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頭,起身,在點著火紅喜蠟的燭台前,取一把紅剪刀,果斷剪下自己的一縷頭發,迴到榻上。


    程安本能想躲,可肩膀卻輕輕讓人搭住。


    “別動。”


    她眸色微顫,一小綹頭發被人小心捧起,同自己有些偏棕的發梢極為莊重的結在一起,放入一方玉盒。


    “婚服,不會重嗎?”修祈偏頭看她,很認真問道。


    “不會!”程安果斷道。


    她默念幾聲仙門的清心訣,轉過身背對他想冷靜一番,可怎料困意再度來襲,她想睜著眼睛,眼皮子卻如凡人般不停往下墜。


    “睡吧,沒事的。”修祈將捂在她頭頂的錦衾拉開,露出一張勉勵支撐的臉來,“若有事情,我叫你便是。”


    程安實在控製不住自己:“一個時辰,我們換班。一個時辰後,您叫我醒來。”


    “……”


    她聽見修祈又笑了出聲,卻沒有答應。


    “修祈!”


    “做個交易吧。”修祈笑吟吟地看她,“你換個稱唿喚我,我便按時辰叫你。”


    程安一陣無力,她是真沒想到,老大醉酒還能有這種見了鬼的孩子氣時候。


    “好……我換,換什麽?”


    她話越來越小,嘟嘟囔囔,意識一點點消散,眼皮子終於忍不住耷拉在一起。


    她聽不真切修祈接下來的話,隻能聽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發音。


    ‘阿曲,喚我阿曲…如何?’


    看著


    程安合上眼,修祈也不知自己的話對方到底聽進去多少,隻是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稍顯柔軟的發梢,微微睜開眼,眼底哪裏還有什麽迷離醉意。


    屋外,雖是幻境,可夜色正好。


    他將被褥替程安掖好,稍近了些,將她的頭攬在自己胸膛之上,笑意不變,極盡溫柔。


    時間仿佛靜止,隻有喜蠟在不停燃燒,直到蠟燭燃盡一半,夜過三更,蟬鳴同樣休憩。


    修祈才抬了手,如哄小孩一般順著她的頭發。


    嗓音低啞,說出一句不明意味的話。


    “你忘了我。”


    沒有人說起過,程安睡相其實極差。


    似乎是感到讓人安心的草木香,又可能是隱約間聽到修祈這一句,程安翻了個身,不自覺向修祈方向靠了一靠,尋了處還算舒適的位置。


    她蹙眉,似乎做了不好的夢境,複爾抬手攏住對方與外表完全不符的精瘦有力的腰身,含糊不清道:


    “阿曲……”


    修祈手中動作一頓,眸色有一瞬的震顫,複爾有些無奈:“怎麽這麽久過去,還是一點兒沒變。”


    他由著程安將自己當人形靠枕般抱著,視線卻不緊不慢飄向窗外。


    窗外,有東西飄過。


    幻境的一切陷入了恐怖的長眠,一切是讓人不安的死寂,這一刻,什麽聲音都消失了。


    三隻相當熟悉的,黑色幹枯的,深淵血池地下才出現過的無頭人,正毫無聲息扒著半闔的窗牗,脖頸長出黑色發絲,明顯要朝著他們卷來。


    修祈忽的斂了溫和的眸色,輕笑一聲,帶著諷意。


    “找死?”


    他抬起另一隻沒被程安環住的手,虛空中半握成拳,陰測磅礴的鬼氣從地上升起,抓住那其中兩隻海葵怪的腿,同樣無聲息地將他們拖進地底。


    而另一隻,明顯也沒料到修祈如此做法,在原地怔愣一瞬。


    修祈輕笑一聲,如沐春風。


    陡然間夜風作刃,將那隻僅剩的海葵怪四分五裂,斬成五段,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消失不見。


    做完一切,他試圖將程安重新放迴布枕上,可對方抱他實在太緊,便隻好作罷,幽幽歎了口氣。


    “安安


    ,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


    迴應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似乎這才放下戒心,又一次屈起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扣住程安的下頷,微俯下身,在光潔無瑕的額頭上,落下一個無法察覺的吻。


    .


    說來奇怪,明明鬼隻有進別人夢境,沒有自己做夢的說法。


    可因為各種原因進入夢境時,程安都必定做夢。


    她好像被什麽人裝進了盒子裏,咣當咣當顛個不停,周圍擁擠而漆黑,隻能被人推著往前走。


    很久之後,就在她幾乎崩潰的時候,盒子被人從天上打開,露出了一縷昏暗的光線。


    突然間又有嘈雜的聲音響起,似乎是什麽人在議論什麽,可是她聽不清晰,隻是隱約間聽到諸如‘犧牲’‘鬼神’一類的詞匯。


    她廢了很大地力氣,想從那個盒子裏爬出,可是就像是掉下一口濕滑布滿苔蘚的井,怎麽也怕不上去。


    最後,是一雙手拉著她上去的。


    她想睜開眼,卻感覺頭頂有重量傳來,有人在她耳邊低語。


    “歡迎來到鬼界。”


    是修祈的聲音……


    她辨識清晰後,忽的就安心下來,如走丟的孩子見到母親,緊緊拉住對方的手。


    她試圖張開嘴,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無法說話,更讓人發慌的是,她連眼睛都沒辦法,心底越發著急。


    “不急。來,試試著念念看。阿、曲。”


    阿曲?


    忽的場景一變,程安聽見身體被刺穿的悶響,很多很多血濺在自己的身上,伴著熟絡的草木香,黏膩而濡濕。


    “不…要”


    她心中一涼,費勁地想睜開眼,可是無論怎麽用力,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仿佛她的眼睛就是被粘合在了一起一般。


    她越是想睜開,周圍就越是混沌,最後急得她想揮手去直接割開自己的眼皮。


    手卻忽的被人握住。


    “做噩夢了嗎?”


    有一雙手擦過她的臉頰,帶走冰涼的眼淚。


    程安總算能睜開眼,修祈坐在床邊,替她揩拭淚痕,背對陽光,笑麵如春。


    第59章 程安身世


    程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 最後問道:“我從前,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你?”


    並非生前死後,而是很久很久之前。


    “為什麽這麽說?”修祈笑容不變。


    “……不, 沒有, 可能隻是我的錯覺。”


    程安晃了晃腦袋, 讓意識清醒些:“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讓人有些在意。”


    “什麽夢。”


    “我被裝進了一隻盒子裏,出不來。”程安蹙眉, 迴憶起那個沉重且讓人窒息的夢境。


    “算了,隻是個夢。”


    她抬頭望向窗牗之外,此時午陽高掛,可周圍一切卻安靜得過分。


    “如果我說,那不是呢?”


    !


    什麽意思。


    “我叫你,也是醒不來的。”他拉著程安起身,平靜道, “幽魂界會影響鬼魂, 讓他們記起前世或者更久以前的事情, ”


    程安唿吸一滯,翛然睜開眼睛,抬眉看向對方。


    修祈輕笑一聲:“現在養精蓄銳, 總是一件好事。畢竟……”


    “畢竟什麽?”


    程安讓他牽著,重新站在地麵上。


    那身繁重的婚服不知何時換迴一身火紅勁裝便裝,修祈也換迴一貫的素白長袍。


    她試著活動了一番手腕,原先的困乏消失不見,幽魂界的影響不知何時消失,周圍一切也越發安靜。


    照理說,成婚第二日當敬茶, 可是幽魂界似乎沒有任何構建場景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畢竟現在……”修祈眯著眼睛笑道:“到了出去的時候了。”


    他揚起手,掌心向下,一道漆黑的光芒在他掌心流轉,那顆之前在丞相府取出的無名血石再次浮在他掌下。


    血石閃爍著危險隱秘的紅光,有磅礴的力量在其中翻湧。


    豁然間,程安聽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碎裂的聲音。


    “不是說有人監視,暗中那人怎麽處理。”她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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