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協會在權力膨脹的時期,曾經興過“十禁”,其中一條是禁酒。那正是青黃不接,饑餓難捱的當口,煮酒得耗費一些糧食,讓沒飯吃的人看著人家喝酒,不禁酒就顯得不公平了。農協會以它的絕對權威廣而告之,由婦女會,兒童團組成查禁隊伍,深入各家各戶進行宣傳乃至搜查。酒沒收了,煮酒的工具銷毀了,酒店的老板認罰了,聲勢還不小。很長一段時間,那些酒徒們隻得摸著喉管幹咽口水。但這酒禁也像其他律令一樣,總有鬆弛的時候,更何況酒的用途廣,喜慶要用它,消愁要用它,治病要用它,沒病的也愛它。許多人沒飯吃時,見到別人吃酒感到不公平,有飯吃時,不讓自己喝酒似乎也不合理。農協會畢竟不是禁酒協會。武工隊來了,辦事處建立了,農協會的權力發生了轉移,地主一倒,土地一分,這些業餘革命者發現,謀生計,過日子才是大事,便把禁酒的事淡漠了,銷聲匿跡很久的煮酒、賣酒、喝酒的事又半明半暗地興起來,到後來,誰也沒把這禁酒不禁酒當成一迴事。老實厚道如李鬆福,也在麵食店裏十天半月煮缸把酒出賣:革命積極熱心如農協會主席張仁茂,也隔三隔四來李鬆福店裏喝上一盅:安分守己如黃大香,也托李鬆福煮了一鬥米的酒浸泡風濕藥。遇上有喜慶事的人家,更是把酒壺擺上了桌麵。

    出米酒常常是半夜開始上甑,直至第二天天明才能出完一缸,李鬆福做事細致,也有些拖拉,有時別人家吃早飯了,他還沒有收場。這天,周小蓮趕早來關照黃大香,說龔淑瑤叫走了薑銀花,是為查禁煮酒的事,黃大香想,這真是冷水裏冒出熱氣來!能有幾戶人家沒煮過酒?能有幾個喝酒的真戒了酒?她想不透上頭怎麽又要來這種運動,李鬆福是個聽不到風聲的人,別讓他撞上了才好,正在這時,張仁茂來了,一進門便問:“石賢作什麽去了?”

    “吃過早飯便上學了呀……這會是在哪裏貪玩麽?”黃大香推測不到。

    “他剛才要拉上華玉去查禁煮酒的事,讓我吼走了。”張仁茂說了一句,轉身就往外走。

    黃大香見張仁茂是朝李鬆福家去,便放下心來,因為他也在李鬆福那酒裏搭了份計。

    李鬆福剛出完酒,正在收場,張仁茂告訴他:“禁酒的來了,別磨磨蹭蹭的。”

    李鬆福卻不很著急:“這就快了,刷刷酒甑就完事。”

    張仁茂出門一望,又迴轉身,“快,查酒的去隔壁家了,這酒向哪裏藏?”

    “能藏在哪裏呢?放哪都能找得到呀!”李鬆福沒個主意。

    張仁茂見後牆不高,便跳過去:“把酒遞給我!”

    牆那邊是鄰居家的雜院,豬欄、草堆,破破爛爛,堆得亂七八糟的,張仁茂把酒缸搬到牆角上,拖來一卷舊曬簟蓋著,再加上幾捆稻草。待他再跳過牆來時,查禁的人已經到了門口,還有半缸酒來不及收藏了,張仁茂靈機一動倒在水桶裏,催著李鬆福去外麵應付:“哎,你手腳出了毛病不是,叫你來碗麵條老叫不出來,我還沒吃早飯呢!”

    “快了,快了。”李鬆福趕快開了爐子。

    查禁的人進屋時,張仁茂在台子邊敲著筷子,像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銀花,你們都來這裏吃麵?”張仁茂問。

    “隻看看,為查煮酒的事呢。”薑銀花見張仁茂在,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仁茂伯你在這等麵條吃……是淑姐說上麵指示查的。”

    張仁茂沒發話,他想,酒禁是沒人說過開與不開,他早沒過問這些事了。可這真是上麵有指示下來?怎麽一查便從這街麵的半途上開始,好像專門對著李鬆福來似的。

    薑銀花並不刁歪,她帶來了幾名婦女和學生,彭石賢也在其中,華玉被他伯喝住了,沒來。他們認真地查看了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沒發現什麽,但明明滿屋子彌漫著酒香,這使其他的人不肯罷手,一個婦女指著酒甑問:“李伯,你這不是剛用過?”

    李鬆福答不上話來,彭石賢忽然發現那水桶的水上麵浮著些黃色的鏽斑,猜想那是酒,因為他給母親來李伯這裏買過酒,有時酒麵上也有這種東西,他望了張仁茂一眼,張仁茂把石賢拉過一邊,跨上一步用身子遮住那隻水桶,對李鬆福說:“你讓我把酒甑改為飯甑,給編塊竹墊,等會你送去吧!”

    李鬆福這才悟過來:“剛洗過了,還沒幹,正準備著給你送去呢。”

    因為是公差,這煮酒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既然沒撞著,也就算了,這些人又去了另外一家。

    石賢放學迴家,黃大香叫過兒子來:“你早上不是好好地去上學了麽?怎麽又邀集人去查什麽酒?”

    “我去上學,在路上龔淑瑤攔住說有重要任務。”彭石賢委屈地,“我又沒說什麽……”

    “你也不小了!”黃大香沉著臉說,但她隨後還是安慰了孩子,“沒作什麽就好……也真是,老讓一些小孩子去丟乖露醜!”

    彭石賢不知母親為什麽要那樣嚴厲,他心裏有些不服,以前不也做過這些事?就因為李伯那酒是自己家和仁茂伯都占了份麽?

    這時,張仁茂來了,他坐下來,心事重重地說:“有人把李鬆福叫到辦事處去了——這是怎麽迴事呢?”“就隻叫走了他一個?”黃大香也著急起來。

    “其它幾個放迴來了,也沒聽說有多大的事,可就留著李鬆福。”張仁茂思量著,“我讓國芬去探問情況還沒迴來,可你也不用急,怎麽說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這是欺侮老實人呢……”黃大香了解李鬆福的性情,她更擔心了,“李伯說不清幾句話,急了的時候很容易亂說,這事情麻煩呀……又正巧遇上炳卿出差沒迴來。”

    這時,吳國芬來了,她報告了最新消息:

    張炳卿外去揖拿逃亡地主李壽凡十多天未歸,她借口去問問情況,坐在林主任的房裏與薑銀花扯閑話,同時關注著隔壁龔淑瑤追查李鬆福的事。龔淑瑤說有人舉報李鬆福昨晚煮了酒,讓他交待酒的去向,李鬆福除了能說個“沒”字,就找不出其它詞來。龔淑瑤不放他,磨蹭了幾個時辰,李鬆福煩了。這老實人一開口說話又不知進退,他說“淑妹子,你當幹部沒幾天就不認人了,你從流著鼻涕上我店裏吃麵食開始,你李伯哪次虧待了你?這酒有幾家沒煮過?你婆婆,你男人不也來我店裏買過酒?就你會充積極!”龔淑瑤並不怕把她婆婆與男人扯進來,“誰煮酒都得罰,隻要你說出來,說幾家我罰幾家。你罵我充積極不要緊,可政策要緊,你不老實交待放不了你!”李鬆福哪裏真肯去牽扯別人?他又沒話了。龔淑瑤拉上門。去了林主任房裏,見國芬在座,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告了一狀:“這李鬆福明擺著煮了酒,銀花早上去查時還聞到滿屋子的酒香,可他就是不認,還罵我充積極,不認人,當了幾天幹部就怎樣怎樣,遇著這種人我可沒辦法了!”吳國芬一聽就知道她是來向林主任討聖旨,便搶在前麵說:“李鬆福怎麽就這麽頑固了?他可是全鎮子的老實人,人家把唾沫吐在他臉上也沒話說,還不敢擦呢!銀花你說是麽?”薑銀花隨聲附和說:“是呢,小時候去他那店子裏,他總得給點什麽的,他這人真好。”於是,林主任說:“天晚了,放他走吧,明天再說。”龔淑瑤當時本來還有話說,但想一想,還是答應了。

    可是,在黃大香家裏,幾個人等到很晚,還不見李鬆福從辦事處迴來,國芬正準備再去看時,李鬆福搭拉著腦袋來了。事情出乎意料:龔淑瑤從林大塊房裏出來後,她對李鬆福說:“想好了嗎?你再不交待就不幹我的事了,到了明天,讓林主任找你,看他怎麽跟你說好了。”這本是準備收場的話,可李鬆福坐了一陣的冷板凳,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便說:“酒全在那裏,你們去抬來就是,這該放了我吧!”龔淑瑤一聽,又趁勢進一步追問李鬆福以前煮過多少次酒,賣給了誰。幸好李鬆福在這件事上沒犯糊塗,全說出來他罰不起,牽累別人更虧心,便橫下心來打算在辦事處過夜,任龔淑瑤好說歹說,他再不吭氣,決心舍下爹的崽來不顧了。最後龔淑瑤隻得放了他,還提燈送他出門,她說:“鬆福大伯,這件事往後我會替你說話的,隻要你態度好一點也沒什麽大事,可你別聽有些人胡說八道,你侄女哪是想得罪你呢!”

    聽這話,李鬆福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倒象是自己得罪了這鬼婆娘似的,他想來想去也捉摸不透是怎麽迴事。

    吳國芬還了解到,說起禁酒,這不過是龔淑瑤撿來的一句話。縣婦聯開會,不知什麽人在作報告時,提到某個男人酗酒與老婆吵架竟動手打了丈母娘,兩口子因此鬧離婚,從村子裏鬧到區裏,又從區裏鬧到縣裏,鬧得不可開交,就為這事作報告的人說了句“該死的酒不禁真不得了”,龔淑瑤便拿這一句話作了尚方寶劍。

    可為什麽龔淑瑤要把這尚方寶劍擱到李鬆福頭上呢?張仁茂想起一件事情來,李鬆福還真是得罪了這女人,而且他張仁茂也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他不願說出事情的原委來,隻罵了一句:“這個亂世的妲己!”

    “既然當主任的說了沒事,大家也犯不上再去計較什麽了,當幹部的能不積極點?”黃大香隻希望能夠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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