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過了多久……鬥轉星移,萬事萬物都在變遷,沙漠裏纏鬥的黑影就如同刻在我腦子裏的畫卷,它們無處不在,黃沙裏、石縫間……它們就在我的眼睛裏廝殺。


    我走過盛開著櫻花的沙漠,我的部族與結雲村大相徑庭,沒有光,沒有黑暗,一切都是混沌,天空觸之即碎,如水草般結生的浮雲,被飄散的櫻花花瓣染成粉紅色,再與繁星渾然一體,這裏沒有黎明與黑夜之分,永遠走不到盡頭的一條路,被迷惘與困苦所遮蔽,我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


    他們追尋著我的聲音,於是我在大漠裏等待了七年,似乎隻是眨眼一瞬,又如長河不息遠遠不會結束。我被迴憶的炮彈擊中,到處是自卑與自責的碎片,我試著迴頭,卻早已迴不去了。


    如今我躺在我的故鄉,卻宛如身首異處,人生徘徊於兩個世界中,猶如晝夜交替時星辰掛在天空。


    “族長……”


    紅岩下斑駁的人影,在烈日的籠罩中生出支離破碎的影子,他們的聲音越拖越長,清風拂過臉頰的速度越來越慢,那是南國的悲歌,也是部族裏最強壯男人的喪曲。


    飄揚的紅色帆布,終於如凋零的花瓣凋落,在沙漠裏泛起的漣漪,竟如清波般綿延而透徹。


    這裏不是海洋,即便遠航,也看不到萬裏之外茫茫邊境的風景。婦女孩子的腳印,在隆起的黃沙的身邊圍成一個圈,漫漫且慢慢,直到天色漸沉,還是不肯停歇。


    唯諾庸碌,歸山歸海,見生知死方解枯木一輪又一輪,倘若一睡不醒,便覺天明也看不清,更無悔夕死朝聞。


    [恕我蒙昧……再無悲憫之情]


    村道站在最初的山峰背後,男人的背影遮住了所有的黃沙,老人用力拽了拽村道的手臂,可他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又要拋棄我們了?跟七年前一樣?”


    “村道!”


    “我知道我在說什麽!你告訴過我我們不能再失去他!我很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可是他還是要走?!”


    “……”


    “你不會再迴來了,是嗎?”


    老人看著河田背後的傷痕,那傷痕裏竟流露出七分傲慢,似閃電劃過夜釜滿晝,亦能動搖星辰。


    “村裏人都以為我死了。”


    “這樣最好。”


    河田轉過身,直視著老人的眼睛,看著他粗糙而幹枯的手慢慢貼近自己的心髒。


    “你終究是個英勇的平凡人,這血肉之身不能與天地長存,生榮死衰。”


    “我知道……”


    河田笑著歎了一口氣。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幾乎忘記了外邊的樣子,沙漠並不是全部,也許我明白得太晚了。”


    “五年前的債,我還得差不多了,現在該輪到我自己去追尋屬於我的自由。”


    “你能走多遠?”


    “有多遠走多遠……”


    河田拍了拍村道的肩膀。


    “在我剛剛迴到部族的時候,你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現在,是時候讓你扛起這份重擔了。”


    “我!”


    河田捂住村道的嘴,將自己的剖刀放在村道的胸口。


    “我的時間不多了……”


    “那個獵人怎麽辦?”


    “啊……”


    村道的眼角流露出一絲暖色。


    “你說白金啊……等他醒了以後,就送他離開沙漠。”


    “還有。”


    “如果他問起我,你們就告訴他……”


    “河田死了。”


    ……


    村道與老人目送著河田離去,他的腳印尚且殘留幾分餘溫,可終究沒人追上去。那背影明明飄朔迷離,令人看不真切,可偏偏是這搖搖欲墜的生命,才剛剛化作川流奔騰。


    老人披上鬥篷,繼而領著村道往帳篷裏走去。


    “村道,你要記住……”


    “成大事者,往往需要在渺小中留存自己的力量,臨川照影,承受天鋒地刃,悲憫則悲憫,不仁則不仁,哪怕百折無路,拚盡鬥膽也要爭。”


    兩人停下腳步,朝河田離去的方向看了最後一眼。


    “這樣的人……即便是天地,也得讓他三分。”


    ……


    [這是怎麽迴事……這頭大怪鳥,怎麽會變成這樣?]


    [接受這項委托的獵人是誰?又是河田?!]


    [太殘忍了……]


    [它的所有內髒都被翻出來了,腦子被砸得跟漿糊一樣……翅膀、雙膝,全部都被切斷了……]


    [巢穴裏的蛋也被砸碎了。]


    [他是有什麽毛病?!]


    [噓!小點聲……別讓他聽見。]


    一次又一次,一輪又一輪,所謂自然之道將我拖入無底深淵,他們始終不明白自己的善意究竟有多麽可笑,明明是獵人,卻要同情獵物,掛著虛偽的笑臉,敬重於根本不存在的道義。


    [滾遠點!他媽的死變態!邊境來的乞丐就是這麽沒規矩!]


    [怎麽!你想幹嘛?!你他媽的滾遠點!滾開……你幹什麽?!滾開……]


    隻會耍嘴皮子的家夥。


    [你的心率很不正常,你在服用什麽藥物嗎?]


    [……]


    [心跳加速蘑菇?鬼人藥?怪力種子?還是硬化藥劑……不管怎麽說,這些都會導致你的身體變化,不及時控製的話,會要了你的命的。]


    [……]


    [你不想說話?很好……下次再遇到處理不了的獵物,試著向其他獵人尋求幫助吧,希望你能聽得進去。]


    他不懂……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我重複了很多次,直到自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我的體感逐漸遲鈍,精神卻越來越靈敏,我知道戰勝自然的唯一方法,就是超脫自然。


    [拔出刀來!]


    [我會滿懷期待,用盡全力幹掉你!]


    你終究放了我一馬,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困惑,你對獵人所堅守的自然之道並不完全讚同,你和我是同一類人,隻不過,我比你更有種!


    [你究竟為什麽要迴沙漠?]


    [我不喜歡這裏……]


    [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之後會怎麽樣?]


    [我從沒想過]


    “不過我現在知道了。”


    河田腳下一步踉蹌,不由得扶住一旁的岩石,咳出好大一片黑紅相融的苦血。


    [我不會死。]


    [是人都會死,你為什麽不會?]


    [我為什麽不會死……]


    “我為什麽不會死?”


    河田帶血的嘴角莞爾向上揚起,露出一排腥紅色的牙齒。


    “因為我是河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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