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說吧,文士武者都是神經病。


    這個世界的正常人比三條腿蛤蟆還稀缺。


    此時,水團近乎閃現般跳到武者身側。


    叮——


    二人剛落地,足尖幾寸處落下數道白刃。


    跟著就聽到沈棠隱含怒火質問。


    “我不想管你怎麽想,夢淵的妹妹怎麽想,我隻想知道——你們是將我跟夢淵當成魚餌了?”稍微熟悉沈棠的人都知道她這是要動真火,“好大的膽子,好蠢的腦子!”


    “蠢?”年輕女子微喘著氣,吐出一口汙血,一把推開想攙扶她的沈大娘子,目光如炬,“何等倨傲又不識吾等疾苦的評價。女君若身處吾等處境,怕不會做得更好。”


    沈大娘子忙拉住她手腕。


    急迫道:“這時候就不要挑釁了。”


    真將眼前這尊煞神惹怒,誰都別想跑!


    沈棠撩起眼皮,正眼看著年輕女子。


    此人明明是檀渟的妹妹,年紀應該比檀渟小些,可她眼角早早爬上歲月紋路,兄妹二人若站一塊兒,看著比檀渟大了一輪不止。


    沈棠抬手給檀渟【禁言奪聲】:“這世上雖無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一個道理——對巧取豪奪,自殘絕非正道。照你想法,有人看上我的牙齒,我要將牙齒打斷才安全?別人盯上我眼珠,我挖掉眼珠就能避免覬覦?萬一別人瞧上我雙手雙腳,是不是要主動砍掉?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貪婪,永無止境。


    所以她不會想著可以滿足他人貪欲。


    無底洞是填不滿的。


    年輕女子如何聽不出沈棠這是嘲諷她自毀胞宮的舉動?但對她而言,這種嘲諷毫無殺傷力:“女君這話真是好輕巧的迴應。牙齒能咀嚼,眼珠能視物,手腳能勞作,胞宮有何好處?它隻是一個帶來不幸的負累罷了。”


    此物對她的意義就像是兩枚象牙。


    “對你而言是個負累,你選擇割舍,誰也管不著,對其他人呢?這也不是女君設局坑殺無辜的借口。你有資格替她們也做主?還有,如果營救夢淵遲了,他可有生路?”


    怎麽看,檀渟都是被犧牲的。


    年輕女子的反應也證實了她的預感。


    她根本就沒想過檀渟能活下來:“生死有命,若兄長不幸葬身於此也是天意。至於那些同類女子,她們隻要活著,這份源自血脈的痛苦就會隨著血脈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唯斷子絕孫才能徹底解脫。女君是覺得我冥頑不靈?那你可有想過這麽多人被關在這裏,當牲畜一樣配種,活著的意義就是生,十月懷胎誕下的骨血去給人當永生容器!”


    不管從自我身份出發,還是以一個母親的角度來說,都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若誕下的是女兒,有天賦的能培育成才,沒天賦的養大了女承母業繼續繁衍,若誕下的是兒子,則當場摔成肉泥,臍帶還連著胎衣,胎兒連一聲啼哭都發不出來……”年輕女子抬手指著坍塌的山,冷漠表情之下是即將噴湧的火山,“如此,何不早死?”


    早死早解脫。


    她為什麽要替這些女人做決定?


    因為她知道她們也願意苟活,活著一日是一日,不計較是當人還是當畜,可年輕女人計較,她看不得這些人做這種愚蠢選擇:“她們活著,何嚐不是對作惡之人縱容?”


    她的選擇就是殺光!


    在沈棠等人看來殘忍,但她是因為善良。


    檀渟強行衝破【禁言奪聲】。


    聲音嘶啞:“你這是詭辯!”


    年輕女子乜他一眼,蒼白的唇溢出一聲不屑嗤笑:“哥哥別急啊,小妹也沒想過給你生路。該說你什麽好呢?說你不幸,帶著半截女兒身卻能似男子一樣修煉,你的選擇總是比我多,天寬地闊!何嚐能懂小妹心苦?但說你幸運,偏偏你也算半個女人。小妹可不知你能不能生,為永絕後患,也為了讓小妹能死後向哥哥請罪,隻好對你不住。”


    獵豹武者聽到這話忍不住咧嘴。


    幸災樂禍道:“夢淵現在可是懂了?”


    他說了,他跟很多人比起來已經算個人了。其他不說,至少腦子正常,精神正常。兢兢業業當個特殊牢頭,又沒有打家劫舍,落草為寇。隻要有人願意給他一條活路,將他當個人看待,他也不願意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


    可偏偏,這麽基本的渴求都是奢望。


    他還冷靜個雞毛啊。


    老祖宗總說光腳不怕穿鞋,確實有道理。他開始發瘋之後,他發現還是當瘋子爽。


    肆無忌憚,無所畏懼。


    沈棠冷眼看著年輕女子許久,歎息道:“你是覺得這份代代相傳的血脈是負累?”


    “對,還是最惡毒的詛咒。”


    如果能選擇,她寧願選擇不要。


    但就像她一塌糊塗的人生一樣沒得選。


    沈棠道:“那你知道它的來曆嗎?”


    年輕女子眼神似乎失去了焦點,聲音也不似此前有力:“神的詛咒嘛,我知道。”


    她知道的內情比檀渟多許多。


    傳聞先祖為求苟活,冒犯神靈,從神靈身上竊取了血脈。她第一次知道的時候,隻覺得荒誕,神鬼怪誕豈可當真?後來發現可能是真的,如今的人間烈獄就是神的懲罰。


    若非如此,為何會有層出不窮的痛苦?


    沈棠感覺自己莫名背了一口鍋。


    她無奈歎氣:“為何不是祝福呢?”


    沈棠是不知道那位“神”怎麽想的,但她了解自己。若非默許,上個文明末代的人根本不可能從她身上獲取一點好處,更別說“血脈”。默許就是變相將人納入保護圈。


    不相信這份血脈無法帶給她們好處。


    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會混成這樣。


    年輕女子仿佛聽到天大笑話:“祝福?”


    沈棠指她:“武者是吧?”


    年輕女子抿唇:“那又如何?”


    “你化水逃生的本事是‘武者之意’?”


    武者之意跟文士之道相對,二者獲得方式略有不同。譬如後者叩問本心,隻需一點悟性運氣就可能獲得,無需言靈即能發動,前者則是生死之間有概率頓悟獲得。從年輕女子丹府未開來看,她連武膽都未凝聚,經脈僅有稀薄武氣,讓她體格比常人健壯點。


    嗯,隻有一點。


    但這點也達到獲取武者之意的最低門檻。


    “我認識一人叫項招,也是還未開辟丹府就先有了文士之道,她跟你是同類人。”沈棠不知道年輕女人在怎樣的生死絕境中掙紮才獲得這份奇遇,但對方確實暴殄天物,將路走窄了,“這種情況極為罕見,十幾年不見得出一個。對此,你有什麽頭緒嗎?”


    說什麽詛咒,沈棠可不認。


    真要是詛咒還能被關地下實驗室這麽久?


    “我也不是說這份血脈就一定能帶給你什麽好處,可你確實比旁人幸運一些,有此運道能做更多事情。你明明可以將她們偷偷帶走,可你選擇將她們全部坑殺在此……”


    “帶走?逃去哪裏?”


    她無路可逃才會選擇決絕做法。


    沈棠道:“這世上總有爪牙伸不到的地方,或許會死傷大半,或許一生都要東躲西藏,但活著就有一絲希望,總比死了強。想要死還不簡單,想活卻要排除千難萬阻。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就是絕境之中的一絲希望啊。”


    在她看來,這幫被關押的女子不是毫無希望,年輕女子的出現就是最大的變數了。


    變數之中會有生機出現。


    隻是她選擇一了百了,親手掐滅希望。


    幾句話讓年輕女子徹底沉默。


    她眼中的世界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絕望,從未想過自己會是他人眼中的希望,這實在是太荒謬了!年輕女子手掌微不可察抖了一下。獵豹武者在一旁聽得直接瞪圓眼。


    他似乎沒想到還能這麽想。


    更沒想到沈棠能將檀渟妹妹說破防。


    “女君這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年輕女子這話攻擊性跟之前相比弱了不知多少,連帶著態度也軟了下來,“希望,何其渺茫?”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這話不妥當。


    獵豹武者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的身份,但她是清楚的,更清楚沈棠這十幾年從白手起家到現在雄踞一方有多難。論腰疼,對方怕是比她它疼得多:“如今說這些也沒用。”


    事已至此,沒有轉圜餘地了。


    檀渟心痛又無奈:“你糊塗啊。”


    局麵本不用走到這一步的。


    年輕女子搖頭,漠然自嘲一聲道:“但是我不後悔!你們有你們的解決辦法,我有我的。燕雀與鴻鵠,誌向本就不同。我沒有你們的灼見真知,有的隻是在泥淖掙紮出來的瘋癲短視,可那又如何?也算是解決問題了。”


    說她濫殺無辜?


    在場哪個人手中的血債比她少?


    她解決不了問題,那就釜底抽薪!


    年輕女子灰敗臉上浮現極淡的笑意:“說起來,我也算是替女君解決了後患。這些女子以及她們的孩子,現在不死,女君日後攻入中部,準備如何安置?怎麽做都是個錯吧?倒不如死在我手中,也算成全你的無暇美名。”


    沈棠險些氣笑:“你太小看我了,我就不能殺了小的,放了老的?本就不是自願生下的骨血,殺了也無妨。你覺得我沒這膽魄?”


    她當年屠殺十烏部落的時候,隻是挑選青壯計入跟褚傑的賭約,又沒有放過其他?


    沈棠那時候都沒講究什麽名聲啊。


    年輕女子:“女君這話是要放過我了?”


    沈棠冷靜道:“你要死了。”


    這已經不是沈棠願不願意放過的問題了,而是年輕女子本就沒有活路的問題。電光石火之間,變數瞬息而至。沈大娘子隻覺得後頸一痛,被一股巨力捏著往後爆退數丈。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驚魂未定。


    待冷靜下來,她感覺脖頸有些濕潤。


    抬手一摸,指腹摸到一片溫熱粘稠液體,沈大娘子心下詫異,疑惑將手指擱到眼前一看,刺目鮮血占據整片視野。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脖頸處多了道細長口子,傷口再深一些就能劃開喉嚨。意識到這一點,沈大娘子不可置信看向檀渟的妹妹,對方反握匕首。


    她顫抖著問:“你要殺我?”


    身後傳來沈棠理所當然的迴應:“她為什麽不殺你?你也自毀胞宮了?隻要你還有生育的能力,她就不會讓你有活著的可能。”


    “下次與虎謀皮的時候,帶上你的腦子。”沈棠跟對方對話這麽久,沈大娘子就沒想過按照後者口中標準,她自己也是必死行列?


    沈大娘子:“……”


    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年輕女子沒想到沈棠會出手將人救下,有些可惜地看著匕首道:“嘖,差了點。”


    沒能將沈大娘子也帶下地府團聚,可惜。


    能做到這一步也差不多了。


    檀渟被自家妹子接二連三的操作弄得心緒起伏劇烈,仍強撐著幾分理智,試圖跟她溝通。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這世上多得是惡人,隻要肯迴頭!沒什麽不能當沒發生!


    年輕女子訝異:“兄長忘了我想殺你?”


    檀渟啞聲道:“你隻是想跟為兄在另一片寧靜世界重逢,我能理解,我不怪你。放下匕首,到哥哥這邊來,千萬不要一錯再錯!”


    獵豹武者悄然後退了一步。


    這對兄妹發瘋起來真是一脈相承。


    瘋不過,自己根本瘋不過。


    年輕女子笑著笑著就嘔出了一大口血,手中匕首轉了個花,猛地握住送進左胸口。


    靠人施舍而來的苟活,她不稀罕!本來就沒準備幹完這票活著的,她也活不下來。


    她有她的原則。


    原則豈會因為他人幾句話就改了?


    她的原則就是要讓這份不知是詛咒還是祝福的血脈徹底結束,其中包括她自己。沈幼梨說的話確實有誘惑力,但世俗國家都有興盛衰亡,誰能保證她們這種血脈爬出泥淖之後,不會隨著勢力歲月變遷而重新迴到地獄?


    誰也不能保證。


    所以,她仍堅持一了百了是最優解。


    檀渟猝然睜大眼睛,幾乎踉蹌著奔向她,而她視線始終盯著沈棠:“沈君,中部境內的……人,都在這裏了……您可小心了。”


    失去這批能讓人長生的載體,中部勢力跟康國這邊開戰都不用導火索,直接就幹。


    沈棠卻沒看她,而是仰頭望天。


    額間驀地傳來一點冰涼。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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