,布局抽絲剝繭,陽虎忙活了半生,一度傲視魯國,傲視天下英豪,現在卻有種無力感。


    大爭之世,這種人最容易笑到最後。


    他開始為魯國三桓的未來哀歎。一山不容二虎,趙無恤才是真正的趙氏之虎。或許,兩人想做的事情最終是一樣的:專魯!正因如此,他才會將自己當成最大的競爭對手驅逐吧。


    但陽虎卻也不甘心一直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變成趙無恤的棋子。


    “雖然我的親族陽越,黨羽季寤都在他手裏作為逼我合作的人質,可我一旦迴到灌城,就由不得趙無恤了。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你為今日養虎為患而後悔!”


    ……


    趙無恤之所以讓陽虎去灌城,還有另一個目的。


    灌城與孟氏的主邑郕邑接近。


    孟氏是如今魯國最有活力的一個宗族。若是公斂陽、南宮閱、子服何全力輔佐,縱然孟孫何忌平庸,但孟氏也會成為三桓之首,說不定會造成一家獨大的局麵。


    這對趙無恤在魯國的謀劃並無好處,所以他“養寇自重”的目的,除了讓三桓和魯人有一個共同敵人以免太早分裂火並外,也能讓孟氏如芒在背。公斂陽分心於灌城,消耗兵力和精力,好讓無恤有時間來完成平衡魯國內部勢力的布局。


    放陽虎歸山的確有隱患,但那隱患多半不是趙無恤正麵承受,何樂而不為?


    這一天清晨,經過一天一夜的禁令後,魯國公宮的朝會如期舉行。


    陽虎當日退守內城,受毀最重的是北宮,因而魯侯現在南宮朝會,趙無恤沿途所見,宮殿樓閣、高台銅獸,依舊一派東方大國的威儀。


    然而之前內亂留下的損壞來不及修繕,依然觸目驚心,如同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的雍容深衣。牆垣倒塌、宮門燒毀的場景隨處可見,不可避免地透露出一絲絲衰敗、損毀的氣息。


    便好比這周公之國五百年的延續,輝煌早漸漸遠去,而今風雨已來,搖搖欲墜了。


    雖然魯城生變,但來宮中的朝臣卻還是不少,這魯侯歸來後第一次朝會,除了論功行賞外,為的是在群臣麵前走一圈,讓他們安心。


    休息一夜後恢複些許精神的魯侯穿著諸侯的九章服飾,在七八個豎寺的簇擁下橐橐而來。


    按照慣例,魯侯先讓人宣讀了一篇譴責陪臣陽虎謀逆的罪狀,將這些年來魯國的遭遇全部說成陽虎一人之惡,表示絕不容赦。


    但在趙無恤和季氏的謀劃下,除了陽虎的主要黨羽外,其餘從犯大多可以寬赦,孟氏也附議了這一點。


    其實這也是無奈,陽虎執掌魯國數年,不是所有人都有硬骨頭死不屈服的,連孔子都低了頭,何況還有公族中數不清的庶孽子弟從逆。要是都殺,公族至少得少三分之一,到時候魯城內家家素稿,這對一直提倡“親親”的魯人來說是無法接受的。


    接下來,就是封賞了,首功之人自然是趙無恤。


    無恤需要的好處,早在他與孟氏密謀陽虎時便有初步的確定,但因為這次功勞太大:先是通報陽虎動手的消息,又輕身犯險救季孫,奪城西。隨後棘下大戰也是主力,最後還輕騎追逐,救迴了魯侯。


    於是,趙無恤被對他青眼有加的魯侯直接從下大夫提拔為上大夫,一時朝堂眾臣駭然,連趙無恤也對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命一怔。


    “上大夫?”


    季孫斯麵帶笑意,仿佛這時趙無恤理所應得的賜予,孟孫何忌則目露驚駭。


    “虛歲十六的上大夫!”


    別說魯國,連諸侯之間也聞所未聞啊!


    若不是世襲,這職位一般是年過三旬四旬才能做的,即便是根正苗紅的國君公子,也沒人能這麽年輕就身居如此高爵!


    趙無恤不是魯國世卿,所以上大夫是他在魯國能達到的最高位置,也意味著可以在魯城開府,擔任重要職位參與朝政。


    然而趙無恤的聲音卻響徹了寬大的朝堂。


    “臣請辭!”


    麵對這個意料之外的任命,趙無恤再三思量後踱步而出,開始了推讓。


    “臣再請辭!”


    一次,兩次,三次,這是慣例的“三讓”,也就是古代諸侯登位、大臣就封的謙讓之禮,魯侯也沒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再封,殷切地看著趙無恤。


    然而第四次,趙無恤還在推辭,魯侯以及殿上的季氏頓時臉色微變。


    “臣逐寇不力,致使陽虎潛逃,季寤不知所蹤,有罪,不足以受此重爵!”


    他態度堅決,甚至不惜自損功勞,魯侯便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目視季孫斯、孟孫何忌,征求其意見。


    兩位卿士也四目相對,勸慰無果後,最後季孫斯隻得勉強笑著開口道:“那,就改為中大夫,何如?”


    對這個舍爵,趙無恤倒是接受了,部分朝臣也鬆了口氣,中大夫之職,倒是沒驟然成為上大夫讓人驚駭和嫉妒。


    趙無恤拜謝後卻暗暗冷笑:“也不知道是誰給季孫斯出的主意,這是要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上大夫的確可以參與朝政國事,但魯城勢力錯綜複雜,是一趟渾水,趙無恤暫時不願意隻身入朝堂。無恤在魯城沒有根基,經營好西鄙才是未來一年裏的要務,所以便主動退了一步。


    其實,這兩天已經有人在魯城四下傳言,趙無恤此次立下的功績已經比得上當年逐權臣慶父而殺,挽狂瀾於既倒的季友了!


    對於這個別有用心的比喻,孟氏臉色當然極其難看,趙無恤也知道這是季氏謀劃讓趙無恤和孟氏相惡的小手段。


    趙無恤最初也沒在意,但結合今天朝堂上突然授予他的上大夫之爵,無恤意識到,有人想要借機捧殺自己!


    沒錯,是捧殺,主動幫他宣揚沒有實際意義的名聲,讓孟氏加深對他的忌憚。又卓拔為上大夫,讓所有朝臣士大夫心生嫉恨,若是他貿然入魯城,可能會被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縛住手腳。


    “季氏也是聰明,一手聯合我提防孟氏,另一手卻又明捧實貶地算計起我來,陽虎說三桓極度排外,此言倒是不虛,這還自身難保,就開始給盟友挖坑了。嘿,豎子不足與之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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