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陽光明媚的上午。

    香港聖瑪麗醫院的一間高等病房裏。為阮家辛勤工作了二十幾年的齊媽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迷離的眼光緊緊盯著門的方向。阮太太季儷剛剛哭過的眼睛又紅又腫,眼角的魚尾紋裏已經布滿了憂傷。

    “齊媽,別急,她們都快到了。”

    “哦!”齊媽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應答,把目光轉向阮太太,苦苦一笑,倉黃的臉上閃過一絲感激,低低地說,“太太,對不起啦!”

    “齊媽,別說了,我們都沒有怪過你,從來都沒有過。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你對七七有養育之恩,我們都已經感激不盡啊。”

    “七七的病,我放心不下!”齊媽的眼角有兩滴眼淚掉下來,濡進了雪白的枕頭裏。

    阮太太擦去了自己臉上的眼淚,然後,用手帕同樣拭去了齊媽臉上的淚痕,柔聲安慰她說,“她沒事的,沒有事的,隻是膽子小了些而已,你就放心吧!不要再耿耿於懷了,好不好?”

    齊媽牽強一笑,知道太太又在安慰著自己,孱弱的軀體裏湧上來一陣熱浪。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然後,學士服還沒有來不及脫掉的原蓓兒神情緊張地衝進來。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齊媽正氣息微弱地盯著自己。“媽!”雖然這一天早已在預料之中,但是,她的眼淚還是立即就洶湧而出,臉色蒼白聲音顫抖地跪倒在床邊。“媽,你看看我,看看我,我畢業了,今天我畢業了,你高興嗎?”她的出現,讓齊媽的眼睛裏閃過喜悅,伸出虛弱的手握住了已然痛苦萬端的原蓓兒的手,握了握示意她不要難過。“高興,高興,不要哭!我的女兒要堅強。”

    “媽——”原蓓兒泣不成聲地看著已經彌留的媽媽,心如刀割。

    一陣細碎紛亂的腳步聲響起,四個保鏢嚴密護著的十五歲的阮七七出現在門前。

    “哦,來了!”一直站在齊媽床頭的阮太太看到女兒,急忙迎過來。阮七七的眼睛從進房的那一刻起就直視著病床上的齊媽,緊緊地盯著她灰黃的臉慢慢地走過去,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伸向自己的動著的手指,輕聲地說,“齊媽,你怎麽了?你怎麽不在家陪著我了?”

    七七的出現讓齊媽的眼睛裏閃過更大的喜悅,她勉強地笑了笑,看著她滑膩的臉上微翹的鼻子和好長好長的細密的睫毛,她的心裏一陣激蕩,對她的強烈的喜愛和不舍讓她用盡氣力地顫抖著吐出一句話,“對不起,七七,齊媽——以後——怕不能——照顧你了。”

    “為什麽?”阮七七純真的眼睛裏裝滿了不解。阮太太在身後攬住了女兒嬌弱的肩膀,輕聲說,“孩子,齊媽生了很嚴重的病。”

    “病了?把我的藥給你吃吧!你不是說那些藥吃了就會一切都好的嗎?”她烏溜溜黑眼睛盯著齊媽的臉認真地說。

    阮太太的眼睛裏浮上了一層淚光,更加用力地攬緊了女兒。

    七七的話讓病入膏肓的齊媽心裏獲得了莫大的安慰,死亡來臨前的悲哀和平實已經嚴密地籠住了她,她掙紮著把左右手中握著的兩個女孩子的手扣在了一起,轉過目光緊緊地盯著蓓兒的眼睛。蓓兒立即意會了母親的意思,她不迭地點頭,抹去了眼淚,顫聲說,“媽媽,我明白,我明白,我會照顧好七七的,一定會的。”

    齊媽的眼睛裏立即湧上一層笑意,轉過眼光看著已經愣在一旁的七七,她有滿臉的稚氣和不解,而蓓兒的臉上雖布滿哀痛卻平靜了許多,她看了看太太,用盡力氣吐出來,“太太,我隻能這樣了!”

    阮太太來不及說話,可是,齊媽的雙手一鬆,扔下了萬萬千千的愧疚,不舍和留戀,一縷幽魂飛往天外。

    七七不再說話,緊緊地盯著一動不動的齊媽,然後,原蓓兒的哭聲一陣陣地傳進了她的耳朵。直到醫生的手把白布蒙上了齊媽緊閉雙眼的臉,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了另一個人僵硬的屍體和那張恐怖至極的刀疤臉,強烈的恐懼頓時瘋擁地衝進了她單純的思維裏,她尖叫一聲不,撲在齊媽的身上,大聲地說,“不,不,齊媽,齊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要你看著我,齊媽!齊媽——”

    阮家的人立即一陣驚慌,阮太太急忙上前扶住女兒嬌弱的身體,“孩子,齊媽已經去世了!”

    “不,不,媽咪,我要齊媽,我要齊媽!我要她!”七七在媽媽的懷裏掙紮著,看著醫生把齊媽推走,她的身體裏隻有一種感覺就是痛,她掙紮著向那床奔去。但是,媽媽和翠兒已經牢牢地抱住了她讓她動彈不得,她已經歇斯底裏地叫著齊媽。

    蓓兒看著媽媽被醫生推向了走廊的盡頭,然後,門關上了,媽媽消失不見了。她從那種劇大的痛苦之中抬起蒙朧的淚眼看著已經淚流滿麵的七七那楚楚可憐的臉龐,心裏更加地疼痛難捺,壓製著自己內心裏的痛楚,含著眼淚,走到她的麵前,把她輕輕地抱在懷裏,柔聲說,“七七,別哭,媽媽不希望看到她的七七哭。”

    “我要齊媽,我要齊媽,她不陪著我,我怎麽辦?誰給我穿衣服,誰給我洗澡?誰給我梳頭發?”七七泣不成聲地叫著。

    一旁的阮太太已經手足無措了,以往有齊媽在,七七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而現在,齊媽不在了,女兒出現了這樣的狀況讓她始料不及。女兒的眼淚讓阮太太更加心疼,從女兒進屋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想自己沒有經過先生的同意就讓七七來看齊媽最後一眼正確與否。齊媽的死會帶給女兒怎麽樣的觸動?十五歲的女兒能不能正確地麵對如此直接的生死?眼前這樣一個痛苦不堪的女兒已經給了她最好的答案,這個答案已經讓阮太太開始後悔,但是,齊媽對七七這十幾年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和七七對齊媽的依賴告訴她,她這麽做又是無可挑剔的正確的。

    蓓兒的心裏酸楚難捺,她輕輕地撫著七七的後背,柔聲說,“放心吧,有我呢?我會像我媽媽一樣照顧著你,我給你洗澡,給你穿衣服,陪你上課,陪著你長大,好不好!”

    “蓓兒姐姐,為什麽齊媽會死,隻有壞人才會死,為什麽齊媽會死?”

    “七七,人都會死的,媽媽先走了一步而已,疾病讓她很痛苦,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所以,不要悲傷,媽媽希望你快樂地長大,你一定要記得。”

    七七抬頭看了看蓓兒,她眼中有一種力量在鼓勵著她,於是,她用力地點頭,眼淚隨著頭的晃動掉下來。

    阮品帶著阮若虛急匆匆地趕到醫院,看到哭成淚人兒一樣的七七立即讓他們的心如針紮一樣疼痛。

    這一年,阮七七十五歲,原蓓兒二十二歲,阮若虛三十歲,而遠在美國的阮若穀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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