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商會會長的女兒拜警察所長的老婆小麻姑為幹媽,她的出嫁少不得要風光一番。結婚那天,除了旌旗鼓樂,八抬大轎之外,還加了一道好“菜”——商會會長竟搬動了小麻姑。小麻姑接過一個沉甸甸的大紅包之後,也加入了送親的隊伍。在她的轎子後麵還帶了兩個掛槍的親信警察——這是違反規定的,但警察所長經不住她的糾纏吵鬧,也就默許了。

    姚太如聚集了八九個人,準備上大後山去,正愁著沒什麽見麵禮物。他們為打製梭鏢等了兩三天。當聽說商會會長的女兒出嫁有槍兵護送時,姚太如遠遠地望著那長長的送親行列說:“這也用得著耍什麽威風!”

    “你們如果真有膽量,就去滅了那威風嘛。”黃雪欽見姚太如有些憤然,脫口說了一句。

    這話提醒了張炳卿,他說:“按我們這裏的習慣,去時一路滔滔,迴來時各走各道。據說這送親是送外縣去的,迴來時更不能結伴,而且要從周家山坳經過。機會好的話,說不定真能借到那幾條槍呢!”

    姚太如一聽,馬上興奮起來:“天助我也!”

    幾個人一琢磨,想出了個與智取生辰綱相似的方案。便派人尾隨,打聽小麻姑迴程的消息。

    也真是天助。三天後小麻姑經周家山坳迴小鎮來,連轎夫在內,一行僅五個人,而且,一上山坳,那兩個氣喘噓噓的警察便倒掛著槍朝化裝成打柴人的武工隊員走過來,因為這些人坐在山澗邊,那裏有股山泉,在冬天裏水也是暖的。那兩個警察蹲下身子去喝水,這幾個武工隊員猛虎下山似地撲了上去,順手就下了他們的槍,並把他們按倒在地,連梭鏢大刀也沒有用上,更無須按原定方案辦事。那兩個轎夫見狀,便不要命地飛一般跑了。

    小麻姑從轎裏出來,正要叫喊,便被這些人堵住了嘴,塞進了一個大麻袋,立刻轉移到山背後的草叢裏。該怎麽辦?有人說,幹脆一刀一個捅了這兩個警察,把小麻姑扛上大後山去當見麵禮得了。這件事姚太如卻處理得清醒,也很寬大。他安慰了兩個警察:“我們見過麵,我是共產黨員不假。隻要你們放下了槍,我們可以對你們既往不咎,但現在不得不委屈你們一下。我們走了,警察所長會來找你們的——丟了小麻姑,他能不怕挨嶽父上司的槍子?”

    接著,姚太如又曆數了警察所長與小麻姑的一通罪惡。說著,把這三個人捆綁牢實、堵上嘴,留下一張字條:警察所長必須向小鎮人民認罪,否則嚴懲不貸!落款又加了點花樣:青石人民地下武工隊第三支隊二分隊。

    這些人初戰告捷,欣喜若狂,抄小路直奔大後山去了。原來造反革命竟如此簡單!自然,在人們傳說這段故事的時候,加上各自的發揮,就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一點也不比智取生辰綱之類遜色。

    警察所長從轎夫那裏得到消息趕來周家山坳時已近天黑。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警察瞎嚷了一番,一無所獲。第二天,才有人發現了小麻姑和那兩個警察。迴到警察所裏,少不得小麻姑哭鬧一場,最後以那兩名警察挨一頓板子了事。

    這件事是小鎮人對當局權威最嚴重的公開挑戰:而另一件事同樣可以看成是大逆不道的驚世駭俗之舉,那就是田伯林與李墨霞公開宣布離婚。

    關於他們離婚的話小鎮人早聽說過了,有人信,有人不信,本無要緊,但當李墨霞與田伯林在家門口迎接著周樸與小鎮上的一些頭麵人物,而從龍嫂那裏傳出的話卻是辦離婚酒宴時,這就讓小鎮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離婚還得請客擺酒?看那樣子倒像滿高興呢!”

    “結婚講排場,離婚也爭體麵,真是有錢人幹的事!”

    “聽說這事壽公還作了主呢!那八成是墨小姐被什麽大人物相中了,逼田伯林退婚。這次田伯林不敲一筆錢肯放手?”

    “屁話!據說是田伯林要離的。他常跑口岸,外頭能沒有幾個相好的?”

    “相好的也不一定隻在外頭有,這小鎮從上街數到下街就沒有一個漂亮女人?”

    男女偷情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一個永恆的話題。小鎮也是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

    薑聖初夾在人群中。他說:“你是撞著了呢,還是你牽了紅線?”

    “你老婆病成幾根筋,想當戴綠帽子的烏龜還不夠姿格呢,擔什麽心!”

    “咦,這話就難說了!老婆不行,可他那小嬸子還是鮮嫩的一朵花呢!你沒見過保長與吳棗秀常常說笑到一塊讓人用杠杆也撬不開麽?”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薑聖初有好些不自在了。

    “如果真有這等好事,你薑聖初也就別去撬了吧,興許還能討得個小紅包呢!”

    在大家的哄笑中,薑聖初擠出人群往家裏走。

    吳棗秀病了十多天,這兩天才強掙著上了織布機子。薑聖初想:該沒那種事吧!但他仍進進出出地嚷了幾句:“誰敢欺侮到我頭上來,那是找死!我可不認他是什麽保長、鄉長、縣長的!”

    吳棗秀不露一點聲色。薑聖初老婆抱怨說:“你又撞著神,見著鬼了?總不肯讓人安生!誰招惹你了呢……”

    “離婚還臭講究……不安分!”薑聖初文不對題地嘟嚷著,他實在看不出這屋裏的氣氛與往常有什麽異樣,便又出門了。

    最後來到田家的是警察所長。他拉長著臉,真象挨了誰的悶棍發作不得。小麻姑則緊緊地依傍著丈夫,深怕又被誰劫了去似的。她之所以來,是因為李墨霞邀請她時,周樸在一旁說:“保長也是為你擺酒壓驚呢,應該去的。”

    薑聖初從田家的後門進了廚房,見著龍嫂,便幫著去加柴撥火,想打聽些情況。他奉承地說:“龍嫂子真有福氣,田家的事你掌管著一半了!”

    “不是大冷天上人家這裏來蹲什麽柴角!”龍嫂邊忙邊說,“不想討人嫌棄,就幫著續柴添水吧。”

    “嘿,這不給續上柴了麽——你說,他們好端端地離婚為哪樁?”薑聖初問。

    “天知道為哪樁——沒緣吧,前生前世沒修到麽——你不知道添水麽?”龍嫂火急火燎地炒菜,“他們家的事礙著你什麽了?窮打聽!”

    這時,上菜的廚師從樓上下來。薑聖初忙湊上去:“這擺酒真是……為離婚麽?”

    “是呀,一為周老爺送行,二為麻太太壓驚,三呢,也為離婚,好來好散。保長與墨小姐都講了話,那還假得了麽——你是不信?壽老爺正在講呢。”廚師指了一下樓梯口,“你別擋著道呀!”

    薑聖初靠近樓梯,真聽壽公在講話:“……小妹墨霞一心致力國民教育,小弟伯林則矢誌實業救國,人各有誌,情趣各異。現經雙方商定,自即日起脫離婚姻關係。此事乃周公樸兄下察民情,力倡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玉成其事,為兄也表讚成。以往他們二人多得諸位愛護,今後仍需大家關照……”

    薑聖初一聽,便出門宣告眾人:“我說這事壽公不做主哪能辦得成!一個要去實地救國,一個要……要教育民國,不離婚不行麽!”

    大家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可薑聖初咬定是剛才親耳聽來的,各人便隻好憑自己的見地去胡猜了。

    席上,人們聽壽公講了話,也就引出來不少附和讚美之詞:什麽“此乃開明之舉,足可以倡導一代新風”、什麽“當今潮流,壽公首領,堪稱風範”!甚至與當時官方宣傳的“新生活運動”牽扯到一塊,說什麽“雖刻碑立石亦不為過也!”

    唯有那位警察所長一言不發。當周樸講完話後,他突然一擊桌子,乘著酒興大喊:“反了,他媽的反了!”

    周樸不慌不忙地站起來:“你說誰反了?”

    “我說老百姓反了,世道反了,難道你堂堂縣府秘書,真能一點不知道麽?現在黨不黨,國不國,全都壞在什麽平等,什麽革命,什麽主義的屁話上了!有些人身在曹營心在漢,吃裏扒外,掛羊頭賣狗肉,弄到如此地步,依我說,共產黨該殺,這些人也該殺!”

    周樸明白警察所長倚仗著他嶽父老子在軍界的勢力想向他發難了,於是鎮定地反問:“你見著吃裏扒外的人了?”

    “姚太如是什麽人?我多次發現他圖謀不軌、宣傳赤化,還辦了個什麽夜校!現在要的不是什麽國民教育,要的是國民鎮壓!”警察所長氣焰囂張,“姚太如這種人早就該抓,可我是礙著你周老爺的情麵!”

    “啊,原來如此!”周樸斟滿了一杯酒,敬給警察所長,“難得所長如此關照。”他又轉向大家,“姚太如是什麽人?前幾天,他攔劫了警察所的槍支,我才知道他是共產黨無疑!可是,以前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的叔父,以及壽公的兄弟德公是黨國的中堅。憑這一點,我介紹了姚太如來小鎮教書,可沒說讓他來與你所長作對,而所長先生早就知道他圖謀不軌,該殺未殺,現在又放虎歸山,我不敢說這槍支是有人特意送到周家山坳去的,但至少是一種疏忽,違犯了規定!究竟是誰吃裏扒外呢?再說,如果不是有人貪汙腐敗,欺壓善良,為叢驅雀,為淵驅魚,也不至於鬧到今天這種黨不黨,國不國的地步!此次我來小鎮,亦不敢下鄉走動,實在是心有疑慮。聽說警察所幾十條人槍近來也不敢去大後山一帶了。有不有個稱黑雷神的人在那裏據寨?反正老百姓傳得神乎其神,你所長可有辦法讓民心稍安?至於剛才我所說的國民革命,喚起民眾,平均地權,解放婦女的話,大家讀過總理遺囑,都知道不是我的發明,相信所長你還不敢指這些為赤化宣傳吧!”

    警察所長一時無言以對,李壽凡馬上出來圓場。警察所長受了羞辱,又不能不順勢下台,便惡恨恨地暴了一句:“如果你周老爺想要下鄉視察,我一定相隨護駕,誰敢亂說亂動,我就地鎮壓!”

    “我來貴地相擾各位許多天了,所長如果無其他要事,我得告辭迴縣府了。”周樸笑了笑說,“至於你說的鎮壓二字,恐怕是走夜路吹口哨,自己心裏怕鬼,要壯壯膽子吧!不然,你為什麽不去踏平了大後山那個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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