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無玷怨恨樂和嗎?當然怨恨。哪怕他對當年的事情了解不深,數百年來積累下來的矛盾也足以使他萌生濃烈的恨意。


    可是,如果要寧無玷殺了樂和,他一定也無法真的動手。五百年來的相處,終究有那麽些短暫的溫暖存在過,就如黑夜裏星子。


    此時此刻,禁言咒失效,寧無玷能夠自由的說起他的母親,但同時這也意味著,他失去了他的師父。


    樂和死了。


    寧無玷垂下頭去,若無其事的忙碌著之前的事情,隻是眼中有淚控製不住,沉甸甸的墜落。


    **


    阿箬過去的職業是宮女,不是殺手,第一次持劍親手殺人準頭卻意外的好,不偏不倚貫穿了樂和的心髒,沒有讓他多受一點苦。


    她隻是沒有法力的凡人,可聆璿君的劍卻堪稱神器,早些年不知沾染了多少神與魔的血,怎會奈何不了區區一個樂和。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樂和低頭看著自己胸口鮮血湧出,起初還有些愣,愣過之後他笑了,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五百年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天。他渾渾噩噩的活著,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時而在夜晚痛哭失聲為過去而懺悔,時而冷靜殘酷的迴味當年,露出痛快至極的獰笑。清醒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一遍遍的嚐試殺死自己;瘋癲的時候他隻想將這沉悶的天地都一並毀了。


    他原本是想著,最好能夠死在聆璿君的手中。他雖然已經墮為邪魔,終究還是心存了幾分過去的驕傲,能死在師祖的手中好過草率的了解此生。


    眼下他即將斃命於一個凡人女子的手中,他竟是沒有一點點不滿,隻是恍然大悟,是了,他就該這樣死去,這理應是他的結局。


    當年他的命運因一個凡人偏離軌道,現在又被一個凡人所終結。臨死前的那一刻,他放聲大笑,帶著前所未有的快意。他如同他的師父一樣,在生命最後的旅途中參悟了什麽是“放下”。從今之後他不再是風中的風箏,而是風。


    “有什麽遺言嗎?”阿箬問他,“當然我不是要幫你去實現,提這個問題隻是出於禮節。”


    “沒有。”鮮血飛快的流逝,他現在僅靠著穿胸而過的利劍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


    “你的宗門……也沒什麽好交待的嗎?比如說確立繼承人、交待些宗門密事之類的。”阿箬皺了皺眉頭。她長在諸侯王身邊,服侍得是未來侯國的儲君,幼年時她跟著湛陽翁主一同讀書,從小學的就是為人君者如何治理家國。責任在阿箬看來是十分重要的東西,樂和是劍宗的掌門,輕易死去未免太過失職。所以阿箬能夠理解他在寧潤娘死後為什麽又活了五百年,因為雲墟的親傳弟子盡數折損,宗門需要他來治理。現在他要死了,對宗派就沒有什麽好叮囑的嗎?


    “宗門……”樂和輕聲呢喃這兩個字,幽幽的看向了聆璿君,又將視線挪開,“沒有,沒有可說的。”這一刻他揚起下頦,搖搖欲墜的人竟是倨傲得恍如朝陽,讓人可以依稀看到他昔年身為天驕的風華,“無玷是我用了五百年的時間打磨的璞玉,我死後,他便能大放異彩。我沒什麽好擔心的。”


    “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聆璿君終於忍不住開口湊熱鬧,“奇了怪,你之前明明那麽野心勃勃,既想要我幫你進罹都取至寶,又希望我能將浮柔劍宗送上仙門首席,現在你對這些毒不在意了?”


    “也許我該向師祖您懇求,求您在我死後接管宗門?不,我不會。我留下了一樣東西。”瀕死之人的唇角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那樣東西師祖你現在或許不需要,可是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為了它而低頭。”這是他為宗門做出的最後布局,習得了天衢閣扶乩術的樂和能夠洞穿命運,他最後望向聆璿君的眼神中,有著篤定的悲憫——就如同當年金母將不死藥交給他時那樣。


    聆璿君挑了下眉頭,對這番話表示出了迷惑以及淡淡的不悅,他向來討厭被威脅的感覺。


    不過樂和就這樣在他麵前咽氣了,他再疑惑也隻能憋著。


    樂和死去的那一刻,所有的愛恨情仇都迎來了終結。畸變的觸須凋落,他又成了過去的模樣,纖瘦、白淨、一張無辜的少年麵龐,幹淨如初雪。


    那抹黑霧緩緩飄到了樂和的跟前。它是真正的蜃,也是寧潤娘。方才樂和卻一個眼神也沒有給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這是刻意的迴避,是死到臨頭仍不敢與她相對。


    恍惚間墓室中蕩起了微涼的風,風中似有很多人在歎息。片刻之後,黑霧嫋嫋散去。


    不管是寧潤娘還是蜃怪,都是五百年前的亡魂了,他們等來了複仇,執念消失,便什麽也不剩下。


    墓室中隻剩聆璿君和阿箬。前者扭頭看向後者,後者撐著一臉淡定,想要用帕子將劍上的血擦去,不過很快便發現這柄質地有如白玉、散發著淡淡華光的長劍根本就沒有沾上一滴血,於是她用雙手畢恭畢敬的將劍呈到了聆璿君麵前。


    “你膽子很大嘛。”聆璿君不去接劍,歪頭打量著阿箬。


    “我隻是認為……您就站在我身邊,應當不會看著我被殺,所以我才敢出手。用凡人的俗語來說,這叫狐假虎威。”


    “為什麽要殺他?”


    “難道他不該殺?”


    這個反問將聆璿君難住了。他之前起殺心是因為被蜃怪的迷霧所影響,一旦擺脫了那種霧氣,他便又恢複到了從前那種什麽都不在意的狀態。樂和的死於活他都不在意,也不知道什麽是該死什麽是不該死。


    “凡人的社會有道德與法度來約束人的言行舉止。從小我的母親也告訴我,一個人做錯了事情就該受到懲罰。如果惡人行壞事而不用付出代價,那麽這個世界遲早會亂成一團。惡人會吃掉好人,惡人也會被更惡的人吃掉。我想,或許這個世上並不存在真正的公理,但也至少該有人站出來維持秩序。”


    “你認為你是那個可以維持秩序的人?”聆璿君繼續問。


    “我沒有那麽狂妄。”阿箬平靜的迴答,“隻是如果沒有人願意出手的話,我不介意殺人。樂和真人是您的徒孫、是寧道長的師父、是島上眾人愛戴的掌門,卻對我來說什麽卻隻是一個危險的妖魔。作為罪人他當償還舊日與孽債,作為妖魔,他死了也能保證日後的太平。我殺他,不會遲疑。”


    沉默的氛圍在二人中持續了很久,最終聆璿君從阿箬手中取迴了劍。當他指尖接觸到劍柄時,阿箬下意識的屏住了唿吸。


    “你看你,還是很害怕的嘛。”


    聆璿君的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


    阿箬抬眸,在接觸到他視線的那一刻也笑了起來,眉眼舒展。


    “其實有有個問題我沒想明白。”聆璿君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後又迴頭看向阿箬。


    “什麽?”


    “過於複雜的情感,我總是難以理解。就比如說,我不懂寧潤娘為什麽最後義無反顧的拒絕了樂和。如果說她嫁人是因為她誤以為樂和死了,可是樂和迴來後,她難道真的沒有一點點高興嗎?難道真的不會懷念過去嗎?”


    略停頓了一會,他又補充說:“不是我偏心自己的徒孫,隻是相比起那個會老會死會生病會變醜的凡人男子來說,樂和有哪裏不好了?”


    “潤娘也是凡人,會老會死會生病會變醜。”


    “她可以吃不死藥。”


    “我有個猜測,”阿箬抬手打斷了聆璿君的辯白,“樂和隻將海妖引到了祁峰山腳,卻沒料到山巔的寧潤娘為什麽會墜崖。我猜,寧潤娘當年不是被妖魔逼著跳崖,而是主動從萬丈高峰一躍而下。”


    “……可人,不都是怕死的嗎?”聆璿君愈發不解。


    “我這個猜測沒有任何的證據,我隻是覺得,若將我代入到寧潤娘的境地,我要是像隻牲畜、玩寵一般毫無尊嚴的被拘著,我也寧可一死。就算有不死藥那又如何,就好比將一隻鯉魚從水塘撈出放入大海,難道它就是海魚了嗎?鯉魚沒有辦法適應廣袤的海域,說不定它還是會更懷念它的狹小的水塘。”


    聆璿君茫然的看著阿箬,眨了眨眼,也不知最終是懂了還是沒懂,隻說:“這樣啊。”


    第30章 綰發


    “別動。”


    聆璿君捧住阿箬的臉, 說話時微涼的氣息輕柔的掃過她眼睫。


    阿箬不敢再動,宛如石頭人一般僵硬的站著。


    “再等等。”聆璿君又說,說話的同時目不轉睛的盯著阿箬的臉。


    “還需要多久?”阿箬習慣了他的不拘禮數, 撐著一副淡然從容的麵孔,隻是眼睫還是不受控製的顫動。


    “為什麽臉紅了?”聆璿君一邊專注的盯著她看,一邊漫不經心的開口問道。


    “我……”阿箬匆匆挪開視線,想要用路邊的野花、翩躚的蝴蝶來轉移注意力, 可是很快她又不由自主的將目光重新落在了聆璿君的臉上。


    因為他的麵容此刻正在逐漸的發生變化。就如同一滴墨落盡了一碗清水中, 墨汁在水中盤旋、散開,最後逐漸將整碗水都染成和墨汁一樣的漆黑。聆璿君原本是銀色的長發、灰色的雙眸,又身著素白長袍, 整個人如同冰雪雕琢而成, 就連膚色都比尋常人要白皙許多。然而此時他的眼瞳逐漸變成了深褐色, 長發也從根部開始一點點的自行染成了漆黑。


    烏發褐瞳的聆璿君雖然還是有著遠超凡俗的美貌,但至少,看起來像個人了——阿箬幽幽的想道。


    之前他觀察阿箬, 就是為了模仿凡人的模樣。而之所以要模仿凡人,是因為他們即將離開浮柔島, 前往凡人的地界。


    勾吳國。阿箬過去生活的地方, 聆璿君接下來的目的地。


    將整座浮柔島攪得天翻地覆的陰瘴自西方而來,浮柔島的西方便是凡人的勾吳國。浮柔劍宗並不是熱衷入世的仙門, 但浮柔島和勾吳國相隔太近,為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也隻好在掌門身死島內並不安穩的關鍵時候,依然選擇派出弟子前往勾吳調查詳情。


    聆璿君是主動提出要和浮柔島弟子一同前往勾吳國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何也要趕上去湊熱鬧。但既然他願意出馬,島上其餘的人自然是高興的。


    樂和死後,浮柔劍宗暫時還沒有選出一個掌門人。眼下是各峰長□□同治理宗門。雲墟真人的親傳弟子早在他死後就一個個的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和宗門秘寶而相殘, 繼而接二連三的追隨他隕落,如今的各峰長老是樂和栽培出來的年輕一輩,用聆璿君的話來說就是一群“乳臭未幹”的孩子。修為低得離譜,辦事的能力也一個比一個差。


    所以他是因為不放心這群“孩子”,所以才要親自前往勾吳的?


    不,應當不是。可硬要說他要去勾吳隻是興之所至,又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阿箬想起了樂和死之前對聆璿君的威脅,樂和說他手裏有樣東西,能讓聆璿君為止甘心低頭,供浮柔劍宗差遣。從墓室出來後阿箬找到了寧無玷詢問,可作為樂和首徒的寧無玷竟然對師父的最終籌碼同樣一無所知。簡直讓人懷疑樂和死之前是不是壞了腦子。


    “我去勾吳,是為了見故人。”後來阿箬直接憋不住問聆璿君為何要去勾吳,而聆璿君出乎意料的給了她正麵的迴答,“雖然那些人大部分死了,有的形神俱滅、有的輪迴轉生,但終歸有那麽幾個命硬,和我一樣至今還活著。他們不來看我,等著我去看他們。那天的陰瘴是衝著我來的,是我的故人在向我打招唿呢。”


    打個招唿就弄得島上死傷一片,那人還真不簡單。阿箬沒問是誰,七千年前的老妖怪她想她就算問了也未必知道。


    不過阿箬又懷疑,聆璿君想要去勾吳國,其實也不真的就是為了見那個所謂的故人,而是為了玩樂。他在決定前往勾吳後便開始了積極的準備,不但抓著阿箬問勾吳的風土人情,還向阿箬打聽要如何才能讓他自己像個普通的凡人那樣混入市井之中。


    阿箬之前以為他們去勾吳是要斬妖除魔,她想象著聆璿君手持長劍腳踩祥雲,伴隨著一道金光降臨邪魔麵前,如疾風驟雨般結束收服妖魔在百姓間留下一段佳話。可是現在怎麽看,她都覺得聆璿君是要去出門踏青。


    阿箬告訴聆璿君,想要變成凡人很容易,可是舉止氣度是騙不了人的。這等於是委婉的告訴聆璿君,要想踏青什麽的還是趁早放棄。


    聆璿君認真的聽了她說的話,但並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意識到自己的外形與真正的凡人相差頗大之後,他又興致勃勃的拉著阿箬,對照著阿箬的樣子給自己施展起了精妙的化形術。


    “有件事,我想問出口很久了……”


    “嗯,你說。”聆璿君一遍遍的調整發尾顏色,使之不至於漆黑得不自然。


    “你為什麽相貌……與我區別如此之大?”銀白長發勉強可以理解為是他年紀大了,有個詞不是“鶴發童顏”麽?雖然靠著修為讓自己外貌年輕,但頭發就像秋天的葉子,該枯萎時就枯萎。可這沒法解釋他的瞳孔,阿箬聽說海外有碧眼的胡人,卻沒有哪本書中說人的眼睛能夠是那樣淺淡剔透的煙灰色。


    島上有不少修士,修士習得了變化之術後也不是不能將頭發胡須眼睛變個色澤,然而大部分的修士不會這樣做,大家很自矜於人類的身份,說五顏六色的那是妖怪。


    “我啊,天生的。”聆璿君答得輕描淡寫。也不知是真話還是假話,反正阿箬也沒法找到他的父母去問。


    不過說起來,他真的是有父母的麽?阿箬打了個寒噤,在她心裏一直有種古怪的猜測——聆璿君並非活著的生靈。


    他鬆開阿箬,後退了半步,在陽光之下就連肌膚都有了淺淺的血色。並且他還嫌不夠,甚至開始認真的思考要不要在臉上變幾粒雀斑或者麻子。


    “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凡人呢?”


    “因為想要融入凡人之中。”他看著潺潺溪流中的自己,用一本正經的語調說出了荒唐可笑的話。


    “……我還是不懂。”


    聆璿君轉頭看向阿箬,十分嚴肅的向她提了個問題,“告訴我,現在凡人中時興的衣裳是什麽樣子。”


    阿箬沉默了。


    “你要是答不出來,我就照著你身上的這身變化了。”


    “我穿的是女裙。”


    “我不能穿嗎?”


    “……”


    阿箬隻好硬著頭皮幫聆璿君迴憶樾姑城中年輕世家子的裝束——給聆璿君穿尋常百姓的短打那必然是不行的,他蓬頭垢麵一身乞丐的衣裳,蹲在樾姑的鬧市,都會讓人不自覺的一眼就注意到他。也隻有凡人中那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在氣韻上方能與他略為接近。


    聆璿君一頭霧水的按照阿箬的指使不斷變化身上衣衫的款式,同時不忘感慨,凡人衣裳形製的更迭真快。


    “……幸而受上洛那邊的風氣影響,現今樾姑城中的世家子也喜著大袖寬袍,與你身上原本的長袍款式頗像,不至於讓你穿著不習慣。不過你袖子的長度還是得調整一下……對,再收兩寸,我們凡人中就算是不事生產的王孫公子,也不至於拖著長至腳踝的衣袖……還有衣擺,衣擺也得再短些……我是說你穿白色不大好,在凡人習俗中喪服多為白色,可你也不至於將你身上的衣裳變成五彩的吧,唱曲兒的才穿這麽花哨……別問我什麽是唱曲的。”


    “對了,你……頭發得束起來。”阿箬看著那頭光可鑒影的青絲。料想聆璿君應當不懂束發,她幹脆直接跪坐在了聆璿君身旁,摘下自己頭上用作妝飾的玉梳為他梳發,又裁下裙上一截絲絛為他做發呆。


    聆璿君眨了下眼睛,坐著沒動,就這樣安靜在原地任由她擺弄。當阿箬將他最後一縷散落的長發別好時,看著仍然大氣不喘的聆璿君,忽然有個荒唐的詞冒出心頭:乖巧。


    大概真是和聆璿君在一塊待久了,她現在竟然已經感受不到他的高高在上,有那麽一瞬間竟然會真的將他當成一個普通的少年友人——若他真是個凡人少年,不知會討多少人喜歡,聽話懂事,眼波純澈,望向你的那一刻你會覺得他眼中隻有你一人。


    阿箬將手放在他的肩頭,不由得想起來湛陽。過去她也常為湛陽綰發,湛陽遠比聆璿君要挑剔,常常一個發式要梳上一兩個時辰,錯過了早課兩人一塊挨先生的責罰。


    “你在想什麽?”不知什麽時候聆璿君已經迴頭看向了她,輕而易舉的便注意到了她眼神中的悵然。


    “在想我的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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