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子說,“我要和你談的也包括這件事。請你務必抽空見個麵。”男子的聲音比之前更多了幾分犀利。

    “你在哪裏?”

    “就在貴公司旁邊,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築,好像是七層樓。”

    “請告訴前台你要找企劃管理室的筱塚一成,我會先交代好。”

    “企劃管理室?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好。”

    掛斷電話,一成再度拿起聽筒,撥打內線給公司正門的前台,交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來訪,請他到第七會客室。那個房間主要是為董事們處理私事準備的。

    在第七會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齡雖長、體格卻相當健壯的男子,頭發剃得很短,遠望即知其中摻雜了白發。也許是因為一成開門前先敲了門,男子是站著的。盡管天氣依舊相當悶熱,男子仍穿著棕色西裝,還係著領帶。由於他電話中操著關西口音,一成原本對他隱約產生了一種厚臉皮、沒正經的印象,此刻看來這個印象必須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來打擾。”男子遞出名片。

    一成也遞出名片交換,然而看到對方的名片,他不禁有些迷惑。因為上麵既沒有警局名,也沒有部門與職銜,隻印著“笹垣潤三”,以及住址和電話。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基本上,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樣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讓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曾被人拿去做壞事。從此,我隻用個人名義的名片。”

    一成默默點頭,他一定是活在一個不容絲毫大意的世界。

    笹垣伸手探進西裝內袋,拿出證件,翻開貼了照片的身份證明頁讓一成看。“請確認。”

    一成瞥了一眼,便說“請坐”,以手掌指向沙發。

    刑警道謝後坐下。膝蓋彎曲的那一瞬間,他微微皺了皺眉,這一瞬間顯示出他畢竟還是上了年紀。

    兩人剛相對坐下,便聽到敲門聲。一名女職員用托盤端來兩個茶杯,在桌上放妥後,行禮離開。

    “貴公司真氣派。”笹垣邊說邊伸手拿茶杯,“會客室也一樣。”

    “哪裏。”一成說。事實上他認為這個會客室並不怎麽氣派。雖然是董事專用,但沙發和茶幾都和其他會客室相同。之所以作為董事專用,隻是因為這個房間具有隔音功能。

    一成看著警察說:“您要談的是什麽事呢?”

    笹垣唔了一聲,點點頭,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塚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辦事吧?”

    一成輕輕咬住牙根,他怎麽知道?

    “也難怪你會提高警覺,但我想請你誠實迴答。我並不是從今枝先生那裏打聽到你的。事實上,今枝先生失蹤了。”

    “咦!”一成不由得失聲驚唿,“真的嗎?”

    “正是。”“什麽時候的事?”

    “唔,這個……”笹垣抓了抓白發斑斑的腦袋,“還不明確。但聽說上個月二十日,他曾打電話給高宮先生,說希望當天或次日碰麵。高宮先生迴答次日可以,今枝先生說會再打電話聯係。但第二天他卻沒有打電話給高宮先生。”“這麽說,從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之後就失蹤了……”

    “目前看來是如此。”

    “怎麽會?”一成雙臂抱胸,不自覺地沉吟,“他怎麽會失蹤……”

    “其實,我在那之前不久見過他。”笹垣說,“那時為了調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請教。後來,我想再和他聯係,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我覺得很奇怪,昨天來到東京,就到他的事務所去了一趟。”

    “沒有人?”

    笹垣點點頭。“我看了他的信箱,積了不少郵件。我覺得有問題,就請管理員開了門。”

    “屋裏什麽狀況?”一成把上半身湊過來。

    “很正常,沒有發生過打鬥的痕跡。我通知了管區警察局,但是照現在這個情況,他們可能不會積極尋找。”

    “他是自行消失的嗎?”

    “也許是。但是,”笹垣搓了搓下巴,“我認為這個可能性極低。”

    “這麽說……”

    “我認為,推測今枝先生出事了應該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嚨仍又幹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會不會接下了什麽危險的委托?”

    “問題就在這裏。”笹垣再度伸手進內袋,“呃,可以抽煙嗎?”

    “哦,請。”他把放在茶幾一端的不鏽鋼煙灰缸移到笹垣麵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著白底藍字的包裝,一成想,這年頭抽這種煙可真少見。

    警察手指夾著煙,吐出乳白色的濃霧。“照我上次與今枝先生碰麵時的感覺,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調查一名女子。這女子是誰,筱塚先生,你應當知道吧?”一直到上一瞬間,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為他是個老好人,這時卻突然射出爬行動物般混濁的光芒。他的視線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

    一成感覺到,這時候裝傻也沒有意義,而他將造成這種感覺的原因解釋為所謂刑警的氣勢。他緩緩點頭。“是的,我知道。”

    笹垣點點頭,仿佛在說很好,將煙灰抖入煙灰缸中。“委托他調查唐澤雪穗小姐的……就是你?”

    一成不答反問:“您說,您是從高宮那裏聽說我的,我實在不明白您怎麽能從那裏得出這種聯想?”

    “這一點都不難,你不必放在心上。”“但若您不解釋清楚……”“你就難以奉告?”

    “是。”一成點頭。對麵前這個想必經曆過大風大浪的警察,再怎麽投以兇狠的眼神多半也沒有任何效果,但至少要直視著他。

    笹垣露出笑容,抽了一口煙。“由於某種緣故,我也對唐澤雪穗這個女子產生濃厚的興趣。但是,我發覺最近有人四處打聽她的事情。

    是何方神聖所為,我自然感到好奇。所以,我便去找唐澤雪穗小姐的前夫高宮先生。我就是在那時知道了今枝先生這個人。高宮先生說,有人和唐澤雪穗小姐論及婚嫁,男方的家人委托今枝先生對她進行調查。”

    一成想起,今枝說過他已將事情如實告訴高宮。“然後呢?”他催警察說下去。

    隻見笹垣把身邊的舊提包放在膝上,拉開拉鏈,從中拿出一台小錄音機。他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把錄音機放在桌上,按了播音鍵。

    首先傳出來的是“嗶”的信號和雜音,接著是說話聲。“……呃,我是筱塚。關於唐澤雪穗的調查,後來怎麽樣了?請與我聯係。”

    笹垣按下停止鍵,直接把錄音機收進提包。“這是我昨天從今枝先生的電話裏調出來的。筱塚先生,這段話是你說的吧?”

    “的確,本月初,我是在錄音機裏留下了這段話。”一成歎息著迴答。這時和警察爭論隱私權也沒有意義。

    “聽了這段話,我再次和高宮先生聯絡,問他認不認識筱塚先生。”“他當場就把我的事告訴你了?”

    “正是。”笹垣點點頭,“跟我剛才說的一樣,沒花多少工夫。”

    “的確,一點也沒錯,是不難。”“那麽我再次請教,是你委托調查唐澤雪穗小姐的吧?”

    “是。”一成點頭迴答。“和她論及婚嫁的是……”

    “我親戚。隻不過婚事還沒有決定,隻是當事人個人的希望。”

    “可以請教這位親戚的姓名嗎?”笹垣打開記事本,拿好筆。“您有必要知道嗎?”

    “這就很難說了。警察這種人,不管什麽事情,都想了解一下。

    如果你不肯告訴我,我會去四處打聽,問別人是誰想和唐澤雪穗小姐結婚。”

    一成的嘴變形了。如果他真的這麽做,自己可吃不消。“是我堂兄筱塚康晴,康是健康的康,晴是晴天的晴。”

    笹垣在記事本上寫好,問道:“他也在這家公司工作吧?”

    聽到一成迴答他是常務董事,老警察睜大了眼睛,頭部微微晃動,然後把這件事一並記下。

    “有幾件事我不太明白,可以請教嗎?”一成說。

    “請說,但能不能迴答我不能保證。”

    “您剛才說,您因為某個緣故,對唐澤雪穗小姐有興趣。請問是什麽緣故?”

    笹垣聞言露出苦笑,拍了兩下後腦勺。“很遺憾,這一點我現在無法說明。”

    “因為調查上必須保密嗎?”“你可以這麽解釋,不過最大的理由,是因為不確定的部分太多,現階段實在不能明言。再怎麽說,相關案件距今已將近十八年了。”

    “十八年……”一成在腦海裏想象這個字眼代表的時間長短。這麽遙遠的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起十八年前的案子,是哪一類?這也不能透露嗎?”

    老練的警察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幾秒後,他眨了眨眼,迴答:“命案。”

    一成挺直了背脊,唿出一口長氣。“誰被殺了?”

    “恕難奉告。”笹垣兩手一攤。“這個案子和她……唐澤雪穗小姐有關?”

    “我現在隻能說,她可能是關鍵人物。”“可是……”一成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十八年,命案的時效已經過了。”

    “是啊。”“可您還在繼續追查?”

    警察拿起煙盒,探入手指抽出第二根煙。第一根是什麽時候摁熄的,一成渾然未覺。笹垣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了煙,動作比點燃第一根時慢得多,怕是刻意為之。“這就像長篇小說。故事是十八年前開始的,但到現在還沒有結束。要結束,就得迴到開頭的地方。大概就是這樣。”

    “可以請您告訴我整個故事——”

    “先不要吧,”笹垣笑了,煙從他嘴裏冒了出來,“要是講起這十八年的事,有多少時間都不夠。”

    “那麽,下次可以請您告訴我嗎?等您有空的時候。”

    “也好。”警察正麵迎著他的目光,吸著煙點頭,表情已經恢複先前的嚴肅,“下次找時間慢慢聊吧。”

    一成想拿茶杯,發現已空了,便縮迴手,一看,笹垣的茶也喝光了。

    “我再請他們倒茶。”“不,不用了。筱塚先生,方便讓我問幾個問題嗎?”“什麽問題?”“我想請你告訴我,你委托今枝先生調查唐澤雪穗小姐的真正理由。”

    “這您已經知道了,沒有什麽真假可言。當親人考慮結婚時,調查對方的背景,這種事很常見。”

    “的確很常見,尤其是對像筱塚先生堂兄弟這樣必須繼承龐大家業的人來說更不足為奇。但是,如果委托是出自雙親,我能理解,但堂弟私下聘請偵探調查,倒是沒聽過。”

    “就算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妥吧?”

    “還有一些事情不合常理。說起來,你調查唐澤雪穗這件事本身就很奇特。你和高宮先生是老朋友,而她是你這位老友的前妻。再說到更久之前,聽說你們在大學社交舞社是一起練習的同伴。也就是說,不用調查,你對唐澤雪穗應該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認識,為什麽還要聘請偵探?”

    笹垣的語調不知不覺提高了不少,一成不禁暗自慶幸自己選用了這裏。

    “剛才,我提及她時都沒有加稱唿,直唿其名。”笹垣仿佛在確認一成的反應般,慢條斯理地說,“但是,怎麽樣?筱塚先生,你也不覺得有什麽不自然,對吧?我想你聽在耳裏並不覺得突兀。”

    “不知道……您是怎麽說的,我並未留意。”

    “你對於直唿她的名字這件事,應該不介意。至於原因,筱塚先生,因為你自己也是這樣。”說著,笹垣拍拍提包,“要再聽一次剛才那卷帶子嗎?你是這麽說的:關於唐澤雪穗的調查,後來怎麽樣了?請與我聯係。”

    一成想解釋,因為她以前是社團的學妹,那是習慣,但笹垣在他出聲前便開口:“你連名帶姓的語氣裏,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高度警戒。說實話,我聽到這段錄音時,一下就聽出來了,這就是刑警的直覺。我當時就想,有必要找這位筱塚先生談談。”警察在煙灰缸裏摁熄了第二根煙。接著,身子向前傾,雙手撐在茶幾上。“請你說實話,你委托今枝先生調查的真正用意是什麽?”

    笹垣的眼光還是一樣犀利,卻沒有脅迫威逼的意味,甚至令人感到一種包容。一成想,也許在審訊室裏和嫌犯麵對麵時,他就是利用這種氣勢。而且,一成明白了這位警察今天來找他的主要目的就在於此,唐澤雪穗要和誰結婚恐怕無關緊要。

    “笹垣先生,您隻說中了一半。”

    “哦,”笹垣抿起嘴,“那我想先請教說錯的那部分。”

    “我委托今枝先生調查她,純粹是為了我堂兄。如果我堂兄不想和她結婚,那麽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度過了什麽樣的人生,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哦。那麽,我說中的部分是……”

    “我對她的確特別有戒心。”

    “哈哈!”笹垣靠迴沙發,凝視一成,“原因呢?”“極度主觀而模糊,可以嗎?”

    “沒關係,我最喜歡這種含混不清的事情。”笹垣笑了。

    一成將委托今枝時所作的說明幾乎原封不動地告訴了笹垣。例如在金錢方麵,他感到唐澤雪穗背後有股看不到的力量,而且對她產生一種印象,感覺她身邊的人都會遭遇某些不幸。一成說著,也認為這些想法實在是既主觀又模糊,但笹垣卻抽著第三根煙,認真地聽著。

    “你說的我明白了。謝謝你告訴我。”笹垣一邊摁熄手上的煙,一邊低下頭致意。“您不認為這是無聊的妄想?”

    “哪裏的話!”笹垣像是要趕走什麽似的揮手,“說實在的,筱塚先生看得這麽透徹,讓我頗為驚訝。你這麽年輕卻有這種眼光,真了不起。”

    “透徹……您這麽認為?”

    “是,”笹垣點點頭,“你看穿了唐澤雪穗那女人的本質。一般人都沒有你這麽好的眼力,就連我也一樣,有好長一段時間,根本什麽都看不見。”“您是說,我的直覺沒錯?”

    “沒錯,”笹垣說,“和那女人扯上關係,絕對不會有好事。這是我調查了十八年所得到的結論。”

    “真想讓我堂兄見見笹垣先生。”

    “我也希望有機會當麵勸他。但我想他一定聽不進去。老實說,能夠和我這麽開誠布公談這件事的,你還是第一個。”

    “真想找到確切的證據,所以我很期待今枝的調查。”一成鬆開盤在胸前的雙手,換了姿勢。

    “今枝先生給過你什麽程度的報告?”

    “剛著手調查後不久,他向我報告過她在股票交易方麵的成果。”唐澤雪穗真正喜歡的是你——今枝對他說的這句話,他決定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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