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開學,龔淑瑤再也沒來上學了。她在鎮上協助了一段時間的婦女工作,不久就正式擔任了小鎮婦聯主任。在這之前,上級通知各區派一名婦女代表赴縣學習二十天,這是為正式建立婦聯培訓骨幹,辦事處決定讓吳國芬去。但當時張仁茂患傷寒病臥床不起有好些天了,張炳卿工作正忙,華玉人小又在上學,張家全賴國芬操持家務,侍候病弱。國芬便讓龔淑瑤代替她去參加學習,因為龔淑瑤快放假了。龔淑瑤從縣裏學習迴來後,學校還沒有開學,她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婦女工作。首先,她出色地做好了動員入朝誌願軍的新兵征集工作。小鎮上共有二十多個青年人應征,出發那天,他們的父母妻子和弟妹全都出來歡送。薑信和是第一個帶頭報名的,他懷孕的妻子周小蓮,以及他那頑固得出了名的父親薑聖初都來到街口,揮手送丈夫與兒子上路。這中間,龔淑瑤自然有著不少的口舌功勞。這時張仁茂的病已經好了,在整個征兵工作中,吳國芬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但她又有孕在身,且日見行動不便,無意與龔淑瑤爭功。在縣裏評選先進婦女工作者時,龔淑瑤名列全縣榜首。隨後,龔淑瑤把握住這個關鍵時刻,不管份內份外的事都爭著幹,而且成績顯著。她緊接著提出入黨申請,很快就被批準下來,張炳卿還是她入黨的介紹人之一呢。

    辦理龔淑瑤脫產擔任小鎮婦女主任的呈報是區辦事處林主任拍板定下來的,張炳卿也表示了讚成,這時吳國芬正處在臨產期。

    相對而言,龔淑瑤比張炳卿更能掌握別人的心理和處境,也更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她自有她的精明之處。在有一件事情上,可以窺見一斑。解放初期,百廢待舉,正是急需用人的時候。學校學生人數劇增,師資匱乏,小鎮學校也要加聘一名老師,張炳卿想到了一個人,就是青石庵的尼姑。張炳卿還留著姚太如犧牲時藏在口袋裏的那張照片,也記著他希望這尼姑還俗的囑托。現在有了這個機會,請她出來擔任老師,也算是新世界給她的一點補償。

    不料這尼姑的向佛之心十分堅定,張炳卿學了個三顧茅廬也沒有能夠把她請動。張炳卿講了新的社會給人們帶來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她年紀還輕,沒有必要獨守青燈:也講到小鎮文化落後,群眾對學習文化的熱望:最後還講到他與姚太如的交往及姚太如的遺願。開始,尼姑端坐恭聽,默不出聲:繼而她婉言推卸,說自己已經不合時宜:最後她接過姚太如留下的那張照片,看了後麵的題詩,落下眼簾,歎息一聲:“阿彌陀佛,這個女中學生的塵緣盡了,她的心早已先故人而去!”

    她告訴張炳卿說,姚太如是她的表兄,比她大四歲,小時候就生活在一起,曾經熱戀過,她上中學時,姚太如進了大學,但她不願說及他們分手的情形,這仍是個外人難解的謎。姚太如生前也未向人吐露,張炳卿隻記得那年在左青石的山洞裏開會時,警察突然來抓人,他們摸黑跌跌撞撞地轉移,有人說青石庵的殿堂裏正好藏身,準備翻牆進去,姚太如卻阻止了:“何必驚擾佛門清靜?”他們蹲在寺院後牆邊的水溝裏,有一路槍兵就從他們頭頂上的橫路搜索過去,一直等到警察們撤離之後,他們才下山來。事後,姚太如說:“許多和尚尼姑是為了躲避人世間的煩擾來寺院安身的,但是,這種清靜便能減輕心靈的痛苦麽?真是阿彌陀佛!”

    也許姚太如選擇革命道路的原因,是要從根本上掃清世間的煩擾吧!張炳卿說:“姚太如同誌不正是為著你,為著他人的幸福而走上險途的麽?有他和許多革命者的犧牲才換來了今天,你不該辜負了他的這番用心才是呢!”

    “他的感情是最純真的。”尼姑抽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他是一個理想至上的人,可我──我去祭掃過他的墳墓了,我已是佛門中人,就讓我為他念經拜佛吧……我將終生守著孤寂,在殘破的夢裏把你尋覓!”

    別人不知道這脫口而出的兩句詩是尼姑落發前最後寫給姚太如的。尼姑來青石庵不久,姚太如也到了這裏,大概是人生中少不得巧合吧,姚太如剛由地下黨組織從監獄裏營救出來,因為他的事情當局紀錄在案,組織上決定讓他從城市轉移到農村,當他與周樸接上頭後,周樸就派他到這個偏遠的小鎮來開辟工作,他當時並不知道與自己相愛的表妹已經舍身佛門。一次他去攀登左青石,在迴來的路上不意遇到了這位尼姑,她太像自己的表妹了,於是,便緊隨其後,尼姑則早認出了姚太如,隻顧加快腳步走路,姚太如迅即趕過她去,轉身站住,肯定地叫了聲“表妹”,尼姑收住腳步,問:

    “你為什麽事來到這裏?”

    “我以前跟你說起過我的誌向,前年身陷囹圄時,還托人給你捎去過一封長信,想來你該收到了,現在我也不必瞞你,我的信念沒有改變,是革命差我來到這裏,可你,又何苦如此……”

    “你給表妹的信,她已經收到,連同一位匈牙利人的詩句,也許那些都不無道理。但是,現在你就不必再牽念那位表妹了,她已非她,請施主放貧僧過路。”

    說完,尼姑一側身,便奪路而去。姚太如看到了表妹眼窩裏蓄著淚水,一愣之後又急忙追趕,在青石庵的大門口,尼姑折轉身來,她已顯出平靜,對姚太如說:“世事本無是非可論,如果施主別無賜教,往事已逝,請即留步,就不必驚擾佛門的清靜了!”姚太如從階台上退下來,再抬起頭時,院門已經關閉。他想,此生是他有負於表妹的一片情腸了,但表妹奉行的這種愛情至上主義,實在是一種偏執與狹隘,這既讓他感動,也讓他歎息。

    無疑,這位尼姑當初是帶著心靈的傷疼進入寺院的。但長年與古佛青燈相伴,她的心緒平靜了許多,以前與表哥的那場關於愛情、藝術、自由、理想及至生命何為至上的爭論也不再煩擾她了。從孤寂中她才深刻地領悟到:原來各人所持的論點都不過是一種世俗的偏見與錯覺。每個人見得到的世界隻屬於他自己,那僅是各不相同的人生感受而已,而真實的世界大概隻有神能見到。現在,姚太如已經抵達生命的彼岸,也許他是真正求得了永遠的解放,但自己還能要求補償些什麽呢?

    於是,她合掌胸前,唯有搖頭不語。張炳卿不想勉強這個女菩薩了,但也為她憂慮:共產黨是無神論者,她這孤寂與寧靜真能維持得下去麽?當他與同事們說起這件事時,龔淑瑤的眼睛一亮,說:“這是婦聯的工作,我去試試。”

    果真,幾天後,尼姑答應出任小學教師。龔淑瑤的婆婆是青石庵虔誠的香客,常去寺院求鑒問卦,也請來過尼姑為她家念經拜佛。龔淑瑤與尼姑早有交往,她很容易與人親近,但光憑這點就說動了尼姑麽?當然不是。那她的招法是什麽呢?說出來簡單極了,她隻是把張炳卿口裏未說而心裏憂慮的事直陳了出來,她告訴尼姑:“共產黨的政策是反對迷信的,寺院裏的田地得分給農民,現在香客不是日見少了嗎?你以後能怎麽過下去!老尼姑已經坐化升天,還有三個小尼姑要吃要用,這寺院的家不好當,說不定哪一天這三個小尼姑也還了俗,你吃水還得自己去提,你現在不還俗,老了能靠誰?”尼姑當時沒吭聲,可這些話又不能不讓她思索:守著寺院她便是神了麽?幾個小尼姑真說起過要迴家去分田地的話,他們是沒飯吃才來寺院的!

    第二天,龔淑瑤又去了青石庵,她肯定尼姑除了還俗別無去路可尋。說,“別處的菩薩都被砸了,小鎮這地方政策來得慢些,不也有人把穀子堆到寺院裏來了麽?鄰近住戶的雞呀鴨呀在寺院裏亂跑,你又不便去說,說多了,你不高興人家還更不高興呢!現在解放了,形勢不同,說句褻瀆菩薩的話,菩薩以前靈驗,到這時也不靈驗了,共產黨福氣大!我看你不如跟政府走為好,政府能給你個工作,這在旁人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了工作,吃用不愁,你想清靜便清靜,到了不想清靜的時候,也定能找個好去處。我說這話是為你想,不說還覺得對不起你呢!”

    尼姑反複考慮過了,看來目前這情況也隻有聽從龔淑瑤的勸導了。但她在張炳卿來時為什麽沒有這麽想?張炳卿的話隻表達了他的關切之心,而提及姚太如的事則更進一步加重了尼姑的感情負荷。姚太如終生不再言婚娶,這不是說明他仍對表妹懷著一片難了之情麽?那末,從“情”字出發,尼姑此時此刻豈能自尋解脫?龔淑瑤不同,她對尼姑曉以利害,指出她的感情用事有違時勢,尼姑不是糊塗人,甚至對佛事也沒有達到迷信的地步,既然寧靜已經不可維持,她又怎能不麵對現實?隻是她的話一時轉不過彎來:“你與張隊長都是一片好心,可我當著張隊長的麵已經說過迴絕的話了,那就看看往後的情形再說吧。”

    “你這是怕丟了自己的麵子呢,還是怕掃了隊長的臉?”龔淑瑤笑了,“你真還是小姐脾性。這有什麽要緊?我跟你把實話說了吧,是張隊長要我來說這些的,我覺得我與你姐妹一般,從來就好,這話該我說,不是麽?”

    就這樣,尼姑由龔淑瑤陪同到了學校。那位戴高度近視眼鏡的老校長在朝會上把她介紹給了全體學生,還說她“一定能夠成為一位多才多藝的好老師”。彭石賢十分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寄名儀典是這位女菩薩主持的。她依然是那個模樣:眉目清揚,言語輕柔,舉手投足端莊穩重:她依然帶著青絲緞的尼姑帽,雖然同學們都知道她那帽子底下的秘密,卻沒有人敢於冒犯她。後來日子長了,有時破除迷信的事也要讓同學們出力,便有同學問尼姑老師菩薩到底靈不靈,尼姑老師隻是淡淡一笑,避而不答。大膽的龍連貴由此得出結論:“老師不說就肯定沒有什麽菩薩,要不為什麽不當尼姑了!”尼姑老師巧妙地扯開話題:“待你們的書讀得多了就能知道這些,我現在說出來,你們也不能懂──連貴,你別忘了更正作業題,要不,我得加倍罰你的。”

    尼姑老師姓倪,擔任這個班的曆史與音樂教學,她講課的聲音有如唱歌,而唱起歌來,那聲音簡直是在天空中飄來蕩去的一縷晨霧。她平時講課還有個習慣動作,總用一根指頭按在胸前,彭石賢頓時記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心誠則靈”。所以,石賢對這位尼姑老師始終懷著一種特殊的敬意。

    這件事情自然算作了龔淑瑤的一項政績,她讓一個迷信分子獲得了新生。後隨,運動來運動去,寺院破敗了,和尚尼姑走散了,人們的生活高度政治化,再度證明倪老師還俗是一條不能不走的路。

    可是,倪老師卻有著令人不易解透的可敬之處。一段時間,龔淑瑤常來學校,一來便在倪老師那裏吃飯,或者歇宿,十分親熱。有時,龔淑瑤也進教室宣傳中心任務,她早已不是在這裏當班長的氣派了。她的長進很快,能講出一大通道理來,也順便在黑板上寫幾個字,那字還寫得不錯。後來,她來學校的次數少了,有時來,也不見倪老師與她接近,原因是什麽呢?有人說龔淑瑤想把尼姑介紹給那位姓林的區辦事處主任,倪老師認為龔淑瑤太勢利,從此便不肯理睬她。她還說,如果人的感情可拿來作交易,那她這一生決不會有嫁人的事。沒過多久,倪老師便離開了小鎮,據說是上大學裏念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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