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貞觀老祖用祟靈種下的生基墓,用途卻並不與其相同。貞觀埋陣,縱貫南北,橫斷天塹,廓四方,柝八極,覆天載地,在龍脈中吸取天地山川靈氣。


    為了養出這個地生胎,貞白毫不含糊的把自己身而為人的那條命舍了……


    想到此,秦禾便理所當然的聯係到自己身上。


    她不也是這麽來的嗎?


    怪不得,怪不得向盈當初會對貞觀說:“師父祭地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答案顯而易見,貞觀和貞白要養出一個地生胎,而向盈則是為了養出一副地祭骨。


    之前向盈那番話還清晰無比的響在耳邊:“師祖若不複生,我養的地祭骨怎麽可能順利降生。”


    向盈不擇手段從貞觀這裏拿到輿圖,然後在陣上疊陣,投機取巧,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當然了,向盈當年隻得到四幅貞觀輿圖,也就隻能利用其中的四個大陣,她沒能耐弄出第二個天生地孕的靈胎,但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找來一名身懷六甲的孕婦代替,反正目的都是養胎嘛。天地是陰陽,男女亦是陰陽,陰陽相合,萬物化生。


    向盈自認為也算是盡心竭力,為自己鋪了這條後路。如果當年不是搶到貞觀輿圖,再發現輿圖中的這個天大的秘密,她可能也鋪不出來這條後路。


    向盈命人以招陰符縫製了一件百子衣,給那名身懷六甲的女人披上,將其葬於秦嶺。封墓時,在墓上填一坑死嬰,百子衣納死嬰魂,對一具身懷有孕的死屍而言,就是養胎。


    秦禾的手無法控製的開始顫抖,因為她還順勢想起羅秀華在百子墓中說那番話:“養了一千多年,靠著一腹腔的死氣。”


    即便這樣,還不算完。


    向盈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她將數萬疫鬼鎮壓儺神山下,又將疫鬼的骨殖埋於瘞坎祭地,這樣,就能養出一副與疫鬼詛咒相生相克的地祭骨。


    向盈早早做好了這個長遠的打算,就為了千年後抵消自己身上的孽債。疊摞在貞觀埋下的生基墓上,用另一種慘無人道的辦法,讓秦禾被迫來到這個世上。


    秦禾將短棍越攥越緊,這就是她的身世!


    向盈就是用這種方式把她造出來的!


    真是作孽啊。


    所以三十二年前,秦禾在龍脊屍瘞降生,也正是地生胎成形之日,更是祖師爺李懷信在一爐香中聚魂之時。


    秦禾整顆心擂鼓一樣劇烈的跳動,胸口起伏著,唿吸也變得愈發急促。


    四周是唿嘯而過的風聲,嗚咽一般,鼓吹著耳膜。


    嗚咽的風聲中突然還傳來一句:“是啊,種生基。”


    這是向盈的聲音,鬼魅般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第152章


    除了鬼魅般的向盈以外,還有無數祟靈也在同一瞬間從四麵八方包抄而來,秦禾隨即旋身,猛地甩出一遝事先畫寫的黃符,這是她用血和地祭文畫的,專門備著來對付向盈。


    黃符像數張薄如蟬翼的刀鋒,閃著淡金色的浮光殺出去,剛掃退一團又一團祟靈,又有更多更濃稠的黑煞變幻成各式各樣的形態,前赴後繼湧上來。更何況其中還夾著一個快如虛影的向盈,她簡直比這些祟靈還讓人憎惡難纏,黃符沒打在向盈身上,那抹虛影在秦禾眼前疾如閃電的晃了過去。


    秦禾根本來不及看清,隻覺眼皮一跳,站在她身後的唐起卻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一把拖出去十丈。


    唐起那聲驚唿卡在嗓子眼兒,窒息一般,心跳驟然靜跳了一秒鍾。方才的瞬移可能隻是眨眼的功夫,或許比眨眼還快,唐起的身體就像被一輛疾馳在賽道上的跑車撞飛,整個人失去重心,雙腿被強勁撞得懸了空,沒有任何讓他反應和掙紮的空隙。


    這時候,唐起聽見一聲短促的哼笑,輕狂且討人厭。


    就在他即將要被扔出懸崖的瞬間,腰上驀地一緊,一根細細的弦絲纏住了他。唐起抬眼,就見秦禾勒著弦絲的另一端,疾步朝他奔過來,像離弦的箭。


    無形之中有隻手輕易拂動了繃直的弦絲,且聽錚鳴一聲,秦禾手腕發麻,瞳孔驟縮。她根本來不及閃避,側腰立刻遭到劇烈重擊,直接被閃現的向盈踹飛出去。


    秦禾整個人砸在地上,抓住了一根深紮在地表的樹根粗莖,手裏仍舊拽緊了勾著唐起的琴弦,咬緊牙關將人從崖邊拖拽迴來。


    向盈這種奸詐之輩,慣會用這些陰損的招數直擊人軟肋。


    秦禾單膝跪地,還沒等她站起來,側頸遭到劇烈一擊,猶如被幾百斤的巨人揮舞著鐵錘砸中,隻聽肩頸的骨頭哢嚓一聲,疼地秦禾差點飆淚,她被狠狠輪出去,背脊砰地撞在一塊岩石上。


    “怎麽樣啊小家夥,”向盈行蹤詭異難測,時不時從四麵八方虛晃而過,操著一副虛情假意問,“疼嗎?疼的話可以叫我輕一些。”畢竟,她也舍不得把這副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地祭骨給打壞了。


    秦禾嘴裏一股子腥甜,應該是剛才咬破了舌間,或者牙齒磕破了口腔,她吐掉血沫:“托你的福,這副身子骨抗造。”


    哪怕流再多血受再重的上也能在極短的時間裏恢複,確實抗造得很。


    向盈給她逗得一笑:“那你得謝謝我。”


    秦禾按著灼痛難忍的側頸爬起來,那處皮肉呈現觸目驚心的青紫,好似皮下的血管破裂,鮮血淤積在皮下,看著委實嚇人。但是秦禾看不見,所以眼不見心不煩,她小心扭動了一下脖子,隻要沒斷就行。秦禾警惕的看向四周,壓根兒沒把這點傷放在眼裏,在某個千鈞一發的瞬間衝出去,飛速甩出一遝地祭符,嘴上也沒忘了問候:“我謝你八輩兒祖宗。”


    秦禾縱身一躍,將自己發射出去,在向盈再次把魔爪伸向唐起的前一瞬把人搶走。


    向盈撲了個空,輕笑中帶幾分調侃的意味:“護得這麽緊?”


    唐起聽聲辨位,被秦禾一股狠勁兒帶偏,他自己還沒站穩,就反應迅疾的撚了道秦禾畫的地祭符朝聲源處甩去。符光在虛影的身上停滯了一下,接著滋啦一聲,這次擊中實處,好像劃然一根火柴棍,星火灼出一縷焦糊的青煙,燒掉向盈肩膀一層皮。


    秦禾瞄準時機,猛地擲出伸縮短棍,直接捅刺進向盈胸口。向盈身形一頓,微微垂首,看見棍身上浮動的地祭文把心口灼燒出一個窟窿,她陰慘慘的勾起嘴角,漫不經心的將伸縮棍□□,一點兒沒把這點狀況放在眼裏:“小把戲。”


    與此同時,出自東北方向的祟靈已經鋪天蓋地聚湧而來,真是應了那句“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


    這不正是萬鬼出入嗎?!


    然而這樣一番場景其實並不是頭一遭,一千三百年前,貞白曾拖著滿身業障迴過一次禹山,當時的情形和現在一樣,也不對,應該說當時的貞白無論走到哪裏,都猶如萬鬼同行。所以才會在世間留下這句“巴蜀之中,有雲駐之山,上有大槐木,其屈蟠三千裏,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


    貞白當年身負萬鬼迴禹山,便是為了斬斷沉木劍種下這顆槐木樹做生基墓。


    所以這棵樹才是她種的生基,在禹山之顛,位於大陣中宮,讓貞觀以生基墓打造出來一個地祭之壇。


    陰陽家說,地中央曰昆侖,統轄四方。


    貞觀的輿圖大陣便是將禹山設為中央昆侖,挾八朝龍氣脈環繞其間。再借槐木樹根,還有那無數枝幹垂地,也像根莖一般紮入岩縫土壤之中,入地底延綿伸展千裏不絕,汲取整個山川龍脈的靈氣,以此來孕育滋養大樹蔸下的地生胎。


    現如今,曾被貞白獻祭鎮埋的那些祟靈衝破封印,從千裏之外返迴禹山,於上空形成一片飛旋的風暴,卷起泥石,碾為齏粉,又將草木連根拔起,瞬間抽幹生機,由枯黃變成灰飛。


    祟靈一路肆虐,衝著參天古槐和根莖盤築的地生胎而去……


    突然,巨大的冥蟒從淵底一躍而起,蟒首上屹立著一個人,撕開怨煞濃稠的黑幕,翻攪風雲後,蟒身在樹蔸下盤繞一圈又一圈,嚴絲合縫的護罩住地生胎。


    貞白站在冥蟒頭部,微微仰首,瞧著上空千年難消的怨煞,抬手撫上身側的槐樹,玄袍和白發在風雲中翻飛。她掌心運氣,猶如一個強勁吸盤,催發拔地參天的古槐枝幹陡然伸展,根莖也在地底展動。


    風雲突變,槐樹周遭形成一個巨型風旋,吸納天地之氣,將濃稠的黑氣一並吞噬,以槐樹作為傳送紐帶,重新納入貞白身體。


    這些本身就是她該承受的業障,不能散在天地,放任它們去禍害人間,如果消不掉,也隻能重新納入本體。貞白想,大不了就是再次入魔,反正同樣是萬劫不複,她可以永遠把自己關在這裏,還世道一片清淨。


    到時候,毀了貞觀輿圖,斷了陰陽路,禹山就能永遠與世隔絕。況且這卷輿圖和陰陽路本來就是留給懷信迴家的路,現在地生胎成形,凝聚的煙魂也已經迴來,她夙願已了……自己變成什麽樣子都無所謂,貞白在心底打算著,好不容易等了千百年,自己就算入了魔,也終歸不會傷懷信一分一毫,她還會好好養大他,養到他曾經二三十歲的樣子,再也無需煩憂那些生老病死。


    頭頂好似懸著一片浩蕩的黑海,唐起跟秦禾早已摔得頭破血流,滾滾風暴撞過來,直接將兩人掀飛出去,甚至鏟飛一層地皮。


    唐起急喘著,他那一身拳腳功夫在麵對向盈這類邪性的事物時,根本派不上半點兒用場,但卻還是不要命的往前衝,因為恨到極致:“是你害死我哥!”


    “是他運氣不好。”於向盈而言,這人間經曆千年輪換,骨血都洗了幾遭,沒給她留下任何羈絆,誰死誰活,都是無關緊要的草芥。


    唐起雙目赤紅,聽得耳膜鼓脹,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對方口中僅僅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運氣不好?


    不過也對,她向盈還是個人的時候,身上就沒有半點人性,何況變成現在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呢。


    向盈好幾次失去耐性準備解決掉唐起,都被秦禾攪和了,這一次,她眸子一暗,身上和臉上的詛咒仿如爆裂一樣,炸出無數鋒利的黑色殄文,像千枚齊發的子彈掃射而出,打在身上,滋啦作響,直接腐蝕出一顆顆冒著黑煙兒的血洞。


    秦禾以身作盾,擋在唐起身前,一把將人拽到一顆樹後,牢牢將唐起抵在樹幹上,厲聲斥道:“老實待在這裏,哪兒都不許去!”


    殄文無可避免的落在唐起身上一部分,皮肉腐蝕,他渾身是血,眉骨也撞破了,鮮血糊在眼睫上,看東西時仿佛染上一層血色的陰影:“秦禾……”


    “別亂跑,不然我就打斷你的腿!”秦禾不是在威脅他,因為她現在就恨不得打斷唐起的腿,免得這貨再莽撞無腦的衝出去作死。


    秦禾肅殺的神色又兇又冷,好比一桶冰水兜頭澆下來,唐起滿腦袋上頭的熱血被澆得涼了半秒鍾,見秦禾迅速起身,他倉促中抓住對方的手:“你幹什麽……”


    “姐姐去幫你報仇。”她沉聲道,“我一定把她千刀萬剮。”


    唐起心頭猛震,可還沒容他拽緊秦禾,掌心裏的那隻手已經抽走了。唐起手上驟然一空,隻來得及看清她被殄文腐蝕到鮮血淋漓的後背,秦禾就已經頂著巨大的風刃,衝進濃如墨色的黑煞之中……


    無數道黃符當空一拋,紛紛揚揚卷入風暴,秦禾需要一萬分的意誌力才能控製自己不迴頭,不留戀,因為這世上除了她,恐怕誰都奈何不了向盈。


    她被向盈用那種方式造出來,心中當然有恨,且仇深似海。


    果然南鬥銅鏡裏的讖言成了真,其實早就注定了她的命運,要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看來她這條命怎麽來的,就得怎麽還迴去,一點便宜都討不著。


    真正到了生死存亡這一刻,秦禾反倒異常平靜,然後心無雜念的闔上雙眼。


    ……


    貞白單手扶著槐木,正源源不斷的將業障通過根莖枝幹納入體內,她半垂的眸子已經隱見赤色,直到聽見低低沉沉誦經聲。貞白側頭,瞧見彌散的黑氣中亮起一行又一行淡金色符文,層層疊疊的遞遠鋪開,密密匝匝蔓延到自己跟前:“地祭文。”


    唐起曾經見過一次同樣的場景,在密雲碑樓祟靈破棺而出的時候,秦禾就是用這種方式將祟靈收進自己身體裏,然後半死不活的遭了很大的罪!


    “你——”向盈顯然吃驚,神魂被密不透風的地祭文牢牢禁錮,將她圈禁其中。


    “我不是你為自己養的肉身麽,現在就給你如何?”


    雖然如此沒錯,但是哪有人這麽急著獻身的,主動到向盈覺得有詐,她袖刀一掃,朝秦禾劈過去,嘴上卻道:“這麽急著送死?”


    秦禾手一橫,源源不絕的祭文自她腕頸那圈刺青中泄出,擋下了這波攻襲,她哼笑一聲:“我看你這麽活著也挺辛苦的,何不想開些,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淡金色祭文迅速擴散,在浩如煙海的黑煞中懸浮,悄無聲息的漫過每一個角落,並貼滿向盈周身。


    每一顆地祭文就像釘在身上的金絲線,釋放出一股拉扯拖拽的力度,力道由輕變重,一層一層往上疊加,最後仿佛有成百上千人在同時用蠻力拉拽向盈,將她往中心拖扯。


    而秦禾站在中心,還在說:“你也別妄想著借我還魂,重新做人,你這種要是放到現代,絕對是反社會反人類人格,禍害不了兩天就會被警察逮進去接受法律的製裁……你可千萬別以為你有多牛掰,那是你沒見識過咱們現代人的物理超度,機槍大炮核武器隨便拉出來一排,不管你蹦躂得多兇,絕對轟得你灰飛煙滅……”


    向盈根本聽不懂秦禾在這兒鬼扯什麽,隻覺貼在周身的地祭文越來越燙,隨著淡金色的地祭文越來越亮,最後像火一樣灼燒起來。向盈詛咒滿身,早就不知道在火海裏滾過幾千萬遭,她還受得住,倒是那滿身殄文突然扭曲掙紮起來,像蠕動的蟲子一樣在向盈的神魂中、骨肉裏到處亂爬亂鑽。


    向盈不禁會感同身受,還會遭到來自地祭文和殄文的雙重煎熬。


    向盈隱忍的表情變得猙獰,不堪折磨般陡然爆發,體內密密麻麻的殄文轟然炸開,激起驚風,攪蕩風雲,撞得山響。殄文像無數枚四處彈射的刀片,鋒利無比的切進秦禾身體,割出數不盡的傷口,痛得她冷汗直冒血流不止。


    秦禾狠狠一攥拳頭,地祭文金芒驟亮,浮光吞海……


    遠處的貞白驀地頓住,那隻手依舊虛虛扶著槐木,眼見周遭的黑煞被地祭文一層一層刮走,包括她納入體內的那一波也被悉數刮了去,貞白瞳中的赤色緩緩散去……


    濃稠洶湧的黑色煙海全部朝秦禾湧去,她仿如靜坐在黑海驚濤下的漩渦深井,以一己之力全部擔了下來。


    向盈隱隱感到不安,可是她卻被千絲萬縷的金線捆縛住,無論如何都掙脫不了,隻能被迫跟秦禾融為一體,像是被吞噬了。


    這一刻,秦禾也切身體會到向盈那種痛苦且煎熬,仿佛置身滾滾岩漿中,周圍是八百度的高溫業火。殄文和祭文相互幹起了仗,體內仿佛有無數長著鋸齒尖牙的蟲子,在肆無忌憚的啃咬她的骨肉以及每一個細胞。


    這種滋味,秦禾真恨不得當場去世,但又不得不佩服,對這個反派佩服得五體投地,向盈真是個絕無僅有的狠人,受這麽大的罪居然都能挺過來。


    不過,這人自作孽,幹了喪盡天良的事情,自然會遭來喪盡天良的報應。因為她擺脫不了,所以必須被迫承受,怪不得向盈想盡一切辦法都要除去身上的詛咒,不惜將貞觀逼死,又將貞觀徹底耗盡,因為她在烈火焚身的詛咒中,早已經被折磨得喪心病狂了。


    當時那種境地,她隻能依靠貞觀。


    向盈神智恍惚的想,她隻能依靠貞觀,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所以她問貞觀:“您陪我嗎?”


    而貞觀答應了她:“我陪你。”


    聽到這句話,向盈近乎病態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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