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孽火降世,所經之處寸草不留,引發饑荒與戰亂不斷,生靈塗炭。再放任下去,無論燒在人族還是妖界,都是要出大問題的。


    那是兩族僅有的幾次止戈合談。以謝燼真身作容器,吞下孽火永受燒灼之苦為終,平息了浩劫。


    從宏觀結果上看,犧牲他一個,拯救千萬家,還挺劃算的。


    塗山被天師圍攻時,孟黎跟他同生共死過,算是戰友,但都不敢說對他十分了解,隻能看情形粗略推斷,他再堅持個幾十年應該不成問題。


    到時候到底是他消化了火還是火反噬他,就看天意了。


    “一百零七年。”


    謝燼輕聲道,“很快吧?日子過得流水一樣。”


    “你遊戲人間,不也是覺得生命漫長,太過無聊嗎?”


    他已經記不太清生命的起點,無非是和其他半妖同樣的遭遇——被質疑血統趕出家門,被貪財的天師覬覦皮毛筋骨,想殺了剝拆拿去換錢。


    最初他也在努力地活著,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不太惜命了。


    或許是在意識到自己的天賦強出別人許多的時候。他是年輕的天才,掌握著別人終生難以觸及的精妙法術,也會想著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救過很多生靈,人,半妖,妖。


    他沒有家人,沒有後顧之憂,無論何時都能不遺餘力地伸出援手,越來越多的弱小族群甚至將他當成救世主看待。


    但這世上的苦難實在太多了。他永遠都救不完,隻覺得越來越疲憊,力不從心。


    孟黎哼了一聲,“我再閑也就是去找幾個美人一起玩,可不至於像你那樣,為了世界和平搞什麽自我犧牲。”


    如果換成是她要被選中去當救世主,早就溜之大吉了,哪裏會拿命去換。


    命都沒了,世界和不和平跟她還有什麽關係啊。


    謝燼笑了笑,“我也沒你想的那麽偉大。”


    那一團火燒到他眼前時,人類的皇帝顫抖著在他麵前下跪,妖族的王含淚對他訴說敬仰。他卻並不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多麽神聖的事。也不覺得自己算是無私的人,肯為了一場和平獻身。


    更像是尋求解脫。


    誰都想不到,滅世的火都沒能把他燒成灰燼。燒灼之苦在這一百零七年裏陪著他,比任何一個老朋友相伴左右的時間都久。


    他對自救並不積極,否則也不會連周奚兩家天師聯姻的消息都沒關注過。


    但那一天去往奚園,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白跑一趟。


    春深驟雨裏,他看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靈動清透,帶著初涉人間的好奇,主動朝他搭話。


    ——我有六十七隻兔子那麽大!


    她像破土而出的芽,一眼就望得到的幼嫩脆弱,卻在春日的雨水中朝氣蓬勃地搖著葉子。


    帶著無限的希望與生機。


    “她讓我覺得……”謝燼頓了頓,撫摸袖口,語調緩慢悠長,像在訴說一句古老的情話。


    “這世間,或許還有可留戀之處。”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襯衣。小狐狸喜歡往他身上撲,留了髒爪印又會覺得不好意思,索性穿些髒了也看不出的顏色,更襯得麵如冠玉,眉目清雋。


    孟黎鮮少見到他流露出這樣溫軟的神情,以至於看得有點入迷。以媚惑人心著稱的狐妖居然被眼前的美色反勾了心神,迴過神來自覺很沒麵子,輕哂一聲,“那什麽……還是要謝謝你。”


    “剛入世的小狐狸什麽都不懂,被壞人折磨後即使僥幸活下來,也很容易黑化報複社會的。”


    惡生惡,後患無窮。孟黎難得正經道,“她運氣好遇見了你,由你養著我也能放心。”


    “其他的……哎呀,你看著辦吧。”


    後半句裏摻了許多看戲的揶揄語氣。她隻留了半日,連晚飯都沒一起吃,走的時候奚言很不舍得。


    “你要是不想留在這兒,我可以叫人帶你去塗山。”


    孟黎故意道,“今晚就走怎麽樣?那裏都是我們一族的小狐狸,有很多可愛的孩子。”


    “啊?”奚言愣了一下,連忙搖搖爪子,“不用不用,這裏……這裏就很好。”


    她是不舍得走的。孟黎怎麽會看不出來,笑嘻嘻地牽她的爪爪,捏了捏她軟彈溫熱的小肉墊,“安心留下和謝燼作伴吧,我有空就來看你。”


    謝燼那個人,清心寡欲的,好像從不把情情愛愛放在心上,“你要是能把他的心套牢,可真算給咱們狐族爭光了。”


    奚言聽得似懂非懂,但明白自己不用走就舒了口氣,乖巧點頭,“嗯嗯。”


    晚些時候,阿沅也終於做好心理建設,來找她求和,“隻要你別拿我當儲備糧,以後我就不在你尾巴裏打滾了。”


    奚言很講義氣,“放心吧,就算餓到昏迷,我也不會吃你。”


    孟黎走後,她找謝燼要迴化形草,幹脆地嚼吧嚼吧吞了,酸甜口的。


    接下去兩天裏,日常生活不受影響,她隻要靜待化形就行了。


    最常待的地方還是書房。除了喜歡的法術教程,謝燼還要她看許多別的詞匯書。其實她不喜歡複雜的句子,但如果是跟謝燼一起看,就能耐著性子看很久。


    遇到不懂的詞句,謝燼都會舉例子解釋給她聽,讓她覺得沉悶的學習變得有趣許多。


    這天晚上,阿沅趴在書案腳下的軟墊裏昏昏欲睡,一人一狐還在挑燈用功,恰好讀到一句“孺慕之情,菽水之歡”。


    孺慕之情說的是對老師長輩尊重愛慕的親切之感,菽水之歡是陪伴侍奉長輩,以使得父母歡樂。


    奚言理解得很快,還聯係現實活學活用,“這不就是我和先生嗎?”


    謝燼:“……”


    看看這挑燈陪讀的景象,恍然間真的像養了個女兒。


    然而他到底是問心有愧的,不置可否,隻是揉了揉她的尾巴,另一隻手翻過書頁,“再看一篇就去睡。”


    “哦。”她聽話地點了點頭,趴在謝燼肩膀上,尾巴繞著他的後頸,像條棕紅的圍巾,尾巴尖垂落他胸前,又往他手邊再挪一挪。


    這些天尾骨愈合又痛又癢,總想讓謝燼幫她揉揉。


    謝燼也總有求必應,很樂意就是了。


    奚言合理懷疑這個先生喜歡毛絨絨。但是先生他不說。


    今天他手指的溫度好像比平日裏更高,揉過的地方都微微發燙。她的注意力被熱度勾去,下一頁書上是什麽內容都看不清,隻覺得腦袋有點發漲。


    她搖了搖頭,用力過猛失去平衡,掉到謝燼的大腿上,卻還有點飄飄欲仙的恍惚感。


    謝燼略一遲疑,擼狐狸尾巴的手受到誘惑,轉移到她背上,溫熱柔軟的皮毛絲綢般順滑,好看又好摸,“累了麽?”


    好像也不是累。


    奚言眨了眨眼,正在想怎麽跟他描述這樣奇怪的感覺,低頭就見自己身體被一層微光籠罩,伴著似有若無的異香,升起一陣縹緲的霧氣。


    不是累了,難道是熟了?


    阿沅打了個嗬欠,眯著眼睛看小狐狸怎麽在冒煙。


    光芒閃過,霧氣散開,他猛地用翅膀遮住眼睛,漲紅了臉尖叫:“哇啊啊啊!你!你!”


    “……”


    書房裏迎來了長達數秒的寂靜。


    奚言終於也察覺出哪裏不對。


    她窩在謝燼僵硬的懷抱裏,晾著一身雪白的肌膚,光溜溜的肩膀縮了縮,“誒,我得先穿件衣服。”


    第20章 原來還有這種黑曆史。……


    她從周子寂家逃到這裏的時候就是狐狸樣, 這麽多天過去了才想起來,自己還沒穿過衣服。


    謝燼想把她從懷裏撈起來,但太過光溜溜都找不著地方下手。隻得瞥一眼桌上的手稿, 素色的稿紙飛起來變長變寬, 遮在她身上化成水墨印花的長袍。


    她又誒了一聲, 赤著腳踩在地板上轉了一圈,對這樣的小法術也感到好奇,“我也想學這個。”


    謝燼含糊地應了,覺得還是不太像樣。長袍無法遮掩她玲瓏有致的曲線, 胸前頂起曖昧的兩點。連素色都被她穿得別有風情, 也算是小狐妖的種族天賦了。


    謝燼垂落視線,“明天去買衣服, 先變迴去。”


    “哦哦。”少女轉身消失無蹤,小狐狸從飄落的兩張稿紙底下鑽出來, 開心地跳到他腿上, “我是不是長大了?”


    阿沅這才敢挪開遮眼的翅膀,罵罵咧咧, “你可真是的!化形的時候就不知道個給自己也化一件衣服嗎!”


    “我還不會啊。”她理直氣壯道,“你第一次化形的時候難道就懂得那麽多?一定也是光溜溜的!”


    “你, 你……哼!”


    謝燼這才把手放迴她背上, 小狐狸的皮毛擼起來比較放心,“阿沅化形時身上還有羽毛遮羞。”


    “啊?為什麽?”


    “沒化幹淨。”


    奚言:“……”


    原來還有這種黑曆史。


    阿沅:“你們……你們!哼!”


    他合理懷疑這個先生是在報複他前幾天和小狐狸嘮閑話, 但他不敢說。


    奚言得意地略略略羞辱他, 轉頭求誇獎, “我就化得很好吧?先生你都看到了吧?”


    “……”


    謝燼不置可否,垂眸正直地繼續擼狐狸,“怎樣都好。”


    她的本體大了一圈, 也比之前沉甸了些,窩在他懷裏,身形像個五六歲的人類幼崽。赤狐的毛色更鮮亮,紅背白腹,漂亮得像童話森林裏才有的動物。手感絨絨的,摸起來更治愈了。


    阿沅還在跟她對著略略略:“真不害臊。”


    “我化得好看害什麽臊啊。”


    “啊你!你!你這隻紅毛笨狐狸!”


    “你才笨!你是隻傻雀!”


    “……”


    一狐一鳥幼稚地吵鬧起來。在被叫停之前,隨手放在一旁的手機忽然震動,聲音吸引它們的注意力,意外地平息了這場小學生之間的鬥爭。


    “是真真嗎?”


    奚言習慣了盧真時常打電話過來嘮嗑,跳到書案上去看屏幕,尾巴靈巧地翹起來,沒有掃亂旁邊整理好的書稿,“誒,是不認識的號碼。我可以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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