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自傷懷,自己雖然貴為祁國公主,較之在街頭乞食的流浪幼女們,也不過是不再受饑寒之苦而已,終究隻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隻帝國風雲霸主玩弄於股掌間的弱小動物。

    明道十五年春,祁國後宮西苑。

    這是一所寧靜而雅致的宮苑,苑內遍植著繁密的淡紫色藤蘿。雨後初晴,清風徐徐,吹起禦池的波瀾,吹得雕簷下的一串玉質風鈴叮當作響……絲絲縷縷的溫柔陽光輕灑下來,照得那淡紫色的藤蘿花更顯嬌豔。

    一個妙齡少女身著月白色紗羅裙,手執團扇,正在藤蘿架下撿拾落花。她五官精致,肌膚如白玉般柔美無瑕,眼神自然而純淨,仿佛不曾經曆過人間的是非。

    “公主!看!這邊又生了一叢野花呢!”隻聽得有個侍女用嬌嫩的聲音唿喚著。

    雲蘿循聲抬頭望去,隻見在一麵朱紅色宮牆下不顯眼的角落處,正搖曳著一叢白色的小花,它們在風中顯得那麽纖細,那麽楚楚動人。

    雲蘿輕巧地伸出團扇,製止欲伸手摘花的侍女,說:“小雨,那花太幹淨,不要輕易折損了它。”小雨依言住手,迴頭凝視著主人的容顏,心想:“這花倒似三公主,一樣的柔弱嬌貴,明明生於禦苑之內,卻被遺棄牆頭,埋沒於草根之下,實在令人惋惜。”心中雖如此想,卻不敢說出,隻點頭應了一聲。

    宮門一入深似海,自明道五年被祁帝之胞弟祁王從民間選入皇宮,雲蘿被封為祁國公主已整整十年。

    當年,因祁帝膝下無女,祁王奉祁帝旨意在宮外尋覓清秀靈慧的幼女三名,抱進皇宮撫養,任幾院嬪妃挑選為義女。祁帝甚是喜歡,親自為此三女賜名為“風菲”、“月芷”、“雲蘿”。

    風菲儀態落落大方,被皇後選中封為大公主,二公主月芷拜在祁帝最寵愛的永妃膝下,唯有雲蘿命運坎坷,才被西苑的靜妃領養未久,靜妃就染上了一種無名之症,不但未能親自照料雲蘿,反因身患症候遭祁帝疏遠冷落,西苑從此漸顯淒涼冷清。

    同為祁帝義女,因為靜妃的緣故,三公主雲蘿遠遠不及風菲與月芷受祁帝關注,而且因為曆時太久,雲蘿將自己的身世來曆、家鄉何處、父母何人,早已遺忘得幹幹淨淨,記憶中唯一的熟悉之人便是訓導、照料自己的靜妃,再親近一些的人,隻有身邊的侍女小雨。

    這時,西苑門外匆匆閃過一名內侍身影,他走到雲蘿麵前,傳旨道:“皇後娘娘在東苑設春宴,請靜妃娘娘與三公主同往,靜妃娘娘若是身體不適就免了。”春宴是宮中的舊規矩,依慣例由皇後主持,各院嬪妃、公主都必須參加,以表“迎春、送春、祈求平安”之意。

    雲蘿微微頷首,答道:“有勞公公傳報,母妃今日才進了湯藥歇下,我換過衣服即刻就去。”西苑的宮人們聽說皇後傳詔赴宴,一時都手忙腳亂。小雨替雲蘿取過一套粉紅色的內襯宮裙和淺藍色的曳地外裳換上,又在她的雲鬢旁插上兩支金鳳釵,臉頰上掃幾筆暈紅的胭脂遮掩住麵容的素淡,才放心讓雲蘿出門。

    雲蘿雖然素性淺淡,卻知道若是犯了皇後喜歡熱鬧富貴的忌諱,吃虧的總是身邊的人,也就由著她們給自己打扮得嬌豔一些。一切都準備好後,她接過宮人遞來的一條鑲金線的粉色披帛,帶著小雨往禦花園東側皇後所住的東苑去。

    二人走到禦花園的柳林附近時,小雨突然“哎呀”一聲,頓足不迭道:“三公主,東苑的小翠姐姐要我給她捎帶一個繡鞋的牡丹花樣,她說過好幾遍,我偏偏給忘了,今天她若是看見我一定要催討的!”雲蘿微微一笑,說道:“不用急,你迴去拿,我在這裏等你就是了。”小雨迅速向西苑飛奔而去,雲蘿見她走遠,在禦池旁的石椅上坐下,隨手將飄落的柳葉係成小卷拋向池心,引逗得池中的鯉魚紛紛浮出水麵,張開朱紅小嘴吐露氣泡,煞是有趣可愛。

    皇宮北苑,醉心亭。

    數名侍衛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名頭戴流雲冠、身穿青色絲繡雲朵錦服的英俊男子,他劍眉星眸、麵如冠玉,正沉著地端坐在亭中主位,注視著手中一柄光芒四射的寶劍,冷峻的眸光反複掠過劍柄上的花紋,緩緩伸出指尖輕彈了一下劍身,辨其聲響後還劍入鞘。

    他就是秦王祁舜,祁帝永妃所出三皇子。

    祁舜的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但是眉目間透出的神色卻十分深沉老練,尤其那一雙黝黑如秋日寒潭的湛湛雙眸,隱隱蘊含帝王威儀,隻消輕輕一掃,就教人油然心生畏怯。

    明道十二年,祁帝的長子祁輟、次子祁瀛都在一次罕見的宮廷瘟疫中不幸染病身亡,自此之後,祁帝對唯一幸存下來的三皇子祁舜便異常寵愛、百般扶持,不但延請天下博學之文士入皇宮為西席太傅,更招攬武功蓋世之俠客教授其武學精要,並叮囑暫時代為攝政王的弟弟祁晟悉心教導其帝王之道。

    祁舜年紀剛及弱冠,卻有過人智慧,處事公平冷靜,短短幾年就以出色的政治才華蜚聲朝野,他以太子身份臨朝後,攝政王祁晟足跡漸少於廟堂,時常稱病在祁王府閉門不出。

    一位身穿長袍短襟的異服朝臣跟隨在內侍身後,小心翼翼地邁著碎步走進亭內,向祁舜叩首道:“臣稟秦王殿下,我國燕帝聽說秦王喜好寶劍,這柄天下排名第十的''承影''劍係燕帝珍藏多年之寶,如今權當前來祁國求娶公主的聘物,請秦王殿下笑納。”燕國使者深諳祁國禮製,知道祁國與燕國不同,朝臣對未登基的儲君並不稱“太子”,隻尊稱原屬地封號,故謹慎地稱祁舜為“秦王”。

    祁舜冷眼掃視著手中“承影”劍,劍眉微微蹙起,向身旁一名侍衛傲然說道:“將我們珍藏的劍拿來,給燕國使者看看。”那侍衛應聲而去,認真捧來三個劍匣,一一擺放在石台上。

    祁舜示意侍衛開啟第一個劍匣,並對那燕使說道:“父皇業已允準兩國聯姻,本王與燕國太子既然互為姻親,來而不往非禮也。本王素有藏劍三柄,請貴使隨意揀擇其一迴贈太子。”燕國使者恭謹謝過,漫步走近石台,那侍衛將劍匣依序開啟後站立一旁,沉聲道:“請燕使大人挑選!”燕國使者才走近劍匣,就已感覺到三柄劍身所散發出的淩厲之氣,身體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他按捺著不安,壯膽拿起其中一柄,更是萬分驚駭,這三柄看似普通的寶劍,竟是失傳已久的“天下十劍”之“龍淵”、“泰阿”和“赤霄”!

    祁舜取出這珍藏的三劍,燕帝贈予祁國的“承影”立刻相形見絀。

    燕國使者本是識劍之人,心中暗驚,但仍然強作鎮靜,帶笑婉轉稟道:“臣替太子謝過秦王殿下迴贈之美意,但是秦王殿下如今已得十劍之三,加上燕帝所贈恰好是四喜之數,殿下不如另贈別物。”祁舜見他如此說話,將手中“承影”劍歸鞘後,淡然說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改贈絕世玉璧一麵與燕國太子,請燕國揀擇吉日良辰,先為太子和皇妹舉行訂婚儀式,再議婚期。”燕國使者叩首拜謝,應承道:“謝秦王殿下厚賜,臣即日返迴翦州稟報燕帝和太子,請秦王殿下靜候佳音。”祁舜眼觀燕國使者的背影,冷峻的唇角隱約上揚,黝黑的雙眸依舊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測。

    另一名侍衛捧過一個簇新的劍匣,趨奉而前,跪地說道:“屬下日前聽說塞外有劍客紛紛爭奪此劍,料想必是寶物,如今得以到手,呈請殿下過目。”祁舜略看了一眼,隨即棄於一側,說道:“此劍距離鑄就之時不過七十餘載,並非寶劍,留之無用。”那侍衛原本以為千方百計尋了這柄劍來,必定能討得主子歡心,猛地聽見這淡淡的一句話,忙不迭跪倒在祁舜腳下的紅色錦氈上,告罪道:“屬下眼拙該死……屬下並非有意取了偽裝贗品來欺瞞王爺……”

    祁舜尚未說話,亭外已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隨即,一位少女笑著輕移蓮步走了過來:“聽說三哥今日得到了一柄稀世神劍,不知我可有眼福鑒賞鑒賞?”此女正是昔日與雲蘿一起被挑選入宮的祁國大公主風菲,她身材高挑、氣質華貴,頭戴三鳳金冠,身穿一件粉色金繡小襖,下罩水粉色羅裙,越發顯得窈窕多姿。

    那侍衛見她來到,急忙叩首道:“奴才叩見大公主!大公主精識天下名劍,隻是奴才今日覓得的這一柄並非……”他麵露難色,吞吞吐吐,徑自低著頭,不敢看祁舜。

    風菲步履輕盈地走到祁舜麵前,以纖纖十指握住劍柄用力抽出,見那劍身寒芒四射,秀眸中瞬間流露出讚賞之色,然而不過須臾,她將柳眉微蹙了一蹙,向祁舜道:“三哥從何處得來這柄歐冶子徒孫所鑄偽劍?”祁舜劍眉輕揚,問道:“縱然是偽劍,何以見得是歐冶子徒孫所鑄?”風菲輕輕放下偽劍,轉身看向祁舜,麵帶自信之色欣然說道:“三哥既然有心考我,我今日就鬥膽在此班門弄斧一次,”她雖然如此說話,眉目間卻極具信心,繼續朗聲說,“從古至今天下有名劍十柄,從十到二排名依次是承影、純鈞、魚腸、幹將莫邪、七星、龍淵、泰阿、赤霄和湛瀘,排在第一的便是軒轅劍。其中龍淵、泰阿二劍均出自歐冶子之手,以劍氣冰寒淩厲而見稱。三哥今日所得之劍身猶帶絲絲寒氣,陰森逼人,頗有歐冶子遺風,而劍成不過數十載,自然是歐冶子徒子徒孫所仿製之物了!”風菲言之有據、侃侃而談,烏黑秀發頭所佩戴珠冠上,金鳳口所銜珠串微微搖顫,映襯著她的如花笑靨,不禁令人驚歎。

    祁舜黑眸微轉,讚道:“說得好。”那侍衛更加惶恐慚愧,忙道:“奴才識劍之術遠遠不及大公主,請大公主日後多多訓示!”風菲燦然一笑,說道:“三哥自己何嚐不是識劍高手?你是三哥的屬下,怎麽輪得到我來訓示?”

    幾名小內侍忙低頭將那柄偽劍拾起,祁舜向風菲道:“母後今日在東苑設春宴,你去遲了未免不恭,不必在這裏耽擱了,快過去吧。”風菲走到他麵前嫣然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方形錦盒,柔聲說道:“聽說後天是三哥的壽辰,小妹有一件薄禮相贈,希望三哥不要嫌棄風菲的手藝粗陋才好。”祁舜略點了一下頭,俊顏掠過一絲笑意,說道:“多謝。”卻並不親手來接,隨即起身離座,對身旁另一名內侍說道:“去禦書房。”他身邊的小內侍會意,疾步向前伸手接過錦盒,賠著笑臉說道:“大公主的禮物必定精美難得,奴才一定小心拿好。”風菲急忙加快腳步,追趕上去喚道:“三哥且慢!”祁舜止步迴頭,見風菲似有話說,問道:“什麽事?”風菲唇角仍掛著笑意,走近祁舜,嬌聲說道:“三哥,小妹聽母後說燕國來使前來求親,不知道是真是假?父皇……三哥如今確定和親人選了嗎?是我們姐妹之中的哪一位?”祁舜見風菲直言相問,腳步並不停留,說道:“此事春宴時母後會有決斷,你去了自然知道。”風菲凝望著祁舜的背影,秀眸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和忐忑不安的神色。

    “和親”在許多曆史年代中,是友好鄰邦之間加強親誼的一種手段,小國為得到強國的保護,進貢美人給強國的國君以求自保:強國為索取小國的臣服和恭順,強迫小國嫁出公主以作人質:或者小國向強國求娶公主,以為恩寵和榮耀,種種情形兼而有之。

    燕國位於北方,兵強馬壯,民風彪悍,地域逼近遼東祁國,自“帝京之盟”後堪稱北方霸主,祁國、姬國等國君雖然身為黃帝嫡係,後裔皆無人能掖其鋒,但是燕國長期偏安一隅,若想逐鹿中原,祁國便是燕國一定需要越過的邊境和門戶。當年如果不是祁帝大開方便之門,燕國決不可能直搗黃龍,攻下軒轅璟所在的帝京。

    祁、燕二國的關係,從表麵來看是友好結盟,然而祁帝和燕帝皆非善類,多年以來各懷心機。燕國此時向祁國求親,盡管其用意頗費思量,但是祁帝決不會拒絕,否則,當年他又何必叮囑祁王尋覓美貌可愛的女童進皇宮撫養多年?

    風菲、月芷、雲蘿,早在十年之前,就注定將來會成為為祁國犧牲的棋子。

    風菲身處皇後的中宮,對朝政風雲了解得比兩位妹妹更多些,她雖然明白和親是自己將來不可擺脫的命運,但是,氣候寒冷、地廣人稀的北方燕國畢竟不是一個南國公主最好的歸宿。即使要和親,也要盡量爭取嫁給衣國、姬國等與祁國血緣更近的諸國王孫,畢竟他們的高貴血統遠遠勝過北方燕帝的子孫,將來與祁國反目成仇的幾率較之燕國也小得多。

    如今祁國國中大事都落在三皇子祁舜手中,各位公主的命運也就掌控在他的一念之中了。月芷和祁舜都由永妃撫養長大,若是永妃出麵說情,祁舜必定不會有意挑選月芷,風菲怎敢不用心討好這位哥哥、希冀他不要選中自己去做這一次的“和親使者”呢?

    風菲身邊的侍女見她怔住,低聲喚道:“大公主,南苑二公主仗著自己是永妃的義女,搶在我們前麵送賀禮給殿下,以為能夠討得他的歡心,可惜殿下未必看中她的禮物呢!”風菲柳眉蹙起,說道:“二公主月芷的心思向來比誰都重……”她頓了一頓,又道,“西苑的那位呢?還是沒有什麽動靜吧?”侍女聞言,不禁低聲笑道:“大公主難道忘了?西苑的靜妃娘娘和永妃娘娘向來不睦……大公主何必擔心那位動什麽心思呢?”風菲會心地一笑,主仆二人沿著禦花園小徑一路而去。

    雲蘿獨自在禦池畔等候著小雨,覺得逗弄鯉魚很有趣,正欲起身再摘一片柳葉時,恰好看見祁舜帶著數名小內侍經過禦池旁。

    她與祁舜雖然名為兄妹,畢竟男女有別,且在自幼在不同的處所長大,靜妃因病不善與宮中逢迎,與永妃關係並不密切,所以雲蘿與祁舜見麵的機會並不多,祁舜時常拜見皇後和永妃,和風菲、月芷略為親近一些,幾乎從來沒有認真留意過她。

    雲蘿在宮中偶爾也會遇見祁舜幾次,故而並不驚慌,此刻也隻按往日的禮儀,略微彎腰屈膝向他福了一福,喚了聲“三哥”等待他過去。

    不料,祁舜這一次卻沒有匆匆而過,反而刻意停下腳步,低頭端詳了一遍她的打扮。

    雲蘿半晌不見祁舜賜起,心頭覺得詫異,不禁抬眸向祁舜看了一眼,恰好迎上他那雙如深潭般清澈的黑眸,急忙低垂下頭,又說了一聲道:“小妹給三哥請安。”祁舜平日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絕色佳人,盡管乍見雲蘿妝容淡雅、衣著微帶華麗,猶如初春的藤花一般嬌美多姿,倒也並未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此刻被雲蘿的話提醒之後,迅速收迴了眸光,冷冷地應道:“平身,以後見我不必每次都這樣行禮,母後的春宴你速去吧。”雲蘿不覺有異,答應著站好時,小雨已取到繡鞋的牡丹花樣追來。二人不敢再耽擱,加快腳步前往東苑。

    皇後所居的東苑,疏欄外種植著五顏六色的當季鮮花。現在正是牡丹、芍藥、月季的花開時節,花圃中百花齊放、爭奇鬥豔,各種紅、黃、綠、藍、紫、黑、白、粉的奇花異種齊聚一處,開得如火如荼、嬌豔欲滴。其中尤以牡丹花最為色鬱香濃,花朵大如圓盤、小若金盞,微風起時搖曳多姿,盡顯中宮富麗堂皇之氣。

    雲蘿來到東苑時,殿內一片笑語喧嘩,宮中的諸妃和公主都已來了不少。

    二公主月芷身著一襲湖綠色綢衣端坐在永妃身側,她將一頭秀發挽成高高的淩雲環髻,以各色寶石為壓發裝飾,眼如秋水、唇若點珠,天然生就一種嫋娜風姿,較之大公主風菲的秀麗雍容,別有一種吸引人的氣質。

    雲蘿依照禮製一一拜過皇後和諸位嬪妃,因見月芷身旁還有一個空出的座位,料想是皇後為自己所留,便輕輕移步走過去坐下。不久,大公主風菲同侍女一起款款進殿來,徑直走到皇後身側坐下。

    祁皇後微微示意,身旁內侍便宣道:“娘娘有旨,傳膳!奏舞樂!”

    在東苑的百花叢中,設有白玉高台一座,四周裝飾著金雕護欄,台麵鋪設紅色錦氈。皇後傳旨後,立刻有數名宮廷舞姬步上高台,在牡丹叢中且歌且舞,她們的聲音猶如出穀黃鶯一般婉轉動聽,伴隨著高台下的樂聲,她們輕啟嬌聲歌道:“今歲花時深院,盡日東風,蕩颺茶煙。但有綠苔芳草,柳絮榆錢。聞道城西,長廊古寺甲第名園。有國豔帶酒,天香染秧,為我流連……”殿中一時熱鬧非凡,眾妃為了湊趣,或行酒令猜拳或罰酒唱曲,陪祁皇後玩笑了一番。

    宴席將散時,祁皇後才下令止住舞樂,帶著盈盈笑意看著眾人,緩緩說道:“今日固然是為設宴送春,本宮也還有一件喜事宣布。”雲蘿留心觀察二位姐姐,見月芷麵不改色,風菲則柳眉微蹙看向祁皇後,神情頗有緊張之色。雲蘿平日身處冷清的西苑,消息遠遠不及風菲和月芷靈通,全然不知燕國派遣使者前來祁國求親一事,隻凝神靜聽下文。

    祁皇後頓了一頓,看向雲蘿說道:“燕國太子將至大婚之年,燕帝因與皇上素來交好,昔日曾有言聯姻,去年就曾遞來拜帖,如今鄭重其事遣使來臨安議婚,皇上深思熟慮後應許了燕帝,將三公主雲蘿許嫁與燕國太子,擇日訂婚。你們都該向靜妃賀喜,可惜她因病今日沒來。”永妃隨即笑道:“果然是一件喜事,不過這件事何嚐不是皇後姐姐的喜事?永妃在此向皇後姐姐道喜了!”祁皇後笑視雲蘿,眾妃被永妃點醒,紛紛向皇後道喜不迭。

    雲蘿見祁皇後今日特別關注自己,早已暗覺詫異,剛才聽祁皇後說到“將三公主雲蘿許嫁燕國太子”,覺得自己還有些恍惚,此時眼見眾人給祁皇後道喜,立刻頓悟這件事已是真真切切,祁帝應許了燕帝的求婚,準備將自己嫁往燕國。隻因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雲蘿一時不知如何招架,隻好勉強支撐著場麵。

    風菲的心頭大石終於落地,頓時如釋重負,走近雲蘿,握住她的手,假裝不舍地說道:“母後的意思是說,雲妹妹不久之後就要離開祁國嗎?聽說燕國都城翦州距離臨安約有千裏之遙,我們姐妹以後豈不是難以見麵了?”月芷見狀,同樣握住雲蘿另一隻手,低歎道:“燕國太子妃將來便是一國之母,父皇、母後為了雲妹妹的終身著想才如此決定,我們縱然舍不得雲妹妹嫁出去……也不能阻了妹妹的大好前程。”雲蘿秀眸微閃,見兩位姐姐雖是好言抒發離愁,麵上皆帶著釋然神情,隻得按捺著重重心事,說道:“多謝二位姐姐關懷。”祁皇後見她們三人敘話,不禁笑道:“你們姐妹倒是情深,不過女兒家遲早要出閨閣,你們也不必羨慕雲蘿的好歸宿,皇上早有打算,風菲和月芷的吉時恐怕也為期不遠了!”風菲一心不願嫁往燕國,料想此事不會再落到自己頭上,倒不深究皇後的話意,佯嗔道:“母後又取笑兒臣了!”月芷卻麵向皇後,柔聲說道:“母後,兒臣可不要出嫁,兒臣想一輩子留在母後和母妃身邊侍候二位呢!”永妃忍俊不禁,微笑道:“這種小孩子家的話,在南苑說說也就罷了,怎能在你母後麵前說出來?哪有女兒家一輩子不出嫁的?母後和母妃可不能替代你未來的夫君。”月芷臉色羞得緋紅,不再說話。

    祁皇後下旨撤宴後,雲蘿才攜著小雨慢慢沿著禦花園小徑走迴西苑,一路暗想道:“燕國太子地位高貴,若按長幼的排行順序,她們都是我的姐姐,怎麽會輪到我先嫁?但是父皇、母後既然選中我,必定有緣故。”小雨默默地跟隨在雲蘿身後,想勸解她幾句,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主仆二人迴到西苑拜見靜妃時,靜妃問及春宴情形,雲蘿終究是女兒家,含糊著不肯說,倒是小雨直言說了出來。

    靜妃聽小雨將春宴的情形說完,不禁輕咳了幾聲,低頭垂淚道:“苦命的孩子……都是為娘時運不濟,不但被皇上厭棄,還連累你被她們欺負……嫁往燕國並不是好去處,當初皇上與燕帝雖然結過盟,但是誰能預料將來會怎樣?萬一動起刀兵,他們恐怕是不會顧惜你的……”靜妃昔日受寵之時,從祁帝口中聽說了不少朝政軍機,深知燕祁二國之間的利害關係。雲蘿雖然並非她親生,但是靜妃膝下本無子女,見雲蘿性情溫柔、聰明靈秀,日夜盡心在西苑侍奉,靜妃心中早將她視如己出。二人雖數年宮闈寂寞,但是始終相依為命,故而這次靜妃對雲蘿也是直言不諱。

    雲蘿本性聰明,隻消靜妃輕輕點撥就明白其中關鍵,心中雖然淒惶,見靜妃先傷心起來,隻得先勸慰著她,取出一方絹帕替她拭去淚痕,溫柔應道:“如今父皇明政、百姓安康,燕國既然有心和親,料想不會有戰事,母妃不用為雲兒擔心。”靜妃止淚凝望著雲蘿的臉,歎道:“若論你的品貌,絕對當得起燕國太子妃的封誥,隻盼那燕國太子不要辜負了你,無論將來兩國關係如何,都要善待你才好。”雲蘿柔聲地勸靜妃不再落淚,待她安然睡下後,才迴到西苑自己宮室內。

    月上柳梢後,雲蘿躺在寢床之上,輾轉反側良久,心頭隻覺一片迷茫。見珠簾外小雨等侍女都已熟睡,也不驚動她們,披了一件銀色羽緞披風,赤足套上一雙金縷繡鞋,放輕腳步走下中庭台階,到西苑花園內漫步。

    月夜幽靜,天際流雲間點綴了幾許隱約星光,雲蘿想起舊時譜過的一首琴曲《瀟湘水》:“瀟湘月色,雲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況是深秋,更當遙夜,月華如水……”一時興之所至,不禁走迴偏殿琴室,手指輕巧地撥動琴弦。

    雲蘿隨意輕弄著弦,叩弦之聲如冰似玉,若有若無的音符輕靈如水……雲蘿的眼前不禁飄飄忽忽地閃過十年前的絲絲記憶,那記憶刹那如電光般閃過,卻又忽然渺然無蹤。她依然不記得自己是誰。

    她暗自傷懷,自己雖然貴為祁國公主,較之在街頭乞食的流浪幼女們,也不過是不再受饑寒之苦而已,終究隻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隻帝國風雲霸主玩弄於股掌間的弱小動物。

    祁帝和燕帝,抑或其他霸主,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完整的“江山”,然而古書有雲“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誰家帝王能夠流傳千秋萬代?即使是綿延千載的“軒轅皇族”,最終亦逃不脫覆亡的命運。倘若能夠勸醒世人,不必強求建功立業,不必力求將“江山”握為掌中之物,讓他們忘卻國家利益、忘卻爭鬥和機心,放下他們手中的劍,放下他們心中的欲望,該有多麽好?

    這些隱藏在雲蘿思緒深處的念頭,她從來不曾對西苑內的任何人說起過,西苑的人也不曾真正了解她,包括她最敬愛的義母靜妃在內,都不曾深入地走近她的內心,她們眼中的雲蘿向來是溫柔文靜的,盡管偶爾有些倔強,但看上去依舊是一個聽話的賢淑公主。

    雲蘿的心事向來隻有一位知己能懂,便是眼前這一架紫色楠木雕就的琴。

    琴隨心動,柔婉的樂音穿透西苑宮牆。

    琴能解語,多年來伴隨身側、高山流水的知音,任憑多麽大膽狂妄的念頭、多麽驚世駭俗的心事,唯有它能解讀,自己的曼吟低唱,也唯有借它抒發。

    小雨等人依稀從夢中醒來,見雲蘿獨自撫琴,料想她今日有心事借琴曲抒吐,隻遠遠閃身躲藏在帷幕後等著雲蘿傳喚。

    宮牆外宮燈閃閃爍爍,一路行來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祁舜在禦書房閱過燕國婚約迴函,蓋好印璽交與來使,再與朝臣議過幾樁內政、看完奏折,轉迴太子所居的北苑時,夜幕早已籠罩著帝城。

    一名小內侍小心翼翼地提燈引著路,低聲稟報道:“因昨日春雨將東苑那邊的路衝壞了些,內宮監正在修繕,新砌成的青石板不牢靠,殿下可願意往西苑那邊繞一繞?”祁舜對這些小事向來不大關注,任憑內侍們持燈照路經過西苑,臨近宮牆外時,猛地聽見一陣琴音入耳,不覺放緩了腳步。

    小內侍會意,向西苑內看了一看,說道:“靜妃娘娘臥病已久,西苑內月夜撫琴的恐怕是三公主。”另一名小內侍道:“聽說三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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