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近鐵布施站之後,沿著鐵路往西走。已經十月了,天氣仍然悶熱難當,地麵卻是幹的。每當卡車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極可能會飛進眼睛,讓人又皺眉又揉眼睛。

    笹垣潤三的腳步說不上輕快。他今天本不必出勤。很久沒休假了,還以為今天可以悠遊地看點書。為了今天,他特地留著鬆本清張的新書沒看。

    公園出現在右邊,大小足以容納兩場三壘棒球開打,叢林越野遊戲、秋千、滑梯等公園常見的遊樂設施一應俱全。這座公園是附近最大的一座,正式名稱叫真澄公園。

    公園後麵有一棟興建中的七層建築,乍看之下平淡無奇,但笹垣知道裏麵幾乎空無一物。在調到大阪府警本部之前,他就待在管轄這一帶的西布施分局。

    看熱鬧的人動作很快,已經聚集在大樓前,停在那裏的好幾輛警車幾乎被看客團團圍住。

    笹垣沒有直接走向大樓,而是在公園前右轉。轉角數來第五家店掛著“烤烏賊餅”的招牌,是一家店麵寬度不到兩米的小店。烤烏賊餅的台子麵向馬路,後麵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正在看報。

    店內看來是賣零食的,但沒見到小孩子的身影。

    “老板娘,給我烤一片。”笹垣出聲招唿。中年婦人急忙合起報紙。“好,來了來了。”

    婦人站起身,把報紙放在椅子上。笹垣銜了根和平牌香煙,擦火柴點著,瞄了一下那份報紙,看到“厚生省公布市場海鮮汞含量檢查結果”的標題,旁邊以小字寫著“大量食用魚類亦不致達到該含量”。

    三月時,法院對熊本水俁病[1]作出判決,與新潟水俁病、四日市哮喘病、痛痛病[2]合稱四大公害的訴訟,就此全數結案。結果,每一樁訴訟均是原告勝訴,這使得民眾莫不對公害戒慎恐懼。尤其是日常食用的魚類遭汞或pcb(多氯聯苯)汙染疑慮未消,使大眾人心惶惶。

    烏賊不會有問題吧?笹垣看著報紙想。

    烤烏賊餅的兩片鐵板由鉸鏈連在一起,夾住裹了麵粉和蛋汁的烏賊,再利用鐵板加熱。燒烤烏賊的味道激起了食欲。

    充分加熱後,老板娘打開鐵板,又圓又扁的脆餅黏在其中一片鐵板上。她塗上薄薄的醬汁,對折,再以咖啡色紙包起來,說聲“好了”,把餅遞給笹垣。

    笹垣看了看寫著“烤烏賊餅四十元”的牌子,付了錢。老板娘親切地說:“多謝。”然後拿起報紙,坐迴椅子。

    笹垣正要離開,一個中年女子在店門口停下腳步,向老板娘打招唿。她手上提著購物籃,看樣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婦。“那邊好像很熱鬧,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呀?”她指著大樓問。

    “好像是,剛才來了好多警車,不知是不是小孩受傷了。”老板娘說。

    “小孩?”笹垣迴頭問,“大樓裏怎麽會有小孩?”

    “那棟大樓已經成了小孩的遊樂場。我早就擔心遲早會有人玩到受傷,結果真的出事了,不是嗎?”

    “哦,在那樣的大樓裏,能玩些什麽?”“誰知道他們的把戲!反正我早就覺得該把那裏整頓一下,太危險了。”

    笹垣吃完烤烏賊餅,走向大樓。在他身後的老板娘眼裏,想必會認為他是個遊手好閑、愛看熱鬧的中年人。

    穿著製服的警察在大樓前拉起警戒線阻擋看熱鬧的人。笹垣鑽過警戒線,一個警察用威嚇的眼神看他,他指了指胸口,表明警察手冊在這裏。那個警察明白了他的手勢,向他行注目禮。

    大樓有個類似玄關的地方,原本的設計也許是裝設玻璃大門,但目前隻用美耐板和角材擋住。美耐板有一部分被掀開了,以便進入。向看守的警察打過招唿後,笹垣走進大樓。不出所料,裏麵十分幽暗,空氣裏飄蕩著黴味與灰塵混雜的氣味。他站住不動,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談話聲。過了一會兒,逐漸可以辨識四周景象了,笹垣這才明白自己站在原本應該是等候電梯的穿堂,因為右邊有兩道並排的電梯門,門前堆著建材和電機零件。

    正麵是牆,不過開了一個四方形洞口出入,洞的另一邊暗不見物,也許是原本建築規劃中的停車場。左邊有個房間,安裝了粗糙的膠合板門,感覺像是臨時充數的,上麵用粉筆潦草地寫著“禁止進入”,大概是建築工人所為。

    門開了,走出兩個男人,是同組的刑警。他們看到笹垣便停下腳步。

    “哦,辛苦了。難得的休假,你真倒黴呀。”其中一個對笹垣說,他比笹垣大兩歲。另一個年輕刑警調到搜查一科還不到一年。

    “我一大早就有預感,覺得不太妙,這種第六感何必這麽準呢?”說完,笹垣又壓低聲音道,“老大心情怎麽樣?”

    對方皺起眉頭,搖搖手。年輕刑警在一旁苦笑。

    “這樣啊。也難怪,他才說想輕鬆一下,就出了這種事。現在裏麵在做什麽?”

    “鬆野教授剛到。”

    “哦。”

    “那我們去外頭轉轉。”

    “好,辛苦了。”

    看來他們是奉命出去問話。笹垣目送他們離開,然後戴上手套,緩緩打開門。房間約有十五疊。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室內不像穿堂那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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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查人員聚在窗戶對麵的牆邊。有幾張陌生麵孔,多半是管區西布施分局的人,其他都是看膩了的老相識,其中與笹垣交情最深的那個率先看向這邊。他是組長中塚,頭發剃成五分平頭,戴著金邊眼鏡,鏡片上半部呈淡紫色,眉心那道皺紋就算笑的時候也不會消失。

    中塚沒有說“辛苦了”或“怎麽這麽晚”,隻微微動了動下巴,示意他過去。笹垣走了過去。

    房間內沒有像樣的家具,靠牆擺著一把黑色人造革長椅,擠一擠大概可以坐三個成人。

    屍體就躺在上麵,是名男子。

    近畿醫科大學的鬆野秀臣教授正在檢視屍體,他擔任大阪府法醫已超過二十年了。

    笹垣伸長脖子,看了看屍體。

    死者年約四十五到五十出頭,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以身高而言體形稍胖,穿咖啡色上衣,沒有係領帶,衣物像均為高級貨。胸口有直徑十厘米大小的深紅色血跡。此外還有幾處傷痕,但沒有嚴重的出血現象。

    就笹垣所見,並沒有打鬥的跡象。死者衣著整齊,沒有分線、全部向後梳攏的頭發也幾乎沒有紊亂變形。

    個頭矮小的鬆野教授站起身來,麵向調查人員。

    “是他殺,錯不了。”教授肯定地說,“有五處刺傷。胸部兩處,肩部三處。致命傷應該是左胸下方的刺傷,在胸骨往左幾厘米的地方。兇器應該是穿過肋骨的間隙,直達心髒。”

    “當場死亡?”中塚問。“大概一分鍾之內就死了,我想是冠狀動脈出血壓迫心髒,引起心包膜填塞。”“兇手身上濺到血了嗎?”

    “不,我想應該沒有多少。”“兇器呢?”

    教授翹起下唇,略加思考之後才開口:“是細而銳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點。反正不是菜刀或開山刀之類。”

    “推定死亡時間呢?”這個問題是笹垣提出的。“死後僵直已經遍及全身,而且屍斑不再位移,角膜也相當混濁,可能已經過了十七個小時到快一整天,就看解剖可以精確到什麽程度。”

    笹垣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單純地倒推時間,死者便是昨天下午三點左右到晚上十點之間遇害的。

    “那馬上送去解剖吧。”

    中塚提出的這個意見,鬆野教授也讚成:“這樣比較好。”這時,年輕刑警古賀進來了。“死者的妻子到了。”

    “總算來了。那就先讓她認人,帶她進來。”聽到中塚的指示,古賀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笹垣小聲地問身邊的後進刑警:“已經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對方輕輕點頭。“死者身上有駕照和名片,是這附近當鋪的老板。”“當鋪?被拿走什麽東西?”

    “不知道,但是沒有找到錢包。”

    有聲音響起,古賀再次進來,朝後麵說著“這邊請”。刑警們離開屍體兩三步。

    古賀背後出現了一名女子。首先映入笹垣眼簾的是鮮豔的橘色,原來這名女子穿著橘黑相間的格子連衣裙,足蹬一雙近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另外,長發造型完美,簡直像剛從美容院出來一般,用濃妝刻意強調的大眼睛望向牆邊的長椅。她將雙手舉到嘴邊,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就這樣,身體的動作靜止了幾秒。刑警們深知在這種情況下多言無益,都默默注視著現場。

    終於,她開始慢慢靠近屍體,在長椅前停下腳步,俯視躺在上麵的男子的麵孔。連笹垣都看得出她的下顎微微顫抖。

    “是你先生嗎?”中塚問。

    她沒有迴答,雙手覆住臉頰,緩緩移動,遮蓋住麵容,雙膝像支撐不住似的一彎,蹲在地上。好像在演戲呀,笹垣心想。

    哀泣的聲音從她手後傳了出來。

    2

    被害人桐原洋介是“桐原當鋪”的老板,店鋪兼自宅距現場約一公裏。

    經死者的妻子彌生子確認身份後,屍體便被迅速移出現場。笹垣幫鑒定科的人把屍體移上擔架。這時,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是吃飽後遇害的?”他喃喃道。“什麽?”在他身邊的古賀反問。

    “這個啊。”笹垣指向被害人係的皮帶,“你看,皮帶係的孔比平常鬆了兩扣。”

    “啊,果然。”

    桐原洋介係的是咖啡色的華倫天奴皮帶。皮帶上留下的扣環痕跡和已經拉長變形的孔,顯示他平常用的是自尾端數起第五個孔。然而,屍體上所扣的卻是尾端數來第三個。

    笹垣交代身旁一個年輕的鑒定人員對這個部分拍照。

    屍體運走後,參與現場勘驗的調查人員陸續離開,以進行偵訊工作。留下來的人除了鑒定人員外,隻剩笹垣與中塚。

    中塚站在房間中央,再次環顧室內。他左手叉腰,右手撫著臉頰,這是他站著思考時的習慣。

    “笹垣,”中塚說,“你覺得呢?是什麽樣的兇手?”

    “完全看不出來。”笹垣的視線也掃了一圈,“現在頂多知道是被害人認識的人。”

    衣著、頭發整齊,沒有打鬥跡象,正麵遇刺,這幾點便是證據。中塚點點頭,表情表示同意。“問題是被害人與兇手在這裏做什麽。”

    笹垣再次一一檢視房內所有物品。大樓在施工時,這個房間似乎被當作臨時辦公室。屍體橫躺的那把黑色長椅也是那時留下來的。此外,還有一張鐵質辦公桌、兩把鐵椅和一張折疊式會議桌,全都靠牆放置。每件東西都生了鏽,上麵積了一層灰塵,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兩年半前便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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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笹垣的視線停留在黑色長椅旁牆上的某一點。通風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應覆著金屬網,現在上麵當然空空如也。

    如果沒有通風管,或許屍體會更晚才被發現,因為發現屍體的人正是從通風管來到房內的。

    據西布施分局調查,發現屍體的是附近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今天是星期六,學校的課隻上到中午。下午,六個男孩在這棟大樓裏玩。他們玩的並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樓裏四通八達的通風管當作迷宮。對男孩而言,在複雜蜿蜒的通風管裏爬行或許的確是一種能夠激發冒險精神的遊戲。

    雖然不清楚他們的遊戲規則,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條路。男孩與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風管裏四處爬行,最後來到這個房間。據說,男孩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已經死了,還怕自己爬出通風管跳下時會吵醒他。然而,男子卻一動也不動。男孩感到納悶,便躡手躡腳地接近男子,才赫然發現他胸口的血跡。男孩將近一點時迴到家,把情況告訴家人。但是,他母親花了二十分鍾左右才把兒子的話當真。根據記錄,向西布施分局報案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三分。

    “當鋪啊……”中塚冒出這句,“當鋪的老板,有什麽事得和人約在這種地方碰麵呢?”

    “大概是不希望被別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當的人吧。”“就算是這樣,也不必特地選這種地方啊,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談的地點多的是。如果真的怕被看見,應該會盡量離家遠一點,不是嗎?”

    “的確。”笹垣點頭,摸了摸下巴,手心裏有胡茬的觸感。今天趕著出門,連剃須的時間都沒有。

    “對了,他老婆的打扮真誇張。”中塚提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彌生子,“差不多三十出頭吧,被害人的年齡是五十二歲,感覺差太多了。”

    “她應該做過那一行。”笹垣小聲迴應。“嗯……”中塚縮了縮雙下巴,“女人真是可怕!現場離家根本沒有幾步路,卻還化了妝才來。不過,她看到丈夫屍體時哭的那個樣子真是有意思。”

    “哭法和化妝一樣,太誇張了,是嗎?”

    “我可沒這麽說。”中塚壞笑了一下,立刻恢複正經,“應該差不多問完他老婆了,笹垣,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送她迴家嗎?”

    “好。”笹垣低頭行禮,轉身走向門口。

    來到大樓外,看熱鬧的人少多了。但開始出現記者的身影,電視台的人好像也來了。

    笹垣望向停在大樓前的警車,桐原彌生子就在從麵前數第二輛警車的後座。她身旁坐著刑警小林,前座是古賀。笹垣走過去敲了敲後座的玻璃窗,小林打開車門出來。

    “情況怎樣?”笹垣問。

    “大致問過了,剛問完。不過說實在的,情緒還是有點不太穩定。”小林以手掩口說。

    “她確認過隨身物品了嗎?”

    “確認過了。果然,錢包不見了,還有打火機。”“打火機?”

    “聽說是高級貨登喜路。”“哦。那,她先生什麽時候失去聯係的?”

    “她說昨天兩三點出的門,去哪裏不知道。到今天早上還沒迴來,她很擔心。本想再不迴來就要報警,結果就接到發現屍體的通知。”

    “她先生是被人叫出去的嗎?”

    “她說不知道,她不記得先生出門前有沒有接到電話。”

    “她先生出門時的樣子呢?”

    “說是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笹垣用食指撓撓臉頰,問到的話裏完全沒有線索。

    “照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誰可能行兇了。”

    “是啊。”小林皺著眉點頭。“她知道這棟大樓嗎?有沒有什麽線索,問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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