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他也未必能贏。”陸裳又說。


    陸薇睜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但慢慢地又收斂了表情。


    輸贏這種事,本來就不是一定的。陸裴還輸給過陸裳呢,焉知就不會輸給那個陸諫?到時候更難收場。


    “可是……”她忍不住咬了咬唇,擔憂起來,“難道就這樣避開嗎?”


    “避是避不過去的。”陸裳抬頭朝窗外看了一眼,輕聲說,“別忘了,他們還有一場科舉要考。”


    所以早晚都要一較高下。


    陸薇不由“嘶”了一聲,“那現在該怎麽辦?”


    “你急什麽?”陸裳收迴視線,看著她道,“你不是常說,他們外麵的事,與我們兩個小女子沒有關係麽?”


    “也對。”陸薇歎了一口氣,雙手支在桌子上托著下巴,眼睛盯著陸裳,“隻是我本以為,阿姊會有法子的。你想,要是陸裴對付不了他,隻能來求阿姊,你一出手就解決了,那多爽快?”


    陸裳被這話逗笑了,輕斥道,“又胡思亂想了。”


    但話才出口,她就不由得微微一怔。


    陸薇說的雖然是胡話,可是其中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對陸氏來說,當然最好是陸裴勝出,永遠保持現在這種優勢。可對她來說,或許隻有上麵的兄長無力掌控局勢的時候,說出的話才有人會聽。


    ……


    陸裳已經將這件事看透了,但是利益糾葛牽扯其中的人,卻沒有那麽容易看透。


    此刻,一群義憤填膺的世家子弟就聚在陸裴的院子裏,群情激動地要求她立刻迎戰,給那個陸諫一點顏色看看,叫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他們種種煽動性的語言,卻隻聽得陸裴麵沉如水。


    “諸位,請聽我一言。”他站起來,對著眾人一禮,而後才道,“你們心下憤懣,我也一樣。可是我若果真去向對方下戰帖,那反而如了對方的意了。”


    “什麽意思?”


    “諸位試想,那些鄉野村夫,原本一文不名,誰知道他的名字?”陸裴認真分析,“可是現在呢,諸位提起他,就會提起我,倒好像他的才能、名聲和地位都能與我相比了。若果真如此,又將諸位置於何地?”


    這最後一句話過於辛辣了,所有人臉上都有些兜不住。


    畢竟他們確實沒想過自己去迎戰陸諫,而是直接跑迴來找陸裴了。按照這個邏輯,豈不是自認為比不過那陸諫了?


    他們麵上頓時都有些訕訕,語氣也不像是之前那樣咄咄逼人了,“那依陸兄說,又當如何呢?”


    陸裴沉聲道,“現在對方明擺著要踩著我的名聲上位,一旦我真的應戰,到時候人人都將他與我相提並論,勝負又有什麽分別?”


    贏了是理所當然,輸了就是用自己的一世英名來成就對方。


    這就是他的劣勢了。對方一無所有,放手一搏便能得到巨大的收益,自然豁得出去,他卻投鼠忌器,生怕打傷了自己的玉瓶。


    所以依陸裴的意思,根本不要給那些人眼神,將他們當成跳梁小醜看待便是。等他們自己覺得無趣,也就散了。


    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麽理智。


    立刻就有人質疑道,“可是陸兄若是不比,豈不顯得像是怕了他?”


    這雖然不是指名道姓的挑釁,但目標確實已經很明確了。陸裴如果不跟他比試一次,如何能服眾?要是被人當成畏戰甚至自知不敵對方來嘲諷,那隻會更難受。


    現在,陸裴等於是被架在了火上。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的反應,可他無論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似乎又都不對。


    這樣的場麵,陸裴其實已經預料到了,要不然也不會砸東西發泄。可真的麵對這些蠢貨,發現怎麽都說不通時,他胸腔裏還是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種“豎子不足與謀”的怒意。


    但是反過來說,若不是這些人的襯托,他也不會在這一代的年輕人中一枝獨秀,在這個年紀便能參與到朝事之中。


    所以陸裴最終還是壓下了怒意,安撫道,“請大家放心,咱們不能直接應戰,如了對方的意,卻也不會什麽都不做。此事非同小可,待我與世伯世叔們商議之後,再做打算。”


    這就是用家長來壓人了,眾人再不高興,也隻能撇撇嘴應了。


    ……


    世家投鼠忌器,卻不知寒門士子這邊,也是人心惶惶。


    脫離了那種狂熱的氣氛之後,大部分人冷靜下來,就已經意識到了那話說得不合適。他們現在根基淺薄,就連想在朝中站穩腳跟都困難重重,今年科舉還不知道能錄取幾個,現在就跟世家對上,為時過早。


    但是話已經說出口,聽到的人那麽多,早就已經傳揚出去了,根本不以他們的意誌為轉移。


    總不能又跳出去說,“之前那話是胡說的,其實陸諫根本比不上陸裴,也沒有要跟他比的意思。”


    那也太憋屈了。


    與其自己打臉,不如跟世家對著幹,至少還能維持幾分體麵,不至於看起來太可笑。


    話雖如此,可還是忍不住會擔心。


    對於寒門而言,世家就是一隻龐然大物,就算隻是投下來的一片陰影,也能夠將他們完全遮蓋住,於是甚至不能去設想對方的全貌。


    但能夠綿延數百年,實力強大到能夠左右朝堂,總歸是很可怕的。


    眼看一場文會下來,本該收攏在一起的人心再次開始浮動,坐在房間裏思索對策的幾人都忍不住苦笑。


    “怪我。”賀子越檢討,“要是不把聲勢弄得這麽大,未必會有這種事。”


    穆柯嗤笑一聲,“你是在檢討還是在自誇?”


    一般人也根本沒有能力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把聲勢弄得這麽大,這怎麽能說是有錯呢?


    阿喜也連忙道,“阿越你這幾天四處奔波,什麽事情都要管,一天隻睡兩個時辰,是我們之中最辛苦的一個,最後文會也確實辦得很圓滿,怎麽能怪你?”


    賀子越的臉色好看了一些,看了一眼高漸行和陸諫,說,“那也不能怪別人啊。”


    陸諫笑道,“賀兄,我還沒有這麽小氣。那位兄台也隻是因為相信我,才會口出狂言。我相信,他說那句話時,必是發自肺腑。他肯這樣相信我,我又怎麽會怪他?何況他已經道歉了許多次,我看人嚇得不輕。”


    “何止是他,我看很多人都嚇得不輕。”賀子越道,“得盡快安撫住他們,否則容易生出亂子。”


    “其實,我倒覺得局麵沒有我們想的那樣壞。”高漸行思量許久,終於開口道。


    “什麽意思?”賀子越連忙問。


    高漸行嘲諷道,“現在隻不過是一點傳言,陸兄你並沒有指名道姓要跟那個陸裴一較高下,他總不能主動來找你,否則豈不跌了他世家公子的身份?”


    眾人:“……”


    這話竟然很有道理,隻是角度太刁鑽了一點。


    世家做事,想來也要師出有名,現在事情看似鬧得難以收場,但實際上,隻要兩邊都不主動下戰書,那這件事就會僵持住。


    想明白這一點,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高漸行卻又道,“先別急著高興。明麵上不會做什麽,不代表私底下不會做,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這……不至於吧?”賀子越皺眉。


    高漸行臉上的表情越發譏誚,“你們不知道世家是什麽樣子,把他們想得太厲害,太可怕。但是世家,說到底也不過是人組成的,而且都是很普通的人,也會有紛爭,有矛盾,有私欲……他們解決問題的辦法,自然也都是人想出來的。”


    眾人的表情越發凝重。


    陸諫卻忽然笑了起來,“如果是這樣,反而沒什麽可怕的了。”


    “陸兄……”要不是了解他的為人,賀子越都要以為他是被嚇傻了,這時候竟還能笑得出來。


    “我不是在說笑。”陸諫道,“對我們來說,這是危機,但同樣也是轉機,是曆練。”


    說到私底下的手段,無論怎麽做,最終的目的無非就是設法分化寒門士子,讓他們不能夠團結一心。對於還未經曆過太多事的寒門士子而言,這是一種曆練,也是一場考驗。能夠通過的,以後就都是可以信賴的夥伴。要是有了異心,早點篩選出去也不是壞事。


    雖然現在就對上世家,還太早了一些,可既然已經對上了,那就積極去應對。


    眾人都能想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短暫的沉默之後,便都接受了。


    “這樣損失會很大吧?”賀子越忍不住擔憂。


    “的確很殘酷,但爭鬥便是這樣,遲早都要適應的。”穆柯冷著臉說,“所有的將軍都知道,新兵第一次上戰場,折損率高達五成,有的死了,有的傷了,還有的逃了。可是新兵不上戰場,就永遠不會變成可靠的老兵。”


    “那咱們先去安撫一下其他人,至少讓他們知道,不會這會兒就跟世家打起來。”沉默了一會兒,陸諫說。


    “你們去吧。”賀子越站起來,“我迴去找家裏的長輩討個主意。”


    沒人反對。雖然他們已經想得很周全了,但在經驗上,畢竟還是比不過長輩們,有人指點並不是壞事。在這種時候向長輩求助,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情。


    ……


    出乎預料的是,賀子越進宮時,賀星迴還沒迴來。


    在紫宸殿值守的宮人看見他,很是吃驚,“大郎給殿下送了文會的請帖,殿下特意抽空去捧場,怎麽你倒過來了?”


    “姑姑去看了文會?”賀子越吃驚,“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人太多了,他的注意力又都在台上,更沒想到賀星迴會去看,所以根本沒有看到人。


    得知賀星迴還沒迴宮,他就要走,被宮人攔住了,笑著勸他,“看看時辰,殿下也該迴來了,大郎就在這裏候著吧。免得路上錯過了,又要折迴來。”


    賀子越雖然憂心如焚,但也隻能坐下來等待,連宮裏味道極佳的小點心都顧不上品嚐。


    賀星迴卻一直到天擦黑了才迴來。


    其實看完辯論賽她就想走,不想也聽見了那個士子喊出來的那句話。賀星迴經驗比其他人豐富太多了,幾乎立刻就能想到兩邊的反應,於是特意留下看了個熱鬧。


    誰知看完熱鬧想走,一轉頭就看到了帶孩子出門的皇帝。


    當時他就像是周圍的普通百姓那樣,將最小的女兒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扛著。賀星迴見了,不由暗自慶幸自己跟重臣們走散,不然讓他們看到這樣的皇帝,不知道會做出什麽反應。


    她示意身邊的春來過去接過孩子,然後又問起這一天的見聞。


    因為難得出宮,更難得有文會這樣的熱鬧看,所以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很激動,有無數的話想跟她說。賀星迴索性找了個酒樓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說。等大家都盡興,也就到了這個時候。


    孩子們被送迴母親身邊去了,賀星迴跟皇帝一起往紫宸殿走,一邊說禁衛軍的事。


    現在的禁衛軍統領曹戰,是先帝的心腹。令人意外的是,他並不是世家出身,甚至連寒門都不是,就是一個草根階層。由此可見,先帝其實也並非全然糊塗,知道什麽樣的人才是真正可信可用的。可惜他手裏的權力太少,也就隻能提拔一個禁衛軍統領。


    曹戰被先帝一手提拔,便也對他忠心耿耿。賀星迴一時沒有更好的人選,就繼續用了他。


    不過恐怕就連曹戰自己也清楚,這個位置遲早是要換人的。


    賀星迴暫且顧不上,就把這事交給了皇帝,讓他跟著禁衛軍訓練的時候觀察一下有沒有能用得上的好苗子。要是沒有,恐怕隻能先從師無命那邊要兩個人過來應付一下。


    進門看到賀子越,她就截斷了話頭,“那就先這樣,你多留意。”


    賀子越也站起來問安,“拜見陛下,殿下。”


    皇帝也很喜歡賀家這個性情跳脫的外甥,賀子越小時候,他還總帶著對方玩,關係是很親近的,因此一見他,就誇道,“今日這個文會辦得很好。”


    賀子越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我都是比著從前在慶州看到的弄,萬幸沒有出什麽岔子。”


    “不錯,多曆練曆練,將來入朝了,也可以替你姑姑分憂。”皇帝點頭。


    賀子越嘿嘿一笑,“我還差得遠呢!”


    皇帝也笑道,“跟著你姑姑多學學,但凡能學到她一成的本事,也夠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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