癘疫肆意橫行,一眼望去,盡是民間疾苦。


    秦禾越看越神色凝重。


    幾人不知不覺走到最裏麵的石壁前,手電光隨之移動,照亮黑暗中一幕又一幕慘絕人寰的場麵。


    接下來,繪製壁上的是一副滔天大火,熊熊烈焰攀至上空,將周遭的一切事物烤至通紅。


    堆積如山的屍堆燒成焦炭,還有無數人在火海中聲嘶力竭的掙紮。


    痛哭、哀嚎、絕望扭曲甚至麵目猙獰……


    火海之外站著身披鐵甲的士兵,將領,個個臉上蒙一塊白巾,掩住口鼻。


    而兩端分別踏行著兩列穿著白袍的少年,每列上達百人,像極了披麻戴孝,隻是每個人的臉上扣著張儺麵具。


    往前行,長得仿佛到不了盡頭。


    秦禾的身上陣陣發寒,手腳一片冰涼,卻無端逼出了汗。這片火海仿佛自腳下燃起,燒在了她自己身上,周圍都是撕心裂肺的慘叫,被大火吞噬,熏壓燒壞了嗓子,即便皮肉焦黑,仍在苟延殘喘的痛苦翻滾,嘴裏發出嘶嘶嗬嗬的抽吸聲。


    空氣中彌漫著火燒焦糊的氣味,就像真實存在般鑽入鼻孔,讓秦禾覺得難以唿吸。


    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黑雲般壓在上空……


    看到這裏,唐起心頭一顫,隻見在這片滾滾黑煙中,出現了無數猙獰扭曲的黑影,正張著大嘴哀嚎尖叫,掙紮翻滾,像一麵遮天映日的鏡子,映襯出火海中悲慟絕望的百姓。


    一時間,仿佛天地都陷進了煉獄中。


    秦禾唿吸一窒:“疫鬼!”


    一把火,燒出了不計其數的疫鬼。


    隻見黑雲洶湧奔騰,巨浪般在火海上空翻滾,連綿成一片厲鬼般的形態,在低空中嘶吼。


    守衛的士兵和一眾白衣人紛紛仰頭,各自露出驚恐萬狀的神態。


    下一瞬,這些人形般兇戾的黑影,拖著滾滾濃煙,猛撲向在場的守兵和罩著麵具的白衣人,將他們撲進火海……


    壁畫到此為止,末端有匠人鑿字,記:【泰安十二年,四郡大疫,十室九空,多闔門而殪。帝後向氏 ,設儺儀為祭,驅疫禳災,聚疫眾焚之 ,以絕源頭,火延十裏,月餘不熄,灰煙蔽日,怨氣不散。帝後以貞觀輿圖為引,舍身為饗,葬疫鬼於屍瘞。】


    唐起盯著這行字,分析:“泰安十二年,是周梁的年號。”


    秦禾蹙眉:“周梁?”


    “對。”唐起頷首,續道,“ 四郡大疫,在史書上就有記載,因為戰亂,災荒,人相食,到泰安年間,爆發過一場空前絕後的大疫,朝廷控製不住,唯恐蔓延全國,便將疫區所有人都圈禁焚燒,還活著的就有近十餘萬人,史稱絕疫之祭。”


    傀影師和年輕人在旁邊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十餘萬人,活活燒死?”


    唐起說:“這上麵也記得很明確,聚疫眾焚之 ,以絕源頭,火延十裏,月餘不熄。”


    這場麵,簡直不敢細想。


    秦禾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最後一句:“帝後以貞觀輿圖為引,舍身為饗。”


    她喃喃著扭過頭,看向棺木,遲疑道:“墓主人,不會就是這個帝後吧?”


    唐起以為十之八九,而這位帝後向氏,因為泰安年間這場絕疫之祭,在史書上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泰安是周梁的第二個年號,我記得史書上記載帝後向氏曾身兼太祝之職,居神祠,主掌祭祀祈禱之事。而在絕疫之祭中,親自主持儺儀逐疫——”


    說到此,唐起瞳孔一縮,驀地想到什麽,將臉轉向秦禾:“辰州。”


    話題轉得太快,秦禾聽得一頭霧水:“什麽?”


    唐起喉頭滾動:“我突然想起來,史書上帶過一筆,帝後向氏的祖籍在辰州漵水之濱。”


    秦禾瞠目,腦子裏瞬間閃過那句“辰州漵浦縣西四十裏有鬼葬山,其中岩有棺木,遙望可長十餘丈,謂鬼葬之墟。”


    鬼葬之墟也在漵水之濱。


    這兩者之間突然產生某種關聯,而唐起通過蛛絲馬跡,漸漸將這個關聯擰成一股,他說:“你知道五溪蠻嗎?“


    秦禾點頭,她在沅江支流漵水待過一年,知道五溪蠻所指的是古代生活在沅水中上遊一帶的蠻夷,也被古人稱作武陵蠻。


    “據說這位帝後向氏,再往前追溯的話,可能與相單程源出一脈,而相單程,則為五溪人公推的領袖,因起兵叛亂被格殺。”相姓,很可能就改成了向姓。當然這個不重要,唐起真正想說的是,“大端滅亡後,建立周梁,其間經曆戰禍、災荒,跨越過很長一段時間,乃至爆發癘疫之災,一度威脅周梁王朝的統治。”


    秦禾聽得心髒砰砰直跳:“所以我們之前在鬼藏之墟的地河中見過同樣佩戴儺麵的死者,而帝後又生於辰州漵水之濱。”


    這兩則之間,在此扣成一環。


    “帝後主持的這場絕疫之祭,就是將身染癘疫的百姓聚眾焚燒,不論死活。”秦禾道,“那些被活活燒死的人,怨氣衝天,最後化為疫鬼。”


    造成這樣的後果,可比癘氣橫行更加兇殘。


    所以,這壁上又寫:帝後以貞觀輿圖為引,舍身為饗,葬疫鬼於屍瘞。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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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疫鬼禍世,國難當頭,誰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曾身兼太祝之職的帝後更是責無旁貸。”一直緘默的羅秀華忽然開口,“這場大疫,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普天之下,誰又有這個能耐?”


    秦禾恍然大悟,脫口答:“貞觀。”


    “貞觀不在了,但他的兩名親傳弟子,手握著貞觀布下的八陣輿圖。”羅秀華覷棺材中的古屍,“太祝在驅疫儺儀上出了這麽大個簍子,罪該萬死。帝後一夕之間,就成了蠹國害民的罪人。”


    這麽大頂帽子紮紮實實扣在其頭上,剮一萬遍都不止,抽筋剝皮都是輕的,最起碼得挫骨揚灰。


    這麽大個爛攤子等著人收拾,帝後必須將功折罪,何況四郡大疫,囊括漵水一帶,五溪蠻亦不能幸免。


    帝後一人之罪,舉族受過。


    而那場火延十裏,月餘不熄的的大火隻是絕疫之祭的開端,載入史冊的隻言片語,卻是一場終結。


    “後世自然也無從知曉,這位帝後,便是貞觀老祖的親傳弟子。”


    在她獻出貞觀輿圖之前,貞觀是誰?誰人又知?他隻是名籍籍無聞的地師,走動在市井間,幫人看宅相地,觀香斷事。穿一身潔淨的布衣,與一名總是沉默寡言的女子並肩同行,走天南地北,跨三山五嶽。


    他之所以名聲大噪,是因為帝後向氏最後憑借貞觀繪製的布陣圖平了疫鬼之禍。


    舍身為饗,則是用肉身軀殼作為容器,將癘疫鬼患封於體內。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懷有身孕,或者即便知曉,也顧及不了。


    然後以獻祭的方式,納了千千萬萬隻疫鬼,再以符文加持,裹纏全身,封住七竅,確保疫氣不泄,將自己和這些潑天的疫鬼葬於貞觀輿圖的八陣之中。


    前有貞觀埋祟,耗盡半生布陣,後有弟子葬疫鬼,如法炮製。


    八陣既然能壓得住永不超生的祟靈,自然也能鎮得住怨氣滔天的疫鬼。


    “不然你以為,你身上的貞觀輿圖是怎麽來的?”羅秀華看向秦禾,“因為每一張貞觀輿圖,都是一張鎮邪壓祟的符籙。”


    秦禾驀地一怔,後背陣陣發緊,就像每次經曆皮開肉綻的前兆,難受至極。


    為什麽鎮邪壓祟,壓到她的身上了?


    羅秀華兀自說道:“它可融於山川,地脈,而其中一張,就被帝後注入秦嶺龍脊,化在這座墓室之上,封印疫鬼。”說到此,她略微停頓了一下,低聲喃喃,“道上祭,走龍脊……地陰開,安屍壤。便是安放在此地。”


    所有人靜靜地聽,沒有誰出聲打斷。


    按理說,這個陣法還能挺個幾百上千年,誰知道:“因為你的出世,破開了地陰,試問,一隻從屍瘞之中爬出來的東西——”


    這話有些刺耳了,秦禾皺了一下眉。


    羅秀華目光如炬的看著她:“貞觀輿圖這張符,自然就壓在你身上。”


    秦禾臉上的血色褪盡,意識有些恍惚,抓不到每句話的重點般:“屍瘞?”


    羅秀華指著棺內的古屍說:“這不就是屍瘞嗎?葬著數萬疫鬼的屍瘞!龍脊屍瘞!也是你的親生母親!”


    這簡直荒謬至極,但秦禾還是控製不住的信了七八分。


    她知道自己來曆不明,師父也曾說過,她是在秦嶺裏把秦禾撿迴去的。


    所以她不得不信,卻又難以置信。


    秦禾不至於聽別人幾句忽悠,就盲目到一頭紮進去:“僅憑你幾句話……”


    “你大可以親自驗證啊。”羅秀華道,“不是在殯儀館兼做遺體整容麽,對於人體的構造應當再清楚不過,你大可以親自驗一驗。”


    旁邊的年輕人聞言臉色大變:“別開玩笑,這件百子衣可動不得。”


    剛才就是因為碰了一下,竄起一隻戾氣極重的鬼嬰。可能也正因如此,墓主人才能安然無恙的躺在棺材裏。


    “閉嘴!”羅秀華冷斥一聲,“膽小怕事就躲遠了!更何況,她從這裏出生,本身就是百子墓裏的其中一個,怎麽說,也算血脈相連。其他人絕對碰不得,她可不一定。”


    秦禾蹙眉,聽出其弦外之音:“什麽意思。”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試試就試試。


    秦禾壓著一股強烈的心悸,對唐起道:“退開些。”


    唐起猶豫:“秦禾……”


    “聽我的吧。”


    對方決定要做的事,唐起隻能配合。


    傀影師和年輕人聽著他倆的對話,當然擔心自身安危,不約而同退到一米開外,隻有羅秀華仍舊立在棺材旁,寸步未讓。


    秦禾伸出手,遲疑了片刻:“您不打算躲遠點兒?”


    羅秀華神態自如,顯然胸有成竹,盯著秦禾,一副出不了差池的模樣:“沒這個必要。”


    秦禾點頭,不再猶疑,一把掀開古屍的衣襟。


    所有人提防著,繃緊了神經,隻聽聲聲孩啼之音驟然蘇醒,整件百子衣上的嬰孩刺繡突然活了般,紛紛掙紮著探出了頭,密密麻麻的小腦袋鑽出百子圖,一股陰冷至極的涼意同時攀上指尖。


    秦禾手一顫,撚著衣角沒來得及鬆開,指腹下冒頭的那隻鬼嬰齜牙咧嘴,一口咬在她的手指上。


    個頭兒比倉鼠還小,僅是薄透的一把虛影,咬一口就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秦禾甚至沒太大感覺,手腕上的梵文刺青便閃出淡金色微光,咬著指腹的鬼嬰驀地鬆口,惡狠狠衝她齜牙。


    這群小玩意兒並沒對她發起攻擊,暫時也不構成任何威脅,秦禾便沒功夫理會,因為她直勾勾盯著古屍的肚腹,被一層又一層的符紙纏裹,遍布全身。


    隻是肚腹處的層層符紙已盡數撕裂繃開,露出裏麵枯黃的,幹癟褶皺的皮肉,上麵印著一道又一道的黑褐色痕跡,便是肚皮繃到極致後的妊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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