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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語文的女老師目光隻在課本與黑板之間來迴。她在機械地上課的同時,似乎一心祈禱這地獄般的四十五分鍾早點過去。她從不叫學生朗讀課本,也不點學生迴答問題。

    大江初中三年級八班的教室內分成前後兩個集團。多少還有點心想上課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課的人利用教室後半部的空間為所欲為。有人玩撲克和花紙牌,有人大聲聊天,有人睡覺,不一而足。

    老師們曾經訓斥這些妨礙上課的學生,但隨著時間流逝,他們便什麽都不再說了。當然,原因在於老師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師沒收了學生上課時看的漫畫,打學生的腦袋訓誡,結果幾天後遭人襲擊,斷了兩根肋骨。這肯定是報複,但受到訓斥的學生有不在場證明。還有一位年輕的數學女老師,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筆槽裏擺的東西後嚇得驚聲尖叫。粉筆槽裏擺的是內含精液的保險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說過一些批評不良學生的話。身懷六甲的她差點因為過度驚嚇而流產。發生這件事後,她立刻辦理停薪留職。大家都認為,在這屆初三生畢業之前,她應該不會迴來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裏,他想上課時就能上課,也能夠輕易加入妨礙的一方。他很喜歡這個可以視心情轉換立場、有如牆頭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進來的時候,語文課已經上了將近一半。他用力打開門,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搖大擺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後一個。女老師似乎想說什麽,目光追隨著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還是繼續上課。

    牟田把兩腳蹺在桌子上,從書包裏拿出色情雜誌。“喂!牟田,你可別在這裏打炮啊。”一個同伴說。牟田那張猙獰醜陋的臉上露出了陰森的笑容。

    語文課一結束,雄一便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兩手插在口袋裏,盤腿坐在桌上。他背對著雄一,雄一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從他同伴的笑臉推測,他的心情應該不錯。他們正在聊最近流行的電子遊戲,他聽到“打磚塊”這個詞。他們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學校,直奔電子遊樂場吧。

    牟田對麵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隨著他的目光,牟田迴過頭。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窪窪的臉上有兩處凹陷的深處,是一雙小而銳利的眼睛。

    “這個。”說著,雄一把信封遞出去。“什麽東西?”牟田問,聲音很低沉,氣息裏夾雜著煙味。

    “昨天我去清華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備的神色從臉上退去。他一把搶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裏麵。

    信封裏裝的是唐澤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還沒亮,雄一就起床衝洗的自信之作。雖然是黑白照,但拍出來的東西能夠看出肌膚和頭發的顏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著照片,旋又抬頭看雄一,一邊臉頰擠出一個讓人發毛的笑容。“拍得不錯嘛。”

    “不錯吧?費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顧客滿意的樣子,雄一鬆了口氣。

    “不過也太少了吧,隻有三張?”

    “我隻先帶你可能會喜歡的來。”“還有幾張?”

    “還不錯的有五六張。”

    “很好,明天全部帶來。”說著,牟田把信封放在身邊,沒有要還雄一的意思。

    “一張三百,三張是九百。”雄一指著信封說。

    牟田皺著眉頭,從斜下方輕蔑地瞪著雄一,右眼下的傷疤顯得更為兇悍。“錢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給,這樣你沒話說了吧?”他的口氣充滿威脅意味。雄一當然沒話說,隻說句“好啊”,便欲離去。

    牟田卻說“喂,慢著”,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嗎?”

    “藤村?”雄一搖搖頭,“不認識。”

    “也是清華三年級的,跟唐澤不同班。”

    “我不知道這個人。”雄一再度搖頭。

    “你去幫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樣的價錢。”

    “可我不認識她呀。”

    “小提琴。”

    “小提琴?”

    “她放學後都會在音樂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音樂教室裏麵看得到嗎?”

    “這種事你去看不就知道了。”說著,牟田一副交代完畢的樣子,把臉轉向同伴。

    雄一知道這時候再多嘴會讓牟田發怒,默默地離開了。

    牟田從上學期開始注意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學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氣質佳聞名。看來他們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華的女生,隻不過到底有沒有人如願以償,就不得而知了。

    拍攝他們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議的,因為雄一聽說他們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為零用錢不足以讓他繼續攝影這個興趣。

    牟田一開始要他拍唐澤雪穗。雄一感覺牟田真的很喜歡雪穗,證據是即使照片拍得有點瑕疵,他也照單全收。正因如此,當他提出藤村都子這個名字的時候,雄一有點意外。也許是因為唐澤雪穗實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轉移了目標,雄一這麽想。無論牟田喜歡的是誰,都與雄一無關。

    午休時,雄一剛吃完飯,把空飯盒收進書包,菊池就來到他身邊,手上還拿著一個大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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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現在跟我一起到天台好不好?”“天台?幹嗎?”

    “就這個啊。”菊池打開信封口,裏麵放著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

    “哦。”雄一開始感興趣,“好啊,我陪你去。”

    “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來。

    天台上空無一人。不久前,這裏還是不良學生聚集的地點,但校方發現這裏有大量煙蒂,此後訓導老師經常來巡視,便再也沒人來了。

    過了幾分鍾,樓梯間的門開了,出現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麽,但幾乎沒有和他說過話。他姓桐原,叫什麽就不記得了。

    其實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學不相往來。無論做什麽,他都不起眼,上課時也極少發言,午休和下課時間總是一個人看書。陰沉的家夥——這是雄一對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麵前站定,一一凝視他們。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從未顯現的銳利光芒,雄一陡然一驚。

    “找我幹嗎?”桐原語氣不悅,看樣子是菊池找他來的。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菊池說。“什麽?”

    “就是這個。”菊池從信封裏拿出照片。

    桐原以提高警惕的模樣靠近,接過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隨即睜大眼睛。“這是什麽?”

    “我想,搞不好可以拿來當參考,”菊池說,“就是四年前的案子。”雄一看著菊池的側臉。四年前什麽案子?“你想說什麽?”桐原瞪著菊池。

    “你看不出來嗎?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你媽。”

    “咦?”發出驚唿聲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銳利的目光轉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媽。”

    “怎麽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媽,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員啊。”菊池有點光火了。

    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媽。你少胡說八道!”他說完把照片還給菊池,轉身就要離開。

    “這是在布施車站附近吧?離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後飛快地說,“而且,這張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電線杆上貼的海報就知道了,那是《無語問蒼天》。”

    桐原停下腳步,但似乎沒有和菊池細談的意思。“你真煩。”他稍稍扭過頭來說,“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是好心才跟你說的。”菊池迴了這句話,但桐原隻瞪了他們倆一眼,便徑直走向樓梯間。

    “本來想說可以拿來當線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後,菊池說道。“什麽線索?”雄一問,“四年前有什麽案子?”

    聽到雄一這麽問,菊池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然後點點頭。“也對,你跟他讀的不是同一所小學,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

    “到底是什麽案子!”雄一不耐煩了。

    菊池環顧四周之後才說:“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園嗎?在布施車站附近。”

    “真澄公園?啊……”雄一點點頭,“以前去過一次。”“那個公園旁邊有棟大樓,記不記得?說是大樓,其實蓋到一半就停工了。”“不太清楚,那樓怎麽了?”

    “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棟大樓裏被殺的。”“咦……”

    “錢不見了,他們說應該是劫匪幹的。那時候鬧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處走來走去。”

    “抓到兇手了嗎?”

    “警察懷疑一個男的可能是兇手,可什麽都沒查出來。因為那人死了。”

    “死了?被殺了?”

    “不不不,”菊池搖頭道,“出了車禍。警察查他的東西,找到一個打火機,跟桐原他爸爸丟的一模一樣。”

    “哦,找到打火機,那一定是他幹的嘛。”

    “這就很難講了。隻知道是一樣的打火機,又不能確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問題就來了。”菊池朝樓梯間瞄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過了不久,開始有人在傳。”

    “傳什麽?”

    “說兇手或許是他太太。”“他太太?”

    “就桐原他媽啊。有人說,他媽跟店員有一腿,嫌他爸礙事。”菊池說,桐原家是開當鋪的,店員指的就是以前在當鋪做事的男子。

    但是,對雄一而言,雖然是朋友的敘述,卻像聽電視劇劇情一般,一點真實感都沒有。“跟店員有一腿”這種話,聽了也沒感覺。“後來怎樣?”雄一要他繼續說下去。

    “這傳了很久。可是沒什麽根據,後來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過,這張照片,”菊池指著剛才的照片,“你看,後麵是賓館!這兩個人一定是從賓館出來的。”

    “有這張照片,會有什麽不同嗎?”“當然有!這是桐原他媽和店員搞外遇的證明啊!也就是說,他們有殺他爸的動機。我就是這樣想,才拿照片給桐原看。”

    菊池經常借閱圖書館的書,隨口便能說出“動機”之類的字眼,多半是受惠於此。

    “說是這樣說,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場,他怎麽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呢?”雄一說。

    “那種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時候不管多麽不願意承認,還是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是嗎?”菊池極為熱切地說完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道,“算了,我會想辦法證明這張照片裏拍的就是桐原他媽。這樣,他就不能再裝了。要是把這張照片拿去給警察看,他們一定會重新調查。我認識調查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給那個大叔看。”

    “你幹嗎對這件案子這麽認真?”雄一覺得很納悶。

    菊池一邊收照片,一邊抬眼看他。“發現屍體的是我弟弟。”“你弟弟?真的?”

    “嗯。”菊池點頭,“我弟跟我講,我也跑去看。結果真的有屍體,我們才去告訴我媽,叫她報警。”

    “是這樣啊。”

    “因為屍體是我們發現的,所以被警察問了好幾次話。可是,警察問的不單單是發現屍體時的事。”

    “什麽意思?”

    “警察想,被害人的錢不見了,照理是兇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方拿走的可能。”

    “第三方……”“聽說發現屍體的人報警前先拿走值錢的東西,好像不是什麽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說,“不止這樣,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殺了人,再叫兒子去發現屍體,這也有可能。”

    “怎麽會……”

    “很扯吧,可這都是真的。就因為我們家窮,他們從一開始就用懷疑的眼光看我們。還有,因為我媽去過桐原他們店裏,警察就不放過我們。”

    “可是,嫌疑都洗清了吧?”菊池哼了一聲:“這不是重點。”

    聽了這些話,雄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隻是緊握著雙手站在那裏。就在這時,他們聽到開門的聲音,一個中年男老師從樓梯間走出來,眼鏡後的雙眼顯得怒氣衝衝。“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沒什麽。”菊池冷冷地迴答。“你!那是什麽?你拿著什麽?”老師盯上菊池的信封,“給我!”他似乎懷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煩地把信封交給老師。老師看了照片,眉間的力道霎時鬆開。看在雄一眼裏,那反應有幾分是脫了力,也有幾分出乎意料。

    “這是什麽照片?”老師狐疑地問菊池。

    “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老師轉向雄一:“真的嗎?”

    “真的。”雄一迴答。

    老師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過了一會兒才把照片放迴信封。“和課業無關的東西不要帶到學校來。”

    “知道了,對不起。”雄一道歉。

    男老師看看他們四周的地麵,大概是在查看有沒有煙蒂,所幸沒有找到。他沒再說話,把信封還給菊池。

    緊接著,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

    放學後,雄一又來到清華女子學園。但是,他今天的目標不是唐澤雪穗。他沿著牆走了一段路。

    他停下腳步,因為耳朵已經捕捉到了要找的聲音——小提琴。他觀察四周,確認沒人後毫不猶豫地爬上鐵絲網。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樓的窗戶。窗戶緊閉,窗簾卻敞開著,裏麵的情形一覽無餘。

    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歡唿,這裏就是音樂教室。

    雄一改變身體的角度,探出頭去。鋼琴的另一頭站著一個人,身穿水手服,拉著小提琴。

    那就是藤村都子啊!

    她看起來比唐澤雪穗嬌小。是短發吧?他想看清楚她的長相,但教室光線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礙了視線。正當他把脖子伸得更長的時候,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不僅如此,還看到她往窗邊走來。

    雄一麵前的玻璃窗被打開了,一個一臉好強的女生直直地瞪著他。因為事出突然,他甚至來不及從鐵絲網上爬下。

    “害蟲!”那個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聲壓倒一般,雄一的手鬆開了。總算是雙腳先著地,雖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並未受傷。裏麵有人大聲喊叫。糟了!快逃!雄一拔腿就跑。

    直到逃離險境、鬆了口氣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個女生喊的是“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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