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出來什麽了嗎?


    當天晚上,下麵的人就在萬福寺裏找到了被關起來的裴萱,而賀星迴也終於將整件事情都串聯起來了。


    “陸裳是故意將馮夫人引到萬福寺去的,她知道裴萱被關在那裏。”賀星迴幾乎是立刻就做出了這個判斷,“真是個聰明的姑娘,說不定,連我也在她的計劃之內。既然如此,就幫她一把。”


    她重新坐下來,將這件事在腦子裏重新過了一遍,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賀星迴曾經想過,身邊的女官們都還需要曆練一番,如果能從世家薅幾個人過來就好了。可是她也知道,世家不會願意將女兒送給她用。那個時候,她並沒有考慮過那些世家女性的個人意誌,因為在這個時代,個人的意誌往往總是被集體裹挾著,特別是女性。


    可是現在,她從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身上,看到了自由意誌的光輝。


    ……


    就像陸裴抓到了裴萱,卻並沒有立刻做什麽一樣,賀星迴找到了她,也沒有急著做什麽。


    時候還不到。


    她心裏已經有了一個計劃,本來隻是想先嚐試一下,但現在看來,成功的可能性不小,賀星迴就打算做更加妥善的安排。既然如此,便不急於一時。


    又過了兩天,她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請帖。


    是賀子越親自送來的,他們的文會已經籌備完畢,就定於明日開幕。大概是為了辦得更加正規一些,他們給所有可能參與的人都送了請帖,賀星迴這裏當然也沒有忘記。


    並沒有指望她會去看,但畢竟是她讓辦的事,肯定要時時匯報。


    然而賀星迴看到這封請帖,卻突然來了興致,“最近沒有什麽緊急的公務吧?那就去看看。”


    “這……朝臣們若是知道,恐怕會擔憂。”春來委婉地勸說道。


    賀星迴不由點頭,“你說得對。”不等春來一口氣鬆下來,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上幾位重臣,讓他們也共襄盛事。”


    春來:“……”看來是攔不住了。


    這還不算完,賀星迴想了想,又道,“前兩天可芳不是說,孩子們都快關不住了嗎?那就他們也帶上吧,讓他們瞧瞧熱鬧。”


    “全都帶上?”春來臉色已經變了。


    這麽多孩子,一起帶出去,那場麵她想想都要頭痛,到時候,這一大家子必然是人群矚目的對象,還怎麽白龍魚服?


    賀星迴見狀,連忙安撫她,“放心,不帶去文會。大好春日,正是踏青時節,隻是讓他們出去走動一下,散散心解解悶。多帶些人跟著就是了。”


    春來這才緩和了臉色。她家這位殿下什麽都好,就是偶爾會心血來潮,說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指令,完全不考慮各種規矩。


    但是在賀星迴看來,這文會應該跟廟會差不多,那帶孩子去玩不是很正常嗎?


    她是以這種放鬆的心情看待這件事的,但第二日,接受了她的邀請的重臣們,卻並不這麽看。在他們看來,賀星迴的一舉一動都應該帶有政治意味,所以對這件事,也是嚴陣以待。


    因而當這一日,賀星迴在皇宮門口看到盛裝打扮的幾位大人,頓時嫌棄不已,“穿成這樣,是生怕別人認不出你們嗎?”


    大臣們看看她身上的布衣素服,默默地迴家換衣服去了。


    賀星迴沒有刻意等他們,不過街上人多,馬車走得慢,他們很快就又趕上來了。


    剛開始,眾人還沒有意識到情況不對,隻覺得今日街上的行人格外地多,馬車幾乎陷在其中動彈不得。直到路程過半,他們才反應過來,這些百姓,似乎也都是去看文會的。


    這就叫人摸不著頭腦了。


    眾所周知,文人士子們說的那些東西,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所以縱然是名士大家講學,普通人也根本不會關注,頂多看個熱鬧,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


    今日這是怎麽迴事?


    雖然還沒想明白,但韓青還是第一時間讓馬車停下來,吩咐人去京兆和禁衛軍那邊報信,叫他們派人過來維持秩序。這麽多百姓擠在一起,太容易出事了。


    這麽想的不止他一個,幾家仆人湊到一塊,去了一趟,很快迴來稟報說,“兩邊衙門早已得了消息,都已經派人過去了。”


    果然,在馬車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就看到了正在維持治安的衙役和士兵,他們身上穿著不同的製式衣甲,但混在人群之中,卻十分顯眼,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這時候的百姓,懼怕官差是很普遍的事,因此都還算安分,沒有什麽擁擠推攘之事。


    到後來馬車實在走不了,他們隻能下車步行。


    春來緊緊跟在賀星迴身後,發現自己之前的擔憂是多餘的。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之中,根本沒什麽人會注意到賀星迴的特殊。而且真的有很多百姓帶著孩子來看熱鬧,想必就算二十幾個皇子皇女全部帶來,混在其中也不顯眼。


    而且因為人群太過擁擠,重臣們雖然竭力想跟上賀星迴,但最終還是被人群擠散,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春來自己之所以還能跟緊賀星迴,是因為阿蠻和她帶來的幾個女護衛,手挽手護在她們四周,形成了一層十分牢固的包圍圈。


    這一切都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春來的心情十分複雜。


    她正在思考這究竟是怎麽迴事,耳邊忽然聽到了叫賣聲。春來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舉目望去,卻見道路兩側真的擺了許多小攤,攤販們正在高聲叫賣,與顧客討價還價。


    “這……怎麽跟集市一樣?”她不由驚詫地問。


    這也是陸諫等人的疑問。他們這幾天都在閉門寫文章,沒有關注賀子越這邊的進展,隻聽他說一切順利就放心了。不想今日一出門,就被嚇了一跳。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賀子越說,“這叫人氣。你們想想,這麽大的場麵,說不定迴頭史書上都會記一筆:開明元年,寒門士子於京郊舉辦文會,觀者如堵。”


    話是這麽說,其實賀子越本人也沒想到會有那麽大的場麵。


    其實一開始,他之所以想讓商販們進來擺攤,純粹是因為沒錢。辦一場文會,成本不低,自己拿不出來,那就隻能找別人了。商人們交一筆費用,就可以進來擺攤,這不就有錢了?


    但是商人逐利,沒有好處,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為了讓商人們願意出這份錢,賀子越就在整個京城都發了文會的傳單,還把那些正在觀望中的商家名字都打了上去。百姓們不懂什麽是文會,見有那麽多商家,就覺得這不是廟會和集市嗎?這種時候,通常都能買到物美價廉的東西,他們當然不會錯過。


    最後就變成這樣了。


    不僅他聯係的那些商家來了,其他什麽賣吃食的,玩雜耍的,說書的賣藝的,凡事集市和廟會裏有的,這裏都有。


    雖然是自己預料之外的熱鬧,但賀子越仍舊覺得並不算壞事。今天的議題並不深奧,反而是生活之中隨處可見的事情,若是能夠讓這些百姓們也理解這件事,產生“這不算什麽”的觀念,那不也是移風易俗的大功德嗎?


    他把這歪理一說,眾人竟然都覺得有道理。


    教化一方,這是聖人的功德。他們肯定不能跟聖人相比,但是稍微做出那麽一點貢獻,總還是可以的吧?


    文會就在這樣的熱鬧之中開場了。


    護衛們給賀星迴找到了一處地勢較高,視野極佳的位置。站在這裏往下看,整個文會的現場都能收入眼底。


    這裏的人沒有外麵那麽多,畢竟大部分百姓是來買東西湊熱鬧的,對這些不感興趣。但賀星迴注意到,還是有不少布衣百姓混在穿著青衫的士子之中,跟大夥兒一起伸長了脖子往台上看。


    不知怎麽,這個細節深深地印入了她的眼底,讓她心中翻湧著一種莫名的感動。


    人類天生就擁有一種向上的力,隻要給他們一點機會,他們就能創造了不起的奇跡,就像雜草頂開了數十倍於己身的石塊,從縫隙之中探出第一片嫩芽。


    ……


    幾位老師的發言之後,緊接著登台的就是士子們了。


    讓賀星迴意外的是,這些孩子腦筋十分靈活,竟然不是像之前那樣挨個登台,而是弄成了辯論賽的形式,士子們根據議題,分別占據正反兩方觀點,不斷地舉例論證幾方的觀點,駁斥對方的說法。


    這種新鮮的辯論形式,顯然比一個人枯燥的講解更吸引人,很快,四麵圍觀的士子和百姓也都各自分了陣營,開始真情實感地支持其中一方。有時候幾方落入下風,他們看得著急了,甚至會直接對台上喊話。


    這個辦法是阿喜提出來的。她以自己樸素的觀念,覺得一個人在台上講,內容往往太過枯燥,不懂的人很難聽明白。隻有吵架,才能在短時間內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且最妙的是,這樣他們可以把人拆開來。陸諫站正方,高漸行和穆柯站反方,不管士子們支持哪個觀點,都會被他們一網打盡。


    其實這些考慮已經算是周全了,但畢竟隻是一個粗糙的念頭,臨時提出來,根本沒有一個完善的流程,結果就導致現場越吵越混亂,場麵一度失控。


    是台下各執一詞的士子和百姓差點直接打起來。


    幸而賀子越早有先見之明,去禁衛軍要了一隊人守在附近,及時製止了這場鬥毆。


    不過經過了這個小插曲,台上吵架的人倒是冷靜了不少,又重新迴到了正軌。


    自然,這場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辯論,最終勝出的是陸諫所代表的正方。而他以一對二、慷慨陳詞的表現,更是贏得了無數人的支持。好幾句精妙的說辭,更是被士子們反複在琢磨。


    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過來向他道喜,順便表明自己的景仰之意。


    其實他本來就是這屆士子中的名人,畢竟是西門先生的弟子,而且初考的文章十分出眾,士子們私底下都已經傳遍了。如今再有辯論賽帶來的巨大聲望,自然成了當仁不讓的領頭人。


    在這樣熱鬧的氣氛之中,所有人對他的期許都達到了頂點。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依我看,今科的魁首一定是陸兄無疑了!”


    這話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響應,但也有一些人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覺得這話太過張揚。因為在這裏的隻是寒門士子,縱然所有人都服氣陸諫的才華,也未必就沒有能勝過他的人。


    譬如世家之中的那個陸裴,據說奪魁的唿聲也很高。


    都說“文無第二”,再好的文章也未必能讓所有人服氣。何況世家子弟和寒門子弟之間這種明爭暗鬥的氛圍,也不知道這邊的消息傳到對方的耳朵裏,是否又會生出什麽風波來?


    第046章 主意


    陸裳坐在書桌旁, 一筆一劃地寫著大字。


    她三歲習字,師從名家,十幾年來未有一日懈怠, 終成風骨。但就字來說,她的名聲甚至比兄長更加響亮,追捧之人不知凡幾。不過越是如此,陸裳就越是謹慎,輕易不會動筆, 平常在家裏練完字,也會把用過的字紙燒掉。


    她寫的是一個靜字, 寫一張, 燒一張, 動作從頭到尾都慢條斯理,不急不躁。


    陸薇提著裙子從門外跑進來,看她這樣子,自己先生了氣,“已經第三天了, 阿姊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


    那天陸裳獨自出門, 迴來就被大兄禁了足。但任憑她怎麽問,陸裳都不肯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一味地讀書寫字,倒顯得她才像是那個被禁足的。


    “急什麽?”陸裳輕輕一笑, “禁足與否,我的日子不都是一樣的過嗎?”


    陸薇一時語塞。


    的確, 她們姐妹不能出門, 日常就是在家裏看書寫字、吟詩作畫、刺繡裁衣, 禁不禁足根本沒什麽分別。無非是不能到前院去, 與兄弟們一起談天說話。但這段時間,前頭忙得很,也少有理會她們的時候。


    這樣一想,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也是。”


    陸裳見不得她這個模樣,便岔開話題問,“你這樣匆匆地跑來,是出了什麽事?”


    “哦,差點忘了。”陸薇立刻又高興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說,“說是那些寒門士子今日在城郊舉辦了一場文會,聲勢浩大,引得全程百姓圍觀不說,就連好些朝中重臣也去了。聽說其中有一個士子,名喚陸諫,最是才思敏捷、言辭鋒利,說得所有人無言以對,現在京城都傳說他是第一才子,今年科舉必能奪魁。”


    “……”陸裳不需要問,就知道陸薇為什麽這樣著急了。


    這傳言根本是直戳陸裴的痛點,陸裳都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那些寒門士子自己請人宣揚出來的。


    “很生氣嗎?”她問。


    她沒有指名道姓,但陸薇知道問的是誰,她皺了皺鼻子,“氣得砸了一屋子的東西呢。就是這個脾氣,說多少遍也不見有用,這種事,拿東西置氣有什麽意思?”


    “他總不能去把人打一頓。”陸裳笑著說。


    陸薇聞言,也忍不住笑了,“打一頓自然是不可能,可是既然都是今科士子,那就學問上見真章嘛!”


    “不行的。”陸裳微微搖頭,“無論輸贏,隻要他答應了去比,就已經輸了。”


    “這是怎麽說?”陸薇連忙追問。


    陸裳語氣和緩地道,“你想,原本那陸諫雖然也有幾分薄名,但豈能與我們陸氏的天驕相比?可是如今,人人都將二人放在一起對比,倒好像是一時瑜亮、不分伯仲了。”


    陸薇恍然大悟,“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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