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卿從外地迴來,帶上了李壽凡。李壽凡外逃二年多,到處不能安身,最後尋找到了李青霞那裏,李青霞突然見到自己的兄長站在麵前,頓時呆住了,她已經是一個地區的宣傳部長,這讓她麵臨著一個絕大的難題,有如關雲長華容道遇曹操,而當時的形勢卻容不得她學關雲長,因為,絕不可能出來個幫助說情作保的劉備。李壽凡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見小妹一言不發,便低頭站在門邊,李青霞終於說了句話:“快進來吧,今後不能再出這道門——你不該來這裏的!”

    李青霞的丈夫已去省裏學習。李壽凡在廚房後麵的一間小房子裏住下來。李青霞整天在外麵忙,隻買些吃的東西丟在家裏。過了好些日子,李青霞帶迴來一隻雞,還有一瓶好酒,兄妹倆吃過後,李青霞開口說:“我已經反反複複地想過了,你必須去自首,明天就得去。”

    開始,李壽凡一驚,隨後,眼淚下來。李青霞去了廚房,大概也是抹眼淚,她再迴到李壽凡對麵坐下來時,李壽凡長歎一聲:“一切都為時已晚,我隻能聽你的了!”

    李壽凡已經走投無路,在沒有找到李青霞這裏來時,他還朦朧地感到存在一線希望,這些天來,他單獨一人躲在房子裏翻來複去地想,又覺得呆在這裏也終非長久之計。再逃吧,他已經精疲力竭,看來,他隻能俯首就擒,聽憑處置了。

    這個晚上,兄妹倆不時說起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李青霞迴憶小時候躺在庭院裏的涼板上數天上的星星,為總是一口氣數不到二十四顆星而懊喪,因為兄長告訴她,誰能數到這個數上,便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現在她說,看來她還真是算不上星宿呢!李壽凡則說到小妹那次騎馬摔傷了腿,以為她會被嚇住了,可是事隔不久,小妹又爬上了馬背。他說,他當時為小妹擔心是多餘的,倒是自己思想太古板,不識時務,才弄到了如此地步。說起今後的事時,則都感到見麵的機會不會多了。他們的談話似乎顯得平靜,也少有歎息,隻是沉默的時候居多,一直捱到了夜深才各自去睡。第二天,李青霞一早去向當地公安局報了案,李壽凡被立即送交公安局關押,與此同時,李青霞又將此事通報了青石鎮區辦事處。

    這算是李青霞成就了一樁大義滅親的革命之舉,自然,她向外人隱瞞了李壽凡躲藏在她家裏十幾天的情況,隻說李壽凡是在報案前幾個小時才到她家裏的。

    張炳卿受命前去揖拿李壽凡,在李青霞家裏住了幾天。他們以前有過幾次交往,李青霞對這個家鄉來的客人十分熱情,領他參觀了近處的一些工廠,講了她的一些革命經曆,也迴憶起在小鎮演出宣傳戲和越牆出走的那些事。她還問到了一些她熟悉的人的近況,她沒忘記龍嫂遭受冤屈的事,她說,當時他們是太幼稚,把事情發生的背景看得過於簡單。現在革命是勝利了,但要徹底肅清封建思想意識的影響,那也不是短時期內能做到的事。她大聲說笑,看起來,似乎仍和以前一樣,顯得開懷無忌,她指著身旁的丈夫說:“這個黨校的理論教員,對男同誌做家務事就牢騷滿腹。”她丈夫是在李壽凡被收押的第二天迴到家裏的。

    在臨別前的晚上,正當張炳卿奇怪李青霞為什麽根本不提李壽凡的事時,李青霞找張炳卿談了一次話,托付了幾件事:第一,她曾向周樸去過幾封信,前些天又去了一封信,不知他收到沒有,請張炳卿在見到周樸時一定代她問候,她還向張炳卿介紹了周樸的學識,能力與為人,表示了欽佩,並希望仍能得到他的關照:第二,她姐姐李墨霞與侄子李潤南,侄女李超蘭仍在小鎮,希望張炳卿能給以幫助和教育。她主張李墨霞盡快找個什麽人結婚,說這也許能讓她的精神輕快起來,但明確地表示不讚成姐姐與仇道民舊夢重溫。由此,她又談到了仇道民,據說仇道民犯了政治立場上的錯誤,險些丟了性命,現在轉到一所學校裏教書去了。關於李潤南、李超蘭兄妹,她認為畢竟都還是學生,應該引導他們背叛自己出身的家庭和階級。必要時,也可以讓他們來找她:最後,她講到了李壽凡的事,這才是最要緊的:“李壽凡的潛逃是罪上加罪,他醒悟得遲了些。但他現在總算有了自首的想法,表示願意悔罪,請把這一情況轉告給當地政府的有關領導人,以便按政策論處。”張炳卿能領會到,李青霞的用心是希望能留下李壽凡的一條命來。他答應如實轉告,但不無擔心:“李壽凡在小鎮是頭號目標啊!”

    李青霞也明白辦這件事的難度,眼圈到底發紅發潮了,她輕輕地搖了一下頭:“他成了舊製度的殉葬品,不能不為李家大院承擔曆史罪責,隻是……”

    李青霞沒有把話說下去了,她對剛才說過的話又似乎失去了信心,覺得她的這些努力很可能是一種徒勞。張炳卿同樣不便多說,他們扯出其他事情來又聊了聊,隨後就相互說了些告別的客氣話。

    應該說李家大院與張炳卿家並無多少怨恨,在張炳卿的印象中,李壽凡隻是個穿綢跨緞,懶散閑蕩而又滿臉堆笑,一團和氣的有錢人,見到的多是一付迂腐的夫子氣態,這讓許多人生不出太多太大的惡感來。張炳卿還記得早些年,由於一時衝動,自己就曾經嘲弄冒犯過李壽凡,可也沒有見到他露出十分的惱恨和兇惡來。在押解李壽凡上路的時候,李壽凡多次表白他要低頭認罪,決不會在中途逃跑,他對上次潛逃的事後悔不已,保證今後一定重新做人,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張炳卿並不輕信李壽凡有如此老實,上次他不就口是心非?準備好的鬥爭會沒能開成,結果還連累張炳卿作了檢討,他的言行不會沒有虛假。但這一次他大概不會再跑,因為形勢已經不同。一路上,張炳卿沒有為難李壽凡,相反還給了一些方便,如吃飯、歇宿都作了妥當安排。與此同時,對李壽凡的監視還是很嚴密的,並沒有掉以輕心。張炳卿一路上想到的是,對於李壽凡這種個人惡行不多,而作為階級敵人卻目標甚大的人,至關重要的是該如何幫助大家提高覺悟,分清是非,站穩階級立場。

    張炳卿雖然如此認識,卻不料在做法上再次出現了失誤。他帶有繩索和手銬,一路上隻在夜晚不便看管時使用,而白天上路時就解脫了。進小鎮時,也就讓李壽凡甩手擺腳地走在前麵。小鎮人見李壽凡迴來,都近前去看熱鬧,一下子就圍攏了不少的人。李壽凡沿途打拱作揖,口裏忙不迭地說:“李某罪惡深重,特迴家鄉投案自首,對不起各位父老兄妹。”他臉上堆著笑,這讓人感到他依舊是原來那付鄉紳派頭。在進辦事處的時候,他又迴轉頭來再三向在場的人請罪致意,也有個別人上前與他拉話,仍稱他為壽公。這時,恰逢林主任在樓上見到了這一情景,他氣憤極了,不顧腿有點跛,三腳兩步蹦跳下樓來,猛一聲喝,令李壽凡跪下,李壽凡遲遲疑疑地跪下去,這個北方大漢隻一提,把李壽凡放在台階上,按下他的頭去,當即又叫人拿繩索將他捆綁了。龔淑瑤見勢,馬上領群眾唿喊了幾句口號,一下了子滅了這地主分子的威風。林主任站在台階前向人講了一通話,他警告李壽凡不要耍花招,必須老實接受群眾的審判,交待自己的罪行:同時他號召人們站穩立場,劃清敵我界線:隨後,他又讓人押著李壽凡,給掛上塊逃亡地主的牌子遊了一趟街,最後才送進監牢關押。

    張炳卿見到林主任的態度,才想到自己對李壽凡的處置似有失當之處,便沒與人招唿,一聲不吭進廚房裏弄飯吃去了。炊事員高司令一邊熱心地忙著弄菜,一邊好奇地打聽追捕李壽凡的情形。張炳卿隻簡單地迴答了他,高司令說:“我看,李壽凡這人還算不得個惡霸,不過是多了些產業,那一年國民黨軍隊過境,如果不是他出來說話,還差點把這小鎮子給血洗了呢!”

    “那很可能是謠言……”張炳卿正欲向高司令作些解釋,聽林主任“媽的媽的”罵著來廚房了。

    “操你媽的蛋!你怎麽搞的。”林主任見張炳卿在吃飯,拉下臉來毫不客氣地訓斥他,“你立場跑到哪裏去了?讓地主分子耀武揚威!”

    張炳卿低著頭吃飯,他沒有頂撞,也沒有認錯,過了好一會,他才找到一句話:“我當時隻想到他跑不了,便沒有考慮其他。”

    “真不行!”林主任又罵了幾句“他媽的”才走開去。

    張炳卿十分驚異自己怎麽沒有想到應該給李壽凡一個下馬威,殺下階級敵人的氣焰來。他並不清楚自己也會有一種潛在的意識支配著他:李壽凡如果能投案自首,洗心革麵,也是可以給他條活路的,不是說應該優待俘虜嗎?或許,這其中還有著那種叫做人皆有之的側隱之心吧!不過,誰也不用懷疑張炳卿此時此刻的階級立場,他正反省著自己一時的糊塗,認真地思考下一步將如何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去揭露李壽凡的階級罪行。他的處事畢竟是個理性起主導作用的人。

    晚上,辦事處開會討論鬥爭李壽凡的有關事項。張炳卿還是主動檢討了自己對敵鬥爭的經驗不足。當時土改已經結束,但複查即將開始,他認為組織對李壽凡的鬥爭正是鞏固土改成果的必需。不過,他同時又說到,隻有堅持說理鬥爭才能真正深入地發動群眾,並建議派人去調查李壽凡在那次國民黨軍過境時的活動情況,說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不但可以憑有不有三條人命案的事給李壽凡定罪,而且,這對深入發動群眾也有好處,當時的一些傳言至今迷惑著一部分人,而要弄清這一情況也不難,因為那支國民黨軍後來潰敗投誠,那位司令長官人還在。對此,與會者的意見並不相同,有人說,用不著那麽羅嗦,有沒有命案都一樣,反正李壽凡是地主,是敵人,怎麽都少不得他這具祭天的牲禮。在雙方的爭論中,隻有龔淑瑤沒有發言,她在觀察林主任的態度。林主任最後決定,認為調查是往後的事,先開了鬥爭會再說,但他仍指定張炳卿負責組織這次鬥爭會:“能不能鬥跨李壽凡就看你的鬥爭性!”

    張炳卿接受了這個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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