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說過,殿下要打破的是世家對知識的壟斷。”陸裳微笑道,“還有什麽比捐出所有藏書更大的誠意呢?”


    家主們互相對視,不知怎麽,心情都放鬆了幾分。


    之前不管是陸家主還是陸裳,言語之中都一直在給他們製造壓力,告訴他們這個時候想要投誠,必須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結果現在局勢陡然一轉,變成捐書了。


    雖說曆代藏書也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是跟田地、莊園、宅子和鋪子,乃至於官位比起來,就顯得不是那麽難以割舍了。在眾人已經在幻想中割了一次肉的情況下,這個選擇並不難做。


    他們紛紛開口表態,“如此,這件事就都仰賴侄女從中周旋了。”


    ……


    這一晚,張本中幾乎沒怎麽睡。


    他的心被巨大的不安和期望折磨著,幾乎沒有一刻能安靜下來,自然也就睡不安穩。


    第二天沒有早朝,但張本中還是早早入宮,等候之後的小朝會。昨天戶部才剛剛出了名單,今天肯定會商議這件事。不過,他的心思並不在這些事情上,而是在琢磨自己期待的那件事,不知什麽時候才會有結果?


    不久之後,同僚們陸陸續續也到了。


    因為心不在焉,所以張本中並沒有注意到,大部分人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他眼底的青黑之色。更沒有注意到,除了他之外,在場眾人居然都休息得很不錯,個個神采奕奕,與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或許是因為最近辦的都是大事,賀星迴沒有在禦花園的水榭裏辦公,而是又迴到了紫宸殿。


    不過,現在的紫宸殿,看著跟之前也大不相同了。賀星迴在水榭裏辦公的那段時間,工部的匠人們按照要求,在這裏進行了一番改造。如今的紫宸殿,四麵都開了巨大的窗,光線比從前更明亮,不複有那種莊重壓抑之感。


    而此刻,群臣們在女官的引導下進入紫宸殿,走到門口,就能感受到那股強勁的穿堂風。


    這個天氣,在外麵等候的時候,他們身上難免出了一點汗。被這風一吹,立刻就感覺到了一種透徹的涼爽。許多人心裏甚至已經在琢磨,迴頭也要在自家開幾扇這樣的大窗戶。


    張本中就排在韓青身後,是第二個。


    同樣涼爽的風吹到他身上,他卻沒有任何感覺,目光緊緊盯著坐在禦案後的人,腳步微微一頓後,心底便湧起了巨大的狂喜。


    其他人沒有他這樣敏銳,但也很快注意到了這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雖然以對方的身份來看,這麽說很奇怪,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在賀星迴主政一年之後,朝臣們已經習慣了皇帝的缺席,如今猛地看到他出現在紫宸殿裏,竟十分不習慣。


    以至於拜下去的時候,許多人竟然還遲疑起來,拿不準該先拜他,還是先拜皇後。


    好在這個問題最終沒有給他們造成困擾,因為站在前麵的張本中已經迫不及待地跪了下去,“拜見陛下萬歲!”


    韓青還沒動呢,他這般急迫,眾人看向他的視線不由古怪起來。


    昨天的事都已經傳遍了,甚至在場許多人都是深知內情的,如今誰不知道張本中已經在於賀星迴的爭鬥之中一敗塗地?他今天居然還來上朝,就已經夠令人吃驚了,現在又做這般癲狂之態,不會過幾天就要“病休”了吧?


    韓青的反應很快,連忙也領著眾臣拜了下去。


    拜過皇帝,又拜了皇後,眾臣分班站立,但心思都不在朝事上,而是好奇起了皇帝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更好奇賀星迴對此事的態度。


    就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心聲,皇帝笑著開口,“諸卿乍然見到朕,一定都十分驚奇,不知朕今日怎會在此。”


    這話他敢說,眾人可不敢接,於是都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好在皇帝也沒有要他們接話的意思,又道,“在商議正事之前,朕還有一點小小的家事要處理,須得耽誤諸位卿家的一點功夫。”


    這話讓人乍一聽忍不住心驚,畢竟皇帝能有什麽家事,需要當著朝臣的麵處理?


    但要說他和皇後鬧翻了,想收迴權力,可是皇後明明就坐在一側,而且看起來麵色平靜,並無慌張之態。況且,以大臣們對帝後的了解,縱然皇帝並不真的是個草包,但是要說他能這麽輕易地從皇後手中奪權……


    他們怎麽就那麽不信呢?


    隻有張本中對著一點深信不疑,已經抑製不住麵上的喜色了。


    因為他所指望的“那件事”,就是攛掇了一群人,讓他們到皇帝的身邊去吹耳旁風,慫恿他奪權。算算時間,如果皇帝當機立斷采取行動,此刻也確實可以得手了。


    或許是因為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所以張本中完全沒有想過還有別的可能,滿心期待地等著自己想看的那個場麵。


    到時候,不可一世的皇後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而這時,皇帝已經道,“把人請上來吧。”


    有內侍帶上來了一排人,押著他們跪在地上。張本中看過去,認出這些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縮,猛地從幻想的喜悅之中抽離出來,開始生出不妙的感覺。


    禦座上的天子看著跪了一地的人,用冷淡厭倦的語氣道,“你們做了什麽事,自己說吧。”


    張本中心髒猛地一跳,就聽跪在最前麵的老頭子痛哭流涕地求道,“陛下恕罪,臣知錯了!這不是臣的主意,是侍中張大人讓臣做的啊!”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頭來,急迫地盯著張本中,“張侍中,你快告訴陛下,那些話都是你教我說的,不然我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哪裏想得出來?是你想讓陛下奪了皇後的權,是你教我的,不是我的錯……陛下!”


    雖然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但是重臣們已經聽懂了,其中有幾個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氣。


    張本中竟然有這樣的膽子!


    不過這件事,做得也太荒唐了。攛掇幾個宗室,就想勸說皇帝奪權,這不是說笑嗎?


    當然不止幾個宗室。


    事實上,張本中本來是想找外戚的,誰知這群人都老實得跟鵪鶉一樣,比起皇帝更怕皇後,他隻好把視線放到了宗室身上。身為袁氏皇族,他們卻始終被邊緣化,當然不甘心,張本中一攛掇,就成了。


    為了做成這件事,張本中可是把自己在宮中的人手都交了出去,連帶著禁衛軍那邊屬於自己的勢力也給了他們,要不然,光憑幾個宗室,怎麽可能動得了皇後?


    皇後之前說過,皇帝一直在跟禁衛軍一起演練,強身健體,那之後張本中就關注起了這件事,然後震驚地發現,皇帝何止跟著禁衛軍一起演練,他簡直快住進禁衛軍的大營裏去了!


    這意味著什麽?


    張本中當然想象不到,這不過是皇帝在宮中呆膩了,想出去玩打仗的遊戲,他覺得皇帝必然所圖甚大!


    都已經是皇帝了,他還能圖什麽?那隻能是從專-政的皇後手中奪迴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權柄。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麻痹皇後,讓她允許他這樣跟禁衛軍接觸的,但毫無疑問,掌控了禁衛軍之後,動起手來就簡單了。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天子,隻需軟禁皇後,再自己現身人前,事情就會變成定局。


    可現在……這又是怎麽迴事?


    張本中不願意相信,但現實讓他不得不相信,事情就是他想的全都是錯的,皇帝確實從來沒有過奪權的意思,他是站在皇後那邊的!


    一個皇帝,竟然會心甘情願地將至高無上的權力拱手相讓,這太荒唐了,誰能想得到?


    而在他精神恍惚之時,其他宗室也紛紛開口,每個人的證詞都指向了他。


    張本中茫然地抬頭往上看了一眼,對上皇帝厭惡的視線,以及賀星迴平靜的眼神,他陡然意識到,他完了,張家完了,世家也完了!


    “朕可真是沒想到。”皇帝終於開口,“張侍中居然如此關切朕與宗室們的處境,迫不及待地要為我們分憂解難。這般急切,要不要朕把這個皇位讓給你張氏來坐?”


    “撲通”一聲,是張本中跪到了地上。


    他的心理防線本來就已經崩潰了,又聽到皇帝這句誅心之言,再承受不住,麵色煞白的倒伏在地。


    “這等居心叵測之人,居然是我大越朝廷重臣,領著朝廷的俸祿,整日琢磨的卻都是這些鬼蜮伎倆!”皇帝生氣地將視線移到其他人身上,“諸卿以為,這等無君無父、膽大妄為之人,該如何處置?”


    自然沒人敢替張本中求情,再說他們本來也不想求情。張本中是瘋魔了吧,辦的是什麽事?


    如今朝堂上百廢待興,正是最需要賀星迴的時候,他突然來這麽一出,萬一真的成功了,其他人才真是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種事,自然是“謹聽聖裁”了。


    皇帝這才滿意了,讓刑部和大理寺迴頭就把這些人都帶走,依律處置。


    刑部尚書出列領命,正要把人帶走,又被皇帝叫住,抬手點了點張本中,“朕還有一事要說,就讓他也留下,做個見證吧。”


    於是其他人被帶下去,張本中依舊跪伏在原來的地方。


    皇帝這才轉向其他人,道,“若非此人一番折騰,朕竟不知,皇後居然受了這麽大的委屈!”


    重臣們茫然:陛下剛才說了什麽?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皇帝又痛心疾首地道,“皇後一心撲在國事上,日理萬機,人都消瘦了幾分,竟還要遭受許多人的誤解和汙蔑,是朕之過!”


    聽到最後這一句,還在精神恍惚的大臣們立刻清醒過來,忙不迭地開口搶鍋。千錯萬錯都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錯,肯定不會是皇帝的錯。也是他們讓皇後受委屈了,陛下責罰他們就可以,一定不要自責!


    君臣你來我往,一番唇槍舌戰,皇帝最終被引經據典的重臣們說服,相信這件事並不是自己的錯,頂多是有點疏忽。


    然後他就像是剛剛想到一樣,開口道,“朕決定了,要讓皇後擁有與朕同等的地位,享受同等的權力。如此,當再無人能質疑皇後了。”


    大臣們一口氣還沒送下來,又哽在了胸口。


    但是這一迴,他們勸說起來就沒那麽順利了。


    主要是,這個話題的當事人賀星迴就坐在皇帝身邊,麵色平靜地看著他們。重臣們不知道這件事裏她究竟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皇帝這番話又有多少是她的意思,自然不敢火力全開。


    不過,這件事終究還是太出格了,攔肯定是要攔的。


    然而皇帝根本不與他們糾纏,直接吩咐讓人擬旨。自然是沒有人會響應的。雖然負責封駁皇帝旨意,是跪在地上的侍中張本中的職責,但是此刻,沒有一個大臣願意讓這種聖旨從自己手中流出去。


    皇帝一氣之下,伸手指著一邊做記錄的女官道,“那邊的女官,過來替朕擬旨!”


    竟是要直接繞過他們了。


    女官們入職之後,就接過了記錄朝會內容的工作,平時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半點不引人注目。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們身上。


    今日當值的是阿喜和另一個女官。被這樣注視著,兩人都忍不住緊張起來,阿喜甚至能感覺到,身邊的人在微微顫抖。


    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阿喜反而覺得身體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她挺直了脊背,換了一張寫聖旨用的紙,鎮定地答道,“臣已經準備好筆墨了,請問陛下的旨意。”


    於是皇帝念一句,她寫一句,將這封注定要流傳千古的聖旨記錄了下來。


    “皇後與朕夫妻一體,當以一人視之……即日起,皇後可乘禦輦,居禦座,著天子袞冕,亦可自稱朕。”


    第066章 袞冕


    賀星迴一開始沒有說話, 後來就更不用開口了。


    盡管旁人難免揣測她在這件事裏起了幾分作用,使了多少手段,但這件事, 確實完全出乎她的預料之外。皇帝在做之前,並沒有跟她商量過。不過作為既得利益者,她也不會虛偽地說什麽不需要。


    不,她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儀式。盡管這需求並不太迫切,沒有也無所謂, 但有了當然更好。


    當這封奏折經中書門下兩省中轉,加蓋了各種印章之後, 又送迴她手中時, 賀星迴捧著它, 也不由百感交集。


    阿福這孩子,真的很會心疼人啊……


    但凡是送禮,一定能送到接收之人的心坎上,也算是一種天賦了。


    這一天的小朝會,最後什麽正事都沒有議。賀星迴體諒群臣或許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這件事, 便放他們迴去了。


    張本中被禁衛軍從地上拖起來的時候, 看向皇帝的視線,簡直像是在看一個瘋子。如他這樣執著權勢的人,大概永遠都不會理解皇帝的選擇吧?


    而那個不被理解的人,注視著他被人拖下去, 還忍不住點評了一句,“這位張侍中, 從前看著也像個聰明人, 怎麽現在變成這樣了?”


    “這和聰不聰明沒有關係。”雖然張本中確實不太聰明, “越大的東西就越笨重。如果是騎馬, 要掉轉馬頭是很容易的事。可如果是四匹馬拉的車,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車夫,也得費一番功夫。世家,卻是比駟馬車龐大了無數倍的存在,掌舵之人光是控製它就用盡了全力,哪裏看得清前麵的方向?”


    “我看不是看不清方向,而是坐在掌舵的位置久了,就以為自己真的是個龐然大物了。”皇帝神色冷淡,“索性橫衝直撞,無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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