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協會活躍起來,小鎮震蕩了,這是改朝換代的前奏。李壽凡在小鎮唯有財勢還可以利用一時。他開倉濟貧,廣為施舍,減免了一些佃戶的租息──這既可以籠絡一些人心,又可以向農會顯示他的開明。他想,隻有這樣才是進退兩便之舉。

    這天,李壽凡來黃大香的小攤上要了幾兩花生米,也同其他顧客一般,站著喝了兩盅酒,與往來的人有說有笑,並且極言這花生瓜子炒得又香又脆,說大香嬸的手藝好,人緣更好,生意才這樣興旺。黃大香知道李壽凡愛吃炒花生。平時他在陳裁縫家玩麻將時,多是讓陳家淑瑤妹子來買,他自己也來過好幾次,雖然總是笑容可掬,卻沒有今天這麽多的客氣話。其他顧客都走了,他最後一個結賬,付款時把票子卷成一團,遞給黃大香說:“以往關照不周,請香嫂子多多包涵。”說完,便轉身出門。黃大香展開票子一看,裏麵包著一枚金戒指。這讓黃大香大驚失色,她連忙追出門來喊:“壽公,你掉了東西!”李壽凡迴頭笑著說:“沒事,沒事,不關緊,那不關緊的。”但黃大香依然招手,堅持著讓他轉迴來:“那不能,你一定得過來看看!”

    李壽凡隻得進屋重新坐定。他說:“香嫂子,你別見怪,讓我把話說清楚。從前你丈夫幫我家盡心辦過事,後來欠了些錢,這理當相助,可你人窮誌不短,全數還清了。現在想來,那本錢不說,利息是計算得重了一些,這事讓我一直於心不安,現在用這枚戒指抵清多收的利息,你該收下才是。”

    提起償債的事,黃大香的眼圈紅了:她為償付本利,弄得傾家蕩產,差點逃不出命來。這中間的苦和難現在提起來,仍如滾油煎心。但這些事已過去多年,今天還說什麽抵償不抵償呢!現在你李府大老爺還記得這件事,也算很難得,再說,收租放債也不隻是李家興起來的,金戒指是無論如何不能收的。黃大香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還提這些作什麽呢!借債還錢,清本付息本是曆來的老規矩,我哪裏能夠不認命?”

    李壽凡把退迴來的戒指放在一旁,又提起另外的事來:“這戒指就算借給你作個成本吧。我記得那年薑家的二嫂子叫棗秀的,她為你去送繡下的壽屏,想替你把工錢借下來做本。我一時沒顧上過問,後來聽說還讓她白說了許多話──這事你還記得吧?我這是來向你賠個禮了,你就收下這戒指──這是真貨色呢!”

    “唉,我哪能記得那許多的事呢!”黃大香說。但這事怎能不記得?當時正是她無路可走的關節處。現在,她隻是不想再說起這些,可她也有個感覺:人家說壽老爺不探家事,現在看來這並不完全實在,他的記性可好呢!不探家事,哪來那大的家業?說有錢人不重錢,也沒有那種事。她黃大香給李家做了許多的針線活,從來沒有白收過他們家一個銅板:而遇著為難的事,他李家的人卻並不認這些情了。“你壽公也不必把這借錢的事掛在心上,再說,後來也還是借下了那工錢,是你們幫了忙呢。”

    “後來借下了麽……那是應該,應該!”李壽凡不清楚當時由於田伯林從中圓場,打發吳棗秀走了的事,“我知道你是厚道人。就憑這,送你這戒指也並不算是過分的。”

    黃大香搖了搖頭。她不想再聽什麽,也不想再說什麽,不管怎麽樣,這已是時過境遷的事,她重又拿起戒指,執意要退給李壽凡。

    李壽凡隻得收起戒指。出門時,他不免有點難堪地說:“好呢,好,好難得呢──往後還望您香嫂多多關照啊!”

    黃大香並沒有完全見到這是李壽凡懾於情勢,為善後圖存而采取的措施:即使見到了,她也會按自己寬厚待人的處世觀念行事,從後來黃大香並不肯向任何人提及這件事就可以證明。至於李壽凡想一家一戶地去了結以前的恩怨,則是打錯了算盤。將要來臨的是一場社會的暴力革命,就他個人而言,這種做法也許不算什麽陰謀或罪惡,但當社會對立集團的鬥爭進一步激化時,自會有人出來找李壽凡清算,根本不可能有他的安然。共產黨的組織早就指出了這個階級鬥爭的動向,這是敵人企圖分化瓦解革命隊伍的反動策略。當張炳卿派薑信和迴小鎮向農會的積極分子傳達這個指示時,張仁茂也認為李壽凡是要與農協會作對。他已經向那些從李家大院得到過施舍的人作了宣傳,讓他們提高警惕,但總有人經不住誘惑,明裏暗裏去李家大院撈取些好處,其中薑聖初就是一個。這也有難怪之處,在這春荒時節,許多人家的小孩餓得張著嘴嗷嗷叫,大人餓得按著肚子咕咕響,農民協會光說幾句空道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這時,張仁茂有主意了,他說:“明天我去借兩把鑰匙來,給大家開兩個糧倉,暫且解了這燃眉之急再說。”

    張仁茂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走進李家大院。他生性倔傲,對官府豪強從來就不肯逢迎巴結,平時他對那朱漆大門甚至望也不朝裏望一眼。他有句話:“他富他的,我窮我的,兩腳一伸是一樣的:活著不相幹,死了兩處埋。”可這一迴,他與李壽凡卻不能不有些相幹了。

    今天,張仁茂是代表著沒米下鍋的窮兄弟前來找李壽凡。他跨進大門,走過幽深的庭院,有人見著他便趕忙向李壽凡通報去了。

    李壽凡在大廳前迎上張仁茂。他知道張仁茂的侄子是張炳卿,張炳卿是那個曾警告他不得附逆作惡的武工隊長。張炳卿對小鎮人來說就是共產勢力的代表,而張仁茂因為他在國民黨軍的刀槍繩索下死裏逃生,一時也成了傳奇人物,李壽凡雙手抱拳說:“仁茂公光臨,有失迎候。請裏屋就座。”

    張仁茂隨李壽凡進入內廳,馬上有人端過茶來,張仁茂站著喝了一口,說:“不必客氣,我也沒什麽大事,隻是來傳個話,討你一個答複便走。”

    “別急,先請上坐。”李壽凡客氣地說,“仁茂公不常走動,今天來到敝處,定有賜教,何必匆忙?”

    張仁茂來時還有些擔心李壽凡使勢,怕不好說話,現在看來他還算識相。張仁茂想著既要把事情辦成,又不能給農協會丟了麵子,這得穩著一點,便坐了下來,說:“我叫張仁茂,人稱張蔑匠。本想這一生可以不進高樓大廈,可現在是身不由已了,不能不來。”

    “歡迎,歡迎。”李壽凡聽張仁茂這話,似乎對他稱“仁茂公”有些譏諷之意,便說,“本是街坊鄰裏,平時是疏遠了些。今天張主席前來,想來是傳貴公子張隊長的旨意了!他什麽時候凱旋來小鎮?”

    “你是說張炳卿?你沒什麽要緊事找他吧,他大概遲早會迴小鎮來的!”張仁茂不緊不慢地說,“今天我是小鎮的窮兄弟們推我前來。”

    “啊,好,那好。”李壽凡又連忙解釋,“我這並非是打聽武工隊的軍情,隻是隨便問問。”

    “問問無妨。張炳卿那次離開小鎮時就說過,他很快就要迴來。聽說武工隊近向正忙於支前工作──你大概也知道前不久在小鎮駐紮過的那支國民黨軍隊,後來被我們的大部隊包圍擊潰,那司令長官已經投誠的事吧,這不是什麽軍情──我來隻是想跟你說,現在正當春耕下種的時候,工夫重,吃的少,窮苦人在這關口難過,農協會決定向你借些糧食。”張仁茂停頓了一下說,“想來你會給予支持的吧!”

    “支持,支持。”李壽凡想,大概是他撒胡椒麵似的開倉濟貧調大了窮人的胃口,現在他們又讓農協會出麵了,“農協會幫大家辦事,理當支持,請吩咐就是。借多少?”

    “五百擔,能多一點更好。”張仁茂說。

    “五百擔?這……”李壽凡臉有難色。他沒料到張仁茂獅子大開口,要了這個數目,“其實,我家青妹也投革命了,聽說還幹得不錯,你當然清楚……總算是一家人吧,不要說借,送也應當,隻是一時難以籌到這個數字,得請張主席多加體諒,先交個半數如何?”

    “你家青霞算來該長大成人了吧。”張仁茂語氣平淡地說,“她參加革命那陣還是個學生,據說她從家裏出走時,是張炳卿跳牆開了你家的後門放走的。你知道她現在如何了?我不知道──可這借糧的事,說是借便是借,待上麵政策下來,該如何還便如何還。至於這個數目,我們農會算了算,要度過這荒月,再加兩番也不夠,但對你們家來說,開兩個倉便差不多了。你說要打些折扣,恐怕向窮苦人難作交待啊──我看大家還是都爽快些為好。”

    李壽凡受了奚落,卻又無可奈何,沉默了很久,終於認了:“好吧,就依農會決定的這個數──我慢慢去想辦法,也算給小鎮的父老鄉親們盡一些心意,你就約個時間,讓大家來找我便是,我一定照辦。”

    “不用。你既然答應了,農協會可以代勞分發,請你把存放地點、數額、倉庫鑰匙交出來,其餘的事你就不必費心了。”張仁茂冷然地笑了一笑,說。

    “也好,也好。”李壽凡隻得答應下來。張仁茂這一著厲害,李壽凡想,我出糧,他得民心,真是刁滑!

    張仁茂告辭出門,李壽凡望著這個衣衫襤褸的老篾匠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些人仗著共產黨的威風,往後還會幹出些什麽樣的事情來。到這時候,他才感到好些後悔,留下來不走的決策恐怕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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