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東的車在路口等信號,旁邊也停著一台空出租車。“拉多少錢了,哥們?”那個同行問鄭東。鄭東先是看了看計價器上的時間然後才說:“快半天了,拉了一百二十塊錢。湊合吧。你呢?”“我今天點挺正,跑了個長途——去本溪,才迴來。“那個夥計擦了擦臉上的汗,看樣子挺高興。鄭東抱怨道:“我又空跑了二十多公裏了,打車的人太少了。”是啊。現在的老百姓窮的窮富的富,有錢的人自己買車不打你的車,沒錢的人擠公交還是不打你車。我現在就盼著下雨,還是雨天的活好哇!”“可不是,有二十多天沒下雨了吧。老天爺呀,可憐可憐我們,下場雨吧!然後我們大夥請你老人家喝酒。”

    鄭東就這樣胡說著胡想著奔波在路上,那雙眼睛努力尋找著那些有打車跡象的人。

    依然沒人招手,鄭東擦了擦臉上的汗,無奈地看了看天空那火團一樣的太陽,他恨不能馬上穿梭到冬天。還是冬天的活好幹,打車的人多一些,不象現在這麽艱難。

    前麵路邊一個遮陽傘下的一個賣報人進入了鄭東的視野,他把車開過去買了一份報紙,順便讓賣報人給自己破點零錢。“活不好幹吧?”賣報人說,“剛才一連過去了八台出租車,全是空的。”“是啊,快到冬天吧,冬天就好了。”鄭東隨口說道,他發現賣報人的臉色有一點點變化,有一點點複雜,他連忙問:“你怎麽啦?我一提到冬天你好象有什麽想法。”“是啊,”賣報人輕歎了一聲,“一到冬天我就愁。你看這夏天雖然熱,可有個太陽傘我好混。一到冬天我就慘啦!大冷的天我上哪找暖和地方去啊?一天天把我凍得象個孫子似的!“那你就多穿點唄。”“穿得再多也冷,在外麵一站就是一天。實在挺不住了,我就找個熱網井,我就站在井蓋子上麵——能暖乎一些。”

    “出租車走不?”事情就這麽巧,就在鄭東和賣報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時,一個乘客已經上了他的車,鄭東趕忙說:“走,走。”賣報人樂了:“咱倆一說話,你還等了一個活!要不你還得瞎轉悠。”

    鄭東拉著乘客往前麵開去。

    那個乘客三十多歲,穿著很體麵,但臉的表情很陰鬱,仿佛拒人千裏之外。鄭東最不喜歡拉這樣的乘客,一個陰沉沉的活物坐在自己身邊,他感到壓抑。但是你能不拉嗎?”

    乘客要去的目的地是一個高檔小區。乘客拿出煙吸了一口,象似自言自語又象似對鄭東說:“唉,我的一個哥們死了。”終於開口說話了,鄭東感到車裏的氣氛輕鬆了一些,就問:“他是怎麽死的?得病了還是……”“別提了,這個傻b!”乘客罵了一句,“讓人打死的,讓一個收破爛的打死的!你可知道,他可是開著寶馬 745啊!”鄭東也納悶,一個開著大寶馬的和一個收破爛的也挨不上啊,他們怎麽會有衝突?忙問道:“他們也不是一路人,怎麽會打起來呢?”那個乘客又抽了一口煙,說:“我那哥們仗著有倆破錢平時就霸道,這次他迴家時嫌小區門口一個收破爛的給他讓道讓晚了,他下車二話不說就打人家。你想想,一個收破爛的本來就看你開著寶馬心理不平衡,加上那天他喝了點酒,從倒騎驢上麵拿起一根剛剛收上來的鐵根子,照著我那哥們腦袋砸了過去,嘴裏還罵——我讓你有錢!我讓你牛 b!就那麽一下子,我那哥們——死了!多可惜多不值。“乘客又點了一棵煙,”我常去國外,看看人家外國的有錢人,一個個紳士風度十足。你再看看咱們這裏有錢的,十個人有八個象暴發戶頤指氣使,耀武揚威的。”

    鄭東聽了也有同感。

    路口紅燈。二人停信號,默默看著前麵。他們看見前麵一個騎電動車的和一個騎自行車的刮了一下,不由分說二人撕打在了一起。

    “你看,就這麽點事,二話不說就動手,”乘客手指著前麵,“你知道為什麽不?”

    “不知道。喝酒了吧。”鄭東迴答。“我是搞心理研究的,我知道。”乘客說,“現在的人們心理普遍失衡,一點點小事就能把他們心裏的火氣勾上來了,”“為什麽會這樣呢?”“原因多方麵,但我個人認為是社會發展不合理造成的。打個比方,就說我那個哥們吧,同樣都是人,你開著寶馬,我收破爛,並且你開的寶馬也未必是你用合法掙來的錢買來的,我的心理能平衡嗎?”

    說著話乘客到地方了,打車費十七元,乘客下車拿出二十元給鄭東說不用找了,他又對鄭東叮囑了一句:“開個出租車不容易,什麽人什麽事都能碰上,心態一定要好。”說著邁著沉重的腳步進小區了。

    就在鄭東合計著乘客說的話的時,從小區裏走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上了鄭東的車。這個乘客剛下車那個乘客又上車,不跑空車、這是出租車司機最願意看到的。鄭東心裏挺高興,甚至感激那位賣報人,正是和他嘮了幾句,活連上了。

    車上的這位乘客十分開朗健談,他問鄭東:“哥們,你說實話,你開車一天到底能掙多少錢?”“說實話,平均下來一天能掙六七十、七八十。有時點子好能多掙點,有時忙了一天了還得自己往外掏錢搭租子。這麽說吧,一個月掙二千塊錢。”鄭東如實交待。乘客又說:“我昨天打了一個車,那個開車的夥計說他天天能拉四百多,去掉租子和油錢,一天能掙一百五。”鄭東知道他遇上了一個能吹的主兒,苦笑著:“沈陽市的活全讓他拉了。”“他說自已拉活有經驗。”“哪個開出租車的沒有經驗,我在馬路上溜線,哪個人想打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根本不用他招手。”鄭東說,“問題是現在沒有活,狼多肉少,你上哪去拉?下次再遇見這樣人別搭理他,一句真話都沒有,聽著生氣。”“是啊。我也常打車,也常和其他司機嘮,他們說的和你差不多,怎麽就他那麽神?說瞎話不眨巴眼。”

    乘客看見車上有報紙,拿起來胡亂翻了翻然後把報紙狠狠摔在車上,把鄭東嚇了一跳。剛才還好好的,客客氣氣的,現在怎麽又變成這付模樣了?那個乘客覺得自己失態了,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沒衝你,衝報紙。”“衝報紙發火?”鄭東更聽不明白了。乘客連忙又說:“不瞞你說,我是個記者。我現在一看到報紙就生氣——現在的媒體上登的都是假新聞,假廣告,沒有一句真話!就好比你的那位同行一樣,一天天就知道吹牛!”鄭東這才慌然大悟,他問道:“有那麽嚴重嗎?”乘客說:“你不幹這行,你不知道,我們出去采訪一些部門,一些項目,迴來就得說瞎話,不然不行。打個比方說吧,這個投資項目八字沒一撇呢,我們必須把它描繪成投資了幾個億,將來能創造多少多少產值,能安排多少多少人就業——多麽美好的宏圖啊!然後呢,就再沒有下文了。前幾年媒體說鐵西區要建一個冬宮,比夏宮大多少多少倍,比夏宮好多少多少倍,幾年過去了,這個冬宮在哪呀?再說這媒體上的廣告,什麽藥品廣告,什麽征婚廣告,哪有一個是真實的?我爸爸就是老新聞工作者,他常常痛心疾首,對我說,過去那嚴謹的工作作風現在全沒了。中國的造假之所以嚴重,從某種意義上講,新聞媒體就是元兇!——那是一個導向啊。”乘客情緒穩定了一些,“我有個弟弟在美國定居,去年我老爸去看他,迴來給我們講了這樣一件事,當地一家製藥廠新開發出了一種治胃病的藥,請當地一位家喻戶曉的名星做他們產品的代言人。那個名星就在媒體上說自己得了胃病,吃了這種藥胃病全好了。結果產品銷路大開,那藥的質量也的確沒有問題。這件事讓明星的女友知道了,她想他也沒有胃病啊。於是她到當地類似咱們中國藥監局一類的機構把他舉報了。結果怎樣?當地的管理部門沒收了明星的全部廣告收入,幾年內不得做產品代言人,而且在當地媒體上公開向公眾致歉。你看看人家美國,再看看我們中國,不能比呀。”

    三點鍾,鄭東已經拉了二百塊錢了,也就是說一天的費用出來了,再掙的錢可以揣進自己的腰包,就可以交到陳娜的手裏了。鄭東似乎輕鬆了一點,但仍舊漫無目的開著車,尋找著坐他車的乘客。這時一個老幹部打扮的老人向他招手,他把車開了過去。

    老幹部模樣的老者十分麵善,在車裏和鄭東嘮起了家常:“小夥子,家裏幾口人呀?”“三口人,媳婦孩子。”“媳婦做什麽工作?”“啊,她開個小飯店。”鄭東又說謊了,他不願意對別人說媳婦沒有工作在家裏待著,全靠自己出去維持生活,那樣會引起人們的長籲短歎。“媳婦沒工作,你一個人多累呀!”所以他依然在說謊。“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多大了?”老人又問。“男孩,十六了,上初三了。”“該為孩子攢錢了,你和媳婦就攢吧,上高中,上大學,結婚,房子……全是錢呐。”“是啊,慢慢來吧。”鄭東心裏說,我現在都強活,拿什麽攢錢?

    “我們鄰居兩口子就是養出租車的,女的白班,男的夜班,掙的錢全供兒子上大學了。”老人又說“我們樓下另一對兩口子就不行了,他倆一個給別人打工,一個在市場上擺攤做小買賣,也養個大學生,把他們累得夠戧。” “是啊,現在的普通百姓不都是低水平的往前維持嗎。”鄭東說。“現在做小買賣的人太多了,賣的比買的都多。我家樓下是一條小馬路,去年還挺暢通,今年就成馬路市場了。”“是啊,他們需要生存,又沒偷又沒搶的,靠勞動吃飯,天經地義。鄭東說。“話雖這樣說,可有些現象就是莫名其妙,讓我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看不明白。”老人皺起了眉頭,“我常常在陽台上注視這個自發的馬路市場,有買的有賣的,你掙錢我便利的,熱熱鬧鬧。什麽叫和諧?這就是和諧嘛!可是行政執法一來,那種熱鬧祥和的場麵就看不見了,小販們到處跑,到處躲,推車跑的,拿筐跑的,炸了鍋一樣。”老人停頓了一下又說:“我也是受過黨培養教育一輩子的人了,我說話從不妄言。有個場麵若不是我親眼所見,別人說了我都不能相信。”“什麽場麵?你看到什麽了?”鄭東好奇問道。老人語氣沉重了。“你看過動物世界吧?你看過獵豹追羚羊時的情形吧?這個情形讓我看見了!那天行政執法又來取締這個自發市場,一個賣豬肉的人推著倒騎驢拚命往小區裏跑,三個行政執法的在後麵玩命追,其中一個跑得快一點,一下子衝過去撲在了賣肉人的後背上使勁壓著他,那個賣肉人在拚命反抗著,這時後麵那兩個人也到了,他們也死死壓在賣肉人的身上,把他活生生壓倒在地上……”老人又補充了一句:“這件事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別人說了我都不會相信。太不像話了,太兇殘了……”

    “總得讓人家活呀。”鄭東何嚐沒有同感。有一次他開車路過一個馬路市場,行政執法們正在那裏取締。一個賣火柴的老太太被嚇得把火柴撒了一地,那些火柴正好落在一個煙頭上,哧的一聲全燒著了,老太太也不跑了,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鄭東小時候聽說過賣火柴的小女孩,如今他親眼看見了“賣火柴的老女孩……”

    “唉,”老人歎了口氣,“樓下的馬路是通暢了,可問題是那些人還得生存啊——多善良的人啊,不偷不搶的。於是他們就躲進我們這個小區裏,這個樓門口擺個水果攤,那個陽台下麵支一個青菜攤……並且時時提高著警惕,準備再次逃離……”

    “現在不到處提倡和諧嗎?”鄭東十分困惑。

    “和諧——僅僅是一句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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