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瀝瀝……


    籠罩整個艾蘭迪亞城的小雨還未停歇。


    龐大如雲鯨的警備飛艇從城市天際的盡頭緩緩遊過,行過車隊上方時,投下如獨眼巨人般的探照光線,將整支車隊照得慘白。


    “嘖,這群行如渣滓的蛀蟲。”


    伯納德不爽地啐了一口,刺眼的白光讓他難以睜眼,揮手示意身旁的副官打出旗語。


    “今天是臨冬慶典,警衛隊出勤會比平常多一些。”


    位於背光處的羅蘭要好一些,眯起眼睛扭頭看向飛艇,以蒸騰熱氣作為動能的氣囊在兩側用霓虹燈編出“greatvictory”。的字樣。


    應該是為了迎接慶典特殊加裝的,但它的出現意味著——艾蘭迪亞的警務廳開始趕人了。


    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停在城市最繁華的風情街對岸?


    怎麽想都是不穩定因素!


    自從兩年前一支從前線退下來的軍隊造成血腥的“希亞案”後,大部分城市都禁止了軍隊長時間駐紮停留,更何況按軍勤處事先的報備,這支護送武器的部隊在十分鍾前就該離開了。


    “我真想把槍管塞進警務廳廳長的嘴裏。”


    伯納德對於這樣的對待很是不滿。


    “畢竟希亞案才過去兩年。”羅蘭安慰了一句。


    他的視線遊離,越過半掩的車門看向那些魔女,就像粘貼複製,她們動作整齊得令人發指,除了……


    那個‘戰俘’以外?


    “她是什麽時候這樣的?”


    “真漂亮…”


    羅蘭在心中由衷地讚歎——


    車廂內的‘戰俘’魔女微微抬頭,現出一雙純潔無瑕的眼睛,湛藍色的瞳孔就像晴空無雲的天空與漣漪輕漾的大海連接。


    特別是當眼眸中彌漫出紫色霧氣時,那種寧靜中透露出的憂感難以言喻…


    “紫霧?”


    “那……”


    “那也不是理由!我們在前線跟斯洛克曼人廝殺,而他們呢?嗬……”


    一旁的伯納德說著,見羅蘭盯著魔女發呆,於是叫住他:


    “斯洛克曼人是世界上最卑鄙的毒蛇,無時無刻不潛伏在陰影,他們伺機而動,隻有死亡能夠讓他們消停。”


    “啊…說的是……”


    再一眨眼,之前的紫霧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了掩蓋自己怪異的舉動,羅蘭開了個奇怪的玩笑似,他抬起右手錘擊心髒後,筆直地劃出指向天空——


    “帝國的意誌高於一切!”


    一比一還原的斯洛克曼軍禮讓伯納德身體一僵,右手下意識放在了槍套上。


    “看來你在東北戰線學到了很多,連他們這惡心的軍禮都學到了精髓…”


    “開個玩笑,是不是很像?”


    羅蘭尬笑兩聲,有些後悔開這種玩笑。


    “你我都知道不應該刺激一個剛下戰場的軍人,我可不想因為應激症失去一個……”


    咚!


    似乎是什麽重物落地的聲音。


    周圍瞬間變得很安靜,羅蘭和伯納德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隻聽見雨打樹葉的“簌簌簌”聲,還有士兵取下步槍拉動槍栓上膛。


    一股濃鬱刺鼻的血腥味直衝鼻腔,這再熟悉不過了……


    周圍的士兵身體顫抖著,臉上也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羅蘭循著聲音看向源頭,被視作‘戰俘’的魔女掙紮著爬出車鬥,她看起狼狽極了,銀灰色的頭發被雨衝刷得一縷一縷,耷拉在額頭和臉頰上。


    她不斷挪動身體向前,但每一個動作都艱難到必須耗盡全力,在身後留下一條蜿蜒的血路。


    砰!


    一名士兵開槍擊中她麵前的石磚,迸裂的碎石下是不知深淺的小坑,是警告也是威脅。


    可魔女不管這些,她的臉上沒有半分變化,眼神空洞死寂;像是櫥窗內被人遺忘的人偶。


    直到最後,她用一隻滿是傷口和鮮血的手,抓住羅蘭的褲腳。


    “【奇襲魔女】編號0197向閣下詢問軍銜,請求下達最新指示。”


    “……”


    竭盡全力,不顧一切地來到他身邊,就為了說這個?


    羅蘭怔住了,卡其色的牛仔褲被鮮血浸得血紅,抓住他褲腳的手很微弱,隻要輕輕抬腳就能掙脫開。


    為什麽?


    隻是因為那句玩笑話“帝國的意誌高於一切!”而對他投以信任嗎?


    好像誤會他是斯洛克曼人了……


    正當他愣神之際,耳邊忽然傳來伯納德的怒喝:


    “把你的髒手從我摯友的褲子上放開,低賤的斯洛克曼人!!”


    伯納德最痛恨的有兩種人,一是魔女,二是斯洛克曼人,他們都給予了伯納德記憶猶新的過往。


    “你們幹什麽吃的?居然讓這肮髒低賤不如豬玀的斯洛克曼人!爬到這兒!”


    他朝著周圍的士兵訓斥,用厚底的軍靴狠狠踩在魔女手背,而羅蘭被牽扯的褲腳也在這一刻鬆開。


    “手臂受損,將無法繼續完成精密任務……”


    傷痕累累的魔女對疼痛沒有反應,“企圖”用另一隻手繼續,表情木訥得讓人懷疑她是否還有人類的思維,像是冰冷的工具,除了會流淚以外。


    會流淚?


    羅蘭從呆愣中迴過神,俯下身看著魔女。


    “【奇襲魔女】0197向您詢問軍銜,懇求告知最新指示。”魔女繼續重複道。如大海般蔚藍純潔的雙眸中,倒映出羅蘭的身影。


    “伯納德…”


    他叫了一聲好友的名字。


    “她是斯洛克曼人,還是魔女。”


    伯納德知道他的意思,但出於對好友的告誡,他隻說了一句話,就揮手示意周圍的士兵把魔女拖迴車廂。


    “伯納德!”


    “你遲早會在你的仁慈上吃大虧。”


    伯納德眼神憎惡地盯著魔女,但還是讓士兵停止了動作。


    “會流淚?”


    羅蘭沒有迴答口中呢喃自語,像是想到了什麽……


    他輕輕撥開魔女被雨淋濕的長發,顯露一張俏麗冷冽的容顏,五官如精雕細琢的瓷器,眼角處兩行晶瑩的淚珠讓整張麵龐看起來像晨曦下帶著朝露的百合花。


    “救主魔女養成手記。”


    羅蘭心中默念,一道淡藍色的光幕浮現在眼前。


    【姓名:未知】


    【種族:魔女(血脈摻雜種)】


    【狀態:虛弱/亢奮/渴望被支配(饑餓/發燒/流血/重傷……)】


    【情報:處於某種未知疾病】


    【建議:醒醒吧!你救不了她!】


    【可錄入主位】


    “可錄入主位…”


    羅蘭看著最後的一行小字,心中默默重複了一遍,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二次見到,係統麵板提示可錄入主位的魔女。


    羅蘭是個意料之中的穿越者,隻是與其他人稍有不同,他是被從娘胎裏生出來的!


    當然——


    照樣不知道父母是誰,在標配福利院長大的同時,也擁有一個標配的係統麵板。


    【救主魔女養成手記】


    奇怪的名字,但怎麽也是超乎常理是係統。


    最初的時候羅蘭以為可以憑它過上恣意妄為的人生,可現實卻是一地雞毛。


    呃…中途出了一個小小的問題,簡明扼要的係統始終無法激活,以至於在沒能表現出任何神異的同時,還因為成年人的靈魂,在童年時期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唿。”羅蘭長唿一口氣,轉頭向伯納德問道:“她叫什麽名字?”


    魔女身上的危險不言而喻,麵板上的【建議欄】甚至用了兩個感歎號來彰顯,但她無疑是個特殊的魔女。


    “武器怎麽會有名字?”


    伯納德不屑地迴答。


    魔女大多都沒有名字,實力強大擁有「職權者」的以代號稱唿,再下級就直接以1.2.3.4…的編號稱謂。


    “不過可以叫她奇美拉,應該是從實驗室流出的失敗品。最開始出現在戰場上時,就像縫合了多種血統的古代怪獸種,狂怒、痛苦隻有破壞的本能。”


    伯納德說完,認真地看了羅蘭一眼,“為了你的安穩退休生活著想,你最好離她遠些,她身上的麻煩比你想得多得多。”


    “我知道,但她和我以前見過的魔女很不同。”


    “【奇襲魔女】0197向您…”


    羅蘭對魔女做出一個斯洛克曼軍隊常用的肅靜手勢,她的身體上有多處創傷,在接到“指令”後安靜地聽著,任憑他人談論自己的命運,默不作聲,任人擺布。


    “她會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會哭的魔女。”


    “很奇怪嗎?劣等品不都這樣。”


    伯納德滿臉不耐煩,開始後悔自己先前的決定。


    早知道就不打開車廂了……


    事情的發展不出所料,羅蘭腆著臉,衝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她應該不在軍部的名單上吧。”


    “想都別想,她身上問題很大,不是你能接手的,更何況她是隸屬斯洛克曼的魔女!”


    “可她不在軍部名單上給我又能怎樣?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爛好人——羅蘭·嵐,收起你那無用的憐憫之心,除非你想死在她們手上!”


    伯納德眉頭緊蹙,沒有任何猶豫地打斷,對先前的決定感到後悔。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會哭的魔女。”羅蘭不願放棄,“伯納德,你知道我一直想和魔女深入交流的,而且我現在還是醫生,我保證隻會觀察和研究。”


    伯納德抿唇,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們是朋友是同窗,一起挖過戰壕,一起逛過風情街,任何事我都可以幫你,但這件事沒得談。”


    他的語氣堅決,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記得我把你從死人堆裏背出來那次嗎?”


    羅蘭沉默良久,抬起頭認真地和他對視,“你說過欠我一條命。”


    當這句話說出時,事情已經沒有了迴旋的餘地。


    “……”


    “我以為你的性格,這輩子都不會說出這句話。”


    “我也是。”


    “希望你自己有分寸……”


    伯納德撈下車鬥裏染血的篷布,十分不情願地扔在魔女身上,最後用“砰”地用力關上車門。


    “她是你的了!”


    “但我要警告你,你可以把她當試驗品、當狗、當傭人、當武器,反正怎麽樣都行——就是不能把她當人!


    “她是魔女!”


    伯納德的語氣嚴肅,朝魔女洶湧出強烈的殺意,不斷在腦海中思量自己這位老友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我知道你對魔女很感興趣,她的魔女守則還在,但這遲早會引來麻煩,你最好在滿足好奇心後上交軍部處理掉她。”


    “嗯嗯嗯,是是是,我知道。”


    羅蘭敷衍著迴答,用篷布包裹住魔女,抱起身。


    “我沒有在開玩笑!”


    “我也真記得。”


    麵對老友的告誡,羅蘭並沒有放在心上,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在選擇退役時,決心不再與這些事產生關聯…


    “唉,魔女。”


    為了緩解僵持的氣氛,羅蘭從懷裏拿出一本日記交給伯納德。


    “拿著,對你之後上任後有幫助。”


    日記封麵是用廉價的硬紙殼製成,封麵繪著一個醜陋的灰皮小人,其餘則是歪七扭八用單詞拚成的標題:《羅蘭的地穴劣魔戰爭手記》


    “你的字跡一如既往地難看。”


    伯納德低頭看了看,最終還是伸手接過。


    他本就是為此而來,一位曾在遠東地區擔任指揮官,與地穴劣魔作戰的手記。


    “我可是熬夜趕出來的,雖然字跡不行,但這是價值千金的知識。”


    “熬夜寫手記…還有時間展示你精湛的畫技?”


    “那是為了方便你理解。”


    手記上的地穴劣魔簡筆畫,雖然畫得抽象,但栩栩如生畫出了神韻,這種擁有一個畸形大腦袋的劣魔繁殖能力極強,從地穴中上湧的場景就像噴泉。


    有一段時間,羅蘭做夢都在指揮士兵用烈性火油槍焚燒屍體。


    “它們簡直就是蝗蟲,繁殖方式跟菌類相似,一段時間不管就會泛濫成災。”


    羅蘭緬懷著那段時間的遭遇,但伯納德卻有些意興闌珊。


    “所以繼你之後,我成了新的倒黴蛋,九死一生從戰場上苟活,現在又要被調離去一個更危險的戰場。”


    頭頂的警衛飛艇開始催促,慘白刺眼的光線閃個不停,伯納德背過身對羅蘭揮了揮手。


    “那麽…祝願我能活著迴來吧。”


    “祝好運。”


    轟隆……


    汽車發動機引擎的聲音轟隆作響。


    羅蘭站在原地看著車隊漸漸遠離,好像沒有什麽想說的,在過往的記憶裏這樣的事發生了很多。


    “那麽現在,我該怎麽處理你才好?”


    懷中的魔女抱起來幾乎感覺不到重量,身體輪廓纖細到像是微微用力就會折斷,跟營養不良的小貓一樣脆弱。


    “我肯定是瘋了”


    ……


    …


    “上尉,將魔女交給他真的沒問題嗎?”


    駕駛吉普車的副官向伯納德問出疑惑。


    “如果你知道他的身份,那就不會問這些問題了。”


    開足油門的吉普車像是脫韁的野馬,在寬廣的大道上一路狂奔,伯納德撫摸著下顎的疤痕,語氣篤定。


    “我的老友是個聰明人,我想…他會做出明智決定的。”


    “他隻是有些獨特的興趣愛好,正如每個男人都對槍械感興趣一樣,在滿足好奇後……”


    “可那是敵國的魔女!”


    “那又如何?”


    伯納德不耐煩地擺手,副官想繼續說些什麽,可耳邊卻傳來一聲“哢嗒”的響動。


    伯納德打開槍套,右手扳動手槍的擊錘。


    “如果在三個月後他沒有上交軍部,就給軍部發電報說一名敵國的魔女逃脫追捕,蠱惑了退役士官——羅蘭·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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