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 南派世家在朝中勢大,得到的好處也最多。他們吃獨食太久,便不能忍受自己視作所有物的食物被分配給別人,所以張本中一開口,大多數人便輕易被他說服了。


    但現在,賀星迴直接讓他們沒飯吃了,他們又開始後悔,覺得這個決定做得太倉促。


    人類的劣根性,總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的。而在這件事上,也有一個十分合適的甩鍋對象。於是眾人恍惚著迴過神來,看向張本中的視線已經帶上了指責。


    更有人道,“張兄,你可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張本中方才還在耐心安撫他們,可是此刻的發展,連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同樣處在震動之中,又哪裏分得出心思?


    他冷笑道,“事情是大家一起做的,我給你們什麽交代?”


    這話可算是點了馬蜂窩了。


    畢竟當初他勸說大家與他共同進退的時候,可是好言好語,畫了無數大餅,又讓渡出了不少利益——盡管事情沒成,但許諾就是許諾,他說的好處總得先吐出來吧?


    “話可不能這麽說!”仗著人多勢眾,眾人紛紛道,“事情是你挑起來的,答應我們的好處總得兌現!”


    這翻臉無情的態度,讓張本中氣了個倒仰,“任何事都是有風險的,做的時候,你們難道不知有風險?方才問我要好處的時候,你們難道不知有風險?事情成了,好處是大家的,不成就要我來給個交代,哪有這樣的道理!”


    道理是如此,可是他們從來沒想過事情不成,張本中也從來沒說過啊!


    “若不是你拍著胸脯保證,隻要大家聯合在一起,朝堂上下盡在掌控,皇後就算想動一下都不可能,我們怎麽會相信你?”有人怒吼道。


    “就是,今天這事必須給個交代,不然我們就不走了!”


    這就是世家,在爭奪利益的時候,也並不比普通人更優雅矜貴。利益讓他們結盟,當利益消失的時候,露出的嘴臉自然不會好看。


    眾人沒有商議過,但南派世家已經決定要舍棄張氏了,就像是張本中曾經領頭決定舍棄高氏,舍棄陸氏。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對待張本中的態度自然也不會客氣。


    他們的損失,總得有個地方找補迴來。


    事實上,他們這種想要找補的心態,已經持續太久了。張本中並非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之前才會決定用陸氏來填這個窟窿。——這是個很正常的決定,誰帶來的損失,誰來填補。


    誰知陸裳入宮之後,陸氏竟然起死迴生了。


    而現在,他攛掇著南派世家對抗賀星迴,所造成的損失可要比陸裴當初科舉失利要大太多了。陸裴雖然影響了世家的名聲,可那畢竟是虛的東西。而現在,無論是幻想中已經可以收入囊中的好處,還是實際上必須要舍棄出去的利益,那都相當於是在世家身上割肉。


    不一擁而上撕碎張氏,怎麽能緩解這種痛?


    張本中看著這些人如狼似虎的視線,終於意識到,現在的他們,是講不通道理的——誰會願意再聽一個注定消失的失敗者的道理呢?


    但是,直到此刻,張本中也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世家就是世家,本來就是淩駕於其他人之上的。而賀星迴現在在做的事,卻是要挖世家的根基,徹底毀掉他們。


    張本中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將原本跪在世家腳下的狗扶持起來,讓一切脫離掌控?他更不能忍受,在這件事之後,世家或許要對著賀星迴搖尾乞憐,才能生存下去。


    那樣的世家,還是世家嗎?


    至少,絕對不是張本中心目中的世家。


    所以他們和賀星迴,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隻恨自己沒有早一點看清賀星迴的野心和狠毒。如今想想,他們當初費盡力氣請迴來的根本不是救星,而是個禍害!


    他怎麽就忘了呢?力主讓慶王正位的韓青,本身就是世家之中的叛逆,早就已經脫離了自己的出身,遊離於幾派勢力之外。他選中的君主,又怎麽可能站在世家這一邊?


    可惜這時候才想明白,已經太遲了。


    不!還不算太遲,還有那件事!張本中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還沒有一敗塗地,仍然還有機會。


    他所做的準備,當然不止這一件事。這幾天讓所有人一起拖延時間,既是要拖著賀星迴,也是在為“那件事”留出更多的時間。


    隻要“那件事”成功了,眼下的局麵依舊有機會扭轉!


    這麽想著,張本中已經懶得敷衍麵前這些人了。


    本來這段時間就已經有過數次不愉快,眼下又已經到了撕破臉的階段,倒不如趁此機會決裂,以免成功之後,他們又想辦法攀附上來,甩都甩不脫。


    張本中作出決定,抬手叫來仆人,讓他們將這些家主都趕出去。


    這些世家的家主們,個個都是體麵人,走到哪裏別人都是笑臉相迎,縱然是政敵也不敢輕易怠慢,誰能想到今日竟會被自己人掃地出門?


    他們出離地憤怒了,圍在張家門口,想繼續討個說法。


    “諸位!請聽我一言!”人群中,突然有人揚聲喊道。


    眾人聞聲看去,竟然是陸家主,不由吃驚。這個人平時實在沒什麽存在感,屬於混在人群中沒人能想得起他的那種類型。就像此刻,他自己站出來,其他人才意識到原來陸氏也來人了。


    大抵是他會站出來這件事太過出乎預料,又或許是張本中這番行事,本來就弄得所有人摸不著頭腦,一時不知該怎麽辦,總之,他這句話,成功讓眾人安靜了下來,聽聽他想說什麽。


    “我知道,諸位都很生氣,想找張氏要個說法。但依我看,當務之急卻不是這件事,而是迴去想想辦法,看看還有沒有機會彌補一番,進入戶部的名單。”陸家主說,“這才是咱們的根基。”


    他語氣平和,說的也是公正的話,眾人聽進去之後,總算反應了過來。


    是啊,張家又不會跑,就算人跑了,田宅商鋪也是帶不走的,要清算什麽時候不行?眼下最緊要的,還是戶部那邊!


    名單是今日才出的,若能設法轉圜,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有心急的,已經打算離開,去找自己的關係說情了。但是也有機靈的,眼珠一轉,便大聲問道,“陸兄這般不慌不忙,莫非已經有辦法了?”


    這話一出口,立刻就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


    要說陸氏已經有辦法了,還真未必不可能。要知道,他家可是送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媳入宮,雖然女官的品階低,但那可是在禦前,而且皇後也是個女人,對她們必然偏愛幾分。這麽大的事,要說他陸家一點風聲都沒有察覺到,誰信?


    不過名單上確實沒有陸家那一邊的人,可見陸家還是跟大家站在同一戰線上的。若是陸家真有辦法替他們轉圜,那他們自然也可以裝糊塗,不去追究之前為什麽沒有人通風報信。


    於是紛紛圍攏上去,一邊恭維陸家主,一邊試圖從他這裏打探出一些消息。


    陸家主本來就是受人之托,所以也沒有打啞謎的意思。眾人一問,他便道,“辦法自然是有的。不過諸位應該也都清楚,為今之計,咱們隻有割肉,才能設法挽迴。諸位可做好這個準備了?”


    眾人聞言,麵色都是一變。


    雖然賀星迴看起來並不像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但世家所做的這些事,顯然已經徹底得罪她了。原本賀星迴就打算扶持寒門來對付他們,如今他們自己落下了把柄,她又怎麽會客氣?


    也的確隻有割肉,才能搏到那一線生機了。


    但是這種事,隻有割到自己身上才會知道痛,他們光是想想,就心疼得受不了。


    不過這些大家族能傳承那麽多年,自然都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再大的損失都可以慢慢恢複過來,哪怕要花上兩三代人重新積累。重要的是,他們不能離皇朝的權力中心太遠,必須要拿到那張隨時可以迴去的入場券。


    這些世家祖地散落各處,為什麽都選擇住在京城,還不就是為了這個機會嗎?便如北地世家,都快被排擠出朝堂了,但除非是徹底放棄入朝,想要遠離是非,否則沒有一家會選擇搬迴原籍。


    他們現在本來也沒有衡量利弊的資格,必須要給出足夠的誠意,才能讓賀星迴滿意。所以就算再心疼,也隻能咬著牙認了。


    不過,這並不表示他們心裏就沒有疑慮了。有人道,“割肉的準備我們已經做好了,可陸兄,不是咱們不信任你,但你總得讓我們知道究竟是什麽辦法,我們才能下定決心啊!”


    陸家主便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家裏去吧。”


    ……


    到了陸家,眾人才發現,主持此事的,竟不是陸家主,而是陸裳。


    放在平時,他們早就惱了。但現在情況特殊,反倒是陸裳這個禦前之人出麵,他們更放心。因為她的意思,一定就代表著賀星迴的意思。


    所以雖然心裏別扭,但他們一個個麵上還是擠出了和善的笑意,跟她說話。


    “我知道諸位叔伯爺爺都很著急,咱們閑話少敘,就直接進入正題吧。”在宮中待的時間久了,陸裳也習慣了賀星迴那種效率至上的做法,見眾人坐立不安的樣子,也不繞圈子,直接道,“殿下原本對世家寄予厚望,也給過咱們機會。如今事情變成這樣,諸位應該知道,想要扭轉局勢有多難。”


    眾人隻能訕訕應道,“若非如此,咱們也不敢來叨擾侄女。你給咱們指條明路,現在究竟該怎麽做?”


    “我知道,諸位心裏一定在想,我說不定就是皇後殿下派來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所以我開了口,這件事就能定下了。”路上視線掃過眾人,見許多人臉上都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她正色道,“但我要說,這件事,你們都想錯了!”


    “殿下沒有交代過任何事,也沒有說過會如何處置咱們。現在,是我們這些世家在設法自救,我們陸氏也在其中。隻有弄清楚了這一點,下麵的話才能繼續說。”


    這話眾人並不盡信,但是陸裳既然這麽說了,他們也很給麵子,紛紛表示明白。


    陸裳便又道,“侍中大人的高論,我已經從叔父那裏聽說了。他之所以做這件事,無非是怕世家落入下風,為朝廷和殿下所製。如果諸位的目標也是如此,那現在就可以走了。”


    自然是沒人走的。


    雖然陸裳遲遲不肯進入正題,眾人都很著急,但是她的意思,他們也都明白了。


    這是醜話說在前麵,先把權責劃分清楚了,才好辦正事。到時候成與不成,都是自己來承擔,怪不到別人身上去。聽起來有些不近人情,但剛剛經曆過畫大餅的張本中,眾人倒覺得她這種做法更實在,而不是隻想糊弄著他們割肉放血。


    陸裳等了片刻,見沒有人動,臉上才露出幾分笑意,“不過有一點,我是讚同的。諸位,世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了!”


    “或許有人以為我這話是危言聳聽,嚇唬諸位。那諸位就姑且一聽吧!”陸裳道,“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殿下看世家不順眼,要針對我們,更不是因為世家得罪了殿下,會被打擊清算。而是因為,已經有人能代替我們了。”


    不知為何,這最後一句話,聽得不少人心驚肉跳。


    “世家風光了太久,或許已經有人忘記了,我們世家,也不是一開始就能與皇室共治天下的。”陸裳深吸一口氣,“外人不知道,可我們都很清楚,更早的時候,可沒有所謂的世家。後來,在政治變革與王朝更替之中,世家取代了其他勢力。”


    “而現在,無論是寒門還是商人,都已經可以取代我們了。這一點,經過互市名單之事,諸位應該能看得更清楚吧?”


    沒有人說話,室內針落可聞,每個人都隻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陸裳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其實這一點,很多世家都模模糊糊感覺到了。他們為什麽要打壓寒門,為什麽要掌控商人?沒有人深想過,但是本能地,就選擇了那樣去做,或許就是因為感受到了威脅。


    從前,這種威脅還不甚明晰,可是自從賀星迴上朝,就陸續將寒門和商人推到了人前,也讓世家不得不正視他們。


    這兩股看起來很弱的力量,卻出乎預料地讓他們吃了個大虧。明明世家有那麽多官員,朝堂理應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可是那份名單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打亂了一切計劃。


    眼下的危機,已經足以令他們警惕起來了。


    “張氏沒有看到這一點,到這個地步還想著奪權,自然一敗塗地。”陸裳抬起頭,掃視全場,“而現在,到了諸位做選擇的時候了。”


    這時候,終於有人開口說話,“若果真如你所說,我們真的還有機會嗎?”


    “這是個好問題。”陸裳笑了起來,“對這個問題,我可以肯定地迴答你,有!”


    “有一件事,很多人都誤解了。我這裏,就替殿下澄清一下:她從來沒有說過要打壓世家,或者說,她要打壓的,從來就不是世家。”陸裳沉聲道,“殿下要做的,是打破對知識的壟斷和封鎖,是引進更多的力量,是……讓天下人都能過得更好。”


    她本來想說“是讓所有人獲得自由”,但最終還是換了一個句子。


    雖然殿下應該不認為她的理想不能說出來,不過陸裳習慣了謹慎,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沒必要過多宣揚。


    她繼續道,“世家若是故步自封,不思求變,縱然殿下不打壓我們,也隻會因為無法適應接下來的劇變而逐漸消亡。但若是求新求變,及時轉變思想,跟上殿下的思路,就同樣能夠在新的格局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那時候,我們或許已經不再是世家,會換個別的什麽名目。”說到這裏,陸裳也不免有些悵然,“從這個角度來說,世家確實消失了。但是我們還在,家族依舊可以繼續綿延,保持今日的榮耀。”


    其實這一點,張本中和陸裴並非沒有想到,隻不過以他們的驕傲,從來沒有想過世家會被新興的勢力同化,隻想著自己去同化別人。


    而現在,經過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在座眾人或許心底仍保存著世家子弟的驕傲,但理智已經清醒了。雖然陸裳這番話說得很多人心裏不太舒服,但他們現在別無選擇,而且,至少最後的結局並不算壞。


    陸裳的話就說到這裏,然後她短暫地離席,將時間留給了其他人。這麽大的事,他們總是要商討一番的。


    果然,等她再迴來落座,他們也已經做出決定了,“侄女之前所說的辦法是什麽?”


    “不知諸位叔伯是否注意到了,秘書省新建了一處藏書館,也張了榜對外求書,可惜收效甚微。”陸裳道,“我們陸氏,便打算將家族藏書都捐給藏書館。當然,是抄本。”


    “這……有用嗎?”這個辦法太出乎預料,眾人反而忍不住懷疑起來。


    事情這麽簡單就能解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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