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


    “想她是否還活著。”


    黑發褐眸的聆璿君神情要比過去靈動鮮活,就好似素白的紙上落下了亮眼的一筆,筆墨勾勒出了一枝奪目的紅梅,長發是優美的枝幹、眉宇是纖細的杈椏、朱紅寬袍是柔軟的花瓣,梅花花魂則是他清靈的眼波。


    他看著阿箬,視線如蝴蝶,與她短暫接觸後便匆匆掠開,接著側過臉去平靜的應了聲:“哦。”眼角眉梢卻又隱約流露出了幾分不悅。


    第31章 所以,你不算丟人


    阿箬知道他在想什麽, 心中暗暗好笑。她拈起他一縷已經成為黑色的長發,這頭發生得真好,柔順漆黑, 對著陽光細看,卻又隱約透著褐色——可見他觀察她觀察得仔細,知道凡人無論是頭發還是眼睛,都並非純粹的顏色。


    “你要是這麽在意她的話, 那就跟我一起去勾吳好了。”聆璿君忽然說。


    “不怕我成為拖累嗎?”


    “你不想迴家?”


    “勾吳國並不是我的故鄉。我在那裏的故人要是都死了, 那兒就和徹底我沒有半點關係了。”體內的劍氣再過一陣子就可以被清除,到時候她得離開浮柔島,可是離開浮柔島後該去哪裏, 她暫時想不到。


    “那要這麽說的話, 我也是沒有故鄉的人。”聆璿君注視著天邊聚散不定的遊雲, 學著阿箬的模樣歎息。


    阿箬想說這不一樣,可具體不一樣在哪卻說不出來。仔細思量又越想越覺得聆璿君這句感慨有道理,於是她噗嗤笑了起來。


    聆璿君疑惑的看著她。阿箬想起這不是在規矩森嚴的勾吳王宮, 於是便大大方方的揚起唇角,說:“我記起一句不記得從何處聽來的詩歌:同是天涯淪落人。”


    聆璿君低頭細細思量著這句詩, 末了抬頭對阿箬說:“那我更得帶上你一塊了。”他半是鄭重半是雲淡風輕, “至於拖累什麽的……不可能的,沒有誰可以拖累我, 恰恰相反,在我身邊, 你才是安全的。”


    **


    浮柔劍宗準備了一艘巨船,船身上雕鏤的每一處花紋,都是複雜的符咒。船帆流光溢彩,據說出自天女之手, 是神人的織物。浮柔島堯峰長老向阿箬介紹這船時,得意洋洋的告訴她,此船下海,能日行萬裏,勢如長風,海中鮫人不敢輕易靠近。


    阿箬很給麵子的獻上了誇讚,誇完之後便是疑惑。島上這些劍修平日裏個個都是腳踩著長劍飛來竄去,偶爾有那麽幾個豪闊的,乘坐各式各樣的靈獸,為何前往勾吳國卻要坐一艘平平無奇的船?


    其實她也知道這船不一般,但也許是常見到凡人乘船,如今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聆璿君則告訴她,別將那些修士看得太高了,有些外門弟子,也不過是身體略比普通凡人強健一二罷了,要他們飛天遁地,實在是為難他們。


    也就是說,這些外門弟子也要跟著一起出海?如同恍然大悟一般,阿箬猛地意識到她之前一直想錯了,浮柔劍宗派出弟子出海前往勾吳國,並不僅僅隻是為了幫凡人斬妖除魔而已。凡人在妖魔襲擊下的當務之急是保命,而修士們則關心的是能不能在與妖魔作戰的過程中磨礪弟子。


    又及浮柔島被陰瘴來襲時損失不小,建築被破壞了七七八八,不少靈植也在混亂中死去,這一次他們前去陸地,也是為了采購的。


    是的,采購。深居世外桃源的修士並非真就可以做到不理俗世,他們也需要物資,而島上的產出顯然供養不了所有人。修士的交易對象大多也是和他們一樣的修仙者,阿箬打聽到他們之間早已有了固定的交易體係,有定期召開的仙市,修士們用靈石或者法器換取他們想要的丹藥、符咒,以及靈植的種子、靈獸的幼崽——這和凡人的草市也沒什麽大的區別嘛。阿箬心想。


    出動的人手多,耽誤的時間也就多。再加上如今浮柔劍宗沒了掌門,隻靠著幾個長老決事,效率更是慢了下來。


    “你很擔心勾吳的凡人嗎?”見阿箬半夜不睡仍在茅屋中來迴踱步,聆璿君終於忍不住向她問道。


    “是。”阿箬老老實實迴答。


    “可你說,那裏不是你的故鄉。”


    “我在勾吳長大,就算勾吳百姓與我並無親緣,我又怎能在他們或許麵臨危險之時無動於衷呢?”


    聆璿君拖著下頦想了一會,“我曾經去過北方荒莽廣袤的原野,那裏的狼與羊都是成群結隊的活著,由頭領統帥著共同遷徙或覓食,族群中的野獸會互相幫扶,哪怕並非同母所生的兩隻野狼,都會在受傷時舔舐彼此的傷口。我想,這就是同族之間的情誼吧。凡人似乎也有這種情誼?”


    “是。”阿箬點頭,“這片大地上的生靈,要麽勢力強橫足以縱橫四方,要麽就成群結隊共同生存。人和一樣,都喜好結群。憐憫同類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若沒有這份幫扶之心,人便無法從上古荒蠻之時活到現在。”


    “那麽……”聆璿君若有所思,忽然將手伸到了阿箬麵前。


    “怎麽?”阿箬一愣。


    “抓住。”他眼睛裏有著淡淡的狡黠。


    **


    懾峰玉宮。


    如阿箬之前所料想的那樣,浮柔劍宗的長老們至今還在為派出弟子前往勾吳的事情而爭論不休。


    西方忽有大片蘊含著死人怨念的陰瘴飄來,這意味著那裏勢必發生了一場慘烈的屠戮。坐視不理是不行的,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們都懂,更何況浮柔劍宗創立千年,在仙門之中一向聲名不菲,不能有膽怯的鼠輩之行,否則將會被其餘的門派所嘲笑。但是應當派出多少人去,這是個讓他們頭疼的問題。


    “依我看,這迴製造出大批陰瘴的極有可能是雲伽——昔年魔神之一的雲伽。我們必需要謹慎對待,否則一不留神便有可能折損大批的弟子。”有閱曆較為深厚的長老開口。


    “雲伽?她還活著?”堯峰長老訝然開口。


    “我問過師祖,那日是師祖親手解決了島上的陰瘴,師祖認得出來陰瘴深處藏著的特殊靈力。他說那必定是雲伽無疑。”寧無玷沒有喝酒,自從樂和死後他便不再酗酒,此時此刻一臉的凝重。


    “如果是雲伽的話,那……”說這話是與樂和一般出身於修士世家的長老,本身年紀不大,可家族中卻有代代流傳的典籍告訴過他萬年前的往事,“傳聞雲伽當年是諸魔之中最為狡猾的一個,之戰中她受到了重創,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雲伽就算活到現在,實力也不足從前的三成,我們何需害怕?”


    “你們都不知道雲伽最擅長的是怎樣的邪術嗎?這叫人怎能不畏懼?”


    公孫無羈清了清嗓子開口,“我已經派去了青鳥前去探查,樾姑城被瘴氣籠罩,青鳥無法潛入,但它告訴我,它的確感知到了雲伽的氣息。”


    大殿內一時間沒有人再敢說話,在場中沒有一個修為境界高到可以坦然麵對魔神的地步。聽聞雲伽真的蘇醒,一個個都不禁心中忐忑。


    “還有,”公孫無羈接著又拋出了讓人不安的消息,“青鳥還說,妖王似乎與雲伽勾結了。”


    “妖王?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妖王風九煙?”


    “是他。近來有消息說,風九煙從翬羽城離開了,去了哪裏不知道,但青鳥從沿途小妖口中打聽到了消息,說風九煙似乎正往凡人的樾姑城方向趕去。”


    “我記得風九煙說過他不會與凡人為敵。”有看過數千年前往事記錄的長老說道。


    “不與凡人為敵,又不是不與咱們為敵。萬一他就是想要幫著雲伽對付師祖,到時候咱們該怎麽辦?雲伽可是與師祖有舊怨的。”


    “說起來,師祖他這迴同意跟著我們一塊去樾姑城,就是為了了結和雲伽的恩怨吧。有師祖出手,我們或許不必擔心太多。”


    泛著流光的一片羽毛悠然從門外隨風飄入,宛如春時的落葉飛花,公孫無羈從坐席站起,朝著羽毛伸手。


    那片輕柔的羽毛在觸到她掌心時消融,青鳥想要傳給她的訊息也在這一刻浮現在了她的識海中。


    “諸位。”公孫無羈深吸口氣,扭頭看向在座同門,“師祖已經出發了。大約是我們一直在這爭執不休,惹得他老人家不耐煩了。就在一刻之前,他領著那個從勾吳國救來的凡人女子,走了。”


    **


    重新站在勾吳土地上的那一刻,阿箬還有些懵。


    前半夜她還在浮柔島的茅屋內擔憂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後半夜她就已經來到了這裏。


    不過現在她更想吐,隻好扶著礁石吹著海風,在黎明的隱約的光輝下靜靜感受著天旋地轉的感覺。


    “凡人果然沒有辦法適應空間轉換之術。”聆璿君看著阿箬鐵青的臉色,見怪不怪的喃喃,在被阿箬瞪了一眼後又補充,“當年二牛他學習禦劍飛行的時候,經常會在半空嚇得抱劍大哭,那時候他恐高來著。所以,你不算丟人。”


    二牛就是浮柔劍宗的開山掌門雲墟真人的本名,每迴阿箬聽見聆璿君用這兩個字來稱唿他,都非常十分極其的想笑。


    這一笑沒憋住,阿箬真的彎腰吐了出來。這時候她稍微有一點點的後悔,她不該來勾吳的,或者至少不該跟著聆璿君一起,她該老老實實乘船的。


    聆璿君神態平靜,在阿箬吐得昏天黑地的同時,坐在礁石頂端,怡然的欣賞起了天際模糊含蓄的月亮。


    第32章 ……翁主,死了?……


    “時天地初分, 陰陽混沌。清者屬陽,濁者為陰。四海八荒之中,靈氣湧動似無竭盡。至陽靈氣中化出了諸神, 至陰靈氣中誕生了群魔。神與魔生下來便互不相容,於是戰爭自他們出生時便不可逆轉的開始。之後的千百萬年來,雙方也不知道廝殺了多少場——這個我真不知道,畢竟那時天地鴻蒙一片, 六界尚未劃分, 誰又懂得計數呢?總之神與魔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殺來殺去,殺著殺著,便有了九尊與四帝——誒, 你還好吧。”


    清晨的涼風之中, 聆璿君一邊把玩著沙灘中隨意挖來的扇貝, 一邊用講睡前故事一般漫不經心的語調同阿箬說起了上古洪荒時的往事。


    他是個狡猾的家夥,雖然時常露出一臉懵懂天真的神情,幹出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但該有心計的時候,還是能夠變成一尾滑溜溜的遊魚, 叫人對他無可奈何。阿箬希望他可以對她說一說他的身世和經曆, 他爽快的點頭答應了,然後就一本正經的從天地開辟時的陳年舊事說起, 就目前他這懶洋洋的語速,不知要說到猴年馬月才能講到正題。再說了那千百億萬年前的往事對阿箬來說就是神話故事, 她都沒法考證,怎麽知道他不是在信口胡謅拿她消遣。


    想要提出抗議,然而一張嘴那股眩暈惡心的感覺又來了,她隻好閉嘴, 盤膝坐柔軟的沙地上,按照聆璿君給的法子吐息。


    “沒事。”聲音悶悶的。


    “哦,那我繼續說啦。”聆璿君其實也不在乎阿箬對他說的內容感不感興趣,估計是睡了七千年憋壞了,和阿箬熟悉了之後,有時他會像個寂寥的老年人一樣絮叨,“九尊,便是群魔中的魔神——當然,你們凡人好像是不稱唿他們為‘魔神’的,你們叫他們‘魔尊’,九魔尊各有所長,有些善於殺人、有些善於作戰、有些則善於蠱惑人心。四帝就是諸神中的東方青帝、南方赤帝、北方玄帝、西方白帝。你們凡人至今還在祭祀這四位神君麽?”


    “嗯。”阿箬有氣無力的答:“不論是上洛皇都還是隨便哪個偏遠鄉村。每年歲末、歲首,都會有浩大的祭天典禮,祭祀這四方神明及日月山川。”


    “哦。”聆璿君點頭,繼續說:“四帝之上還有一神,位居中央,被稱為‘荒’。你們凡人祭祂麽?”


    “荒?我們當然祭祂,不過我們管他叫中央天帝。”


    “嗬,聽起來真威風啊。”聆璿君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你老問我祭祀的事情做什麽?”阿箬緩過氣來了,有底氣和膽子跟聆璿君抬杠了,“我又不是巫覡,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幾乎每個月都有祭神拜神的日子,諸天大大小小的神明,數目多到我都記不清,也就隻有巫覡才能有條不紊的將他們一個個的清點出來了。”


    “巫覡?”聆璿君愣了一下。


    “就是我們凡人中專司溝通神鬼的人。”他們不是修士,沒有辦法吸納天地靈氣修行,可是不知為何,有部分巫者也能掌握粗淺的神術。阿箬小時候眼睜睜的看著同鄉的村民在饑荒中死去,一度以為這些巫者就是裝神弄鬼的騙子。後來到了樾姑城,做了翁主的貼身侍婢,得到了機會接觸勾吳國的巫官,這才明白有部分的巫是真的能夠聆聽神鬼之音。


    不過那位與她關係還算不錯的巫祝姑娘也悄悄告訴了她,但凡有通靈本事的巫祝,都是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至於付出了什麽代價,她不說。阿箬翻遍了王宮中和祭祀神鬼之事相關的古籍也沒找到答案。


    “我知道巫覡是什麽。”聆璿君撇嘴,忽然又有些不開心的樣子,他一慣如此,喜怒隨意。不過好在他對阿箬總比對他那些徒子徒孫要溫和,就算不開心還是好好的和她說:“我見過你們凡人中的第一位巫官,是巫、官,不是普通的巫覡。那個女人是真正做到了溝通妖鬼仙六界的巫。”


    阿箬剛想說她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因為那人的事跡被載入了凡人最早的史冊,流芳至今。但她還沒開口,就聽見聆璿君說——


    “那是個狡猾又心狠的女人。”


    阿箬連忙閉嘴。


    “但你們凡人應當喜歡她。”聆璿君說著看了阿箬一眼,輕哼,“總之上古時候混戰,其餘的生靈無不龜縮於陰影之下,戰戰兢兢、朝不保夕。妖啊、鬼啊、魅之類的還好,凡人是最淒慘的。是那個女人帶著所有的凡人一起投效了神——也是從那之後,凡人開始正式的祭祀神明。神庇護了凡人的性命安危,並且從凡人中挑選出了部分有天資的孩子,教他們運用靈力,這便是最早的修士。”


    阿箬盯著他,可他沒有在意阿箬的目光,依然不曾解釋自己的來曆,“再後來,之戰落下了帷幕,群魔塵封、諸神寂滅。修士們力圖突破人與神的界限,成為新的神,但千萬年來,真能成神者寥寥無幾。妖與鬼各自安分,隻偶爾興風作浪——你別瞪我,我知道你們凡人苦妖鬼久矣,可相比起千萬年前,他們真的算是已經安分了不少了。還有就是,昔年的魔並未死絕,總有那麽幾個漏網之魚,你怕不怕?”他扭頭,一本正經的看著阿箬。


    阿箬麵無表情的與她對視,末了擠出一句,“你還是沒告訴我你是誰。”


    與聆璿君相處的越久,他身上那種“非人”的感覺就越重。方才他敘述上古舊事時態度一直平和得讓阿箬疑惑,好似他全然不屬於其中任何一個陣營。


    聆璿君瞟了眼東方的夕陽,深吸了口氣,一把將阿箬從地上拽起,“好了好了,我看你也休息的差不多了,走了我們去辦正事。你不是很擔心你的凡人同族麽?現在給你機會關心他們——”


    *


    他們眼下所在的是勾吳國一個名為繡塘的小海港。


    這裏居住的人不多,但十分擅長一種名為“重霧煙霞”的刺繡,繡品每年都會被勾吳國主獻去上洛做貢品,因此這裏便被稱為繡塘。


    繡塘往北大概二三十裏便是勾吳國都樾姑。不久前那裏發生了宮變,但繡塘百姓的生活,似乎並未被影響。


    不,還是被影響到了。阿箬來到繡塘的時候,繡塘最頂尖的繡娘都被聚集在一塊,忙著繡王後的禮服,繡塘的男人們則湊在一塊,議論著新王與新王後的軼事。


    這有些古怪。浮柔島上方飄來的血色陰瘴表明勾吳國中應當發生了一場慘烈的屠戮,可是按照繡塘人的說法,樾姑城內一切太平,甚至新王還即將迎娶妻子。


    “最近國都中真的沒有什麽大事發生嗎?”阿箬不死心的追問那位正在自家門前曬太陽的老人。


    “都說了,最大的大事就是新王上娶婦。繡塘的繡娘們都被召去連夜趕工,急著要為王後繡出大婚時的禮服呢。”


    “沒有發生什麽政變、朝堂傾軋?也沒有什麽妖魔入侵的事情發生?”


    “你這小女娃在瞎說什麽呢!”那老人瞪了眼阿箬,繼而壓低了聲音,“先王的翁主聽說都已經死了,鬧不出什麽亂子來了。勾吳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聽說上洛城的天子都已經派使臣前來頒發詔書,正式冊封新王做勾吳的諸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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