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黃大香洗淨了手和臉。許多年以來,在臨睡前,她從未忘記過給青石神續上一柱清香。今晚,她又虔誠地跪拜在神靈麵前:這是她的心曲得以傾訴的時刻。

    幽幽的香火映照著紅綢包裹的青石神,也映照著黃紙寫的寄名簽。聽著孩子在睡夢中送來的平穩而安祥的鼾聲,黃大香感到一種寬慰。她對在冥冥中降臨的神靈感恩載德。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精神的支柱。石賢快滿七歲,今天正式上學了。這些年來,在風霜雨雪的街頭亭角裏,她熬著長夜的饑寒,耐著夏日的暑熱,守候著每一名可能到來的顧客,期盼著每一份利薄的生意,如螞蟻覓食,如蜜蜂采蜜,她償清了丈夫留下來的舊債,歸還了新貸的高利本息,也租下了眼下這個營業的鋪麵。雖然她變賣了夫家和娘家給她的所有器物嫁妝,其中包括了她祖母臨終時留下的一對金戒指。什麽時候能夠把這一切重新攢聚迴來,使她有顏見先人於地下,這希望仍然渺茫。但眼下母子兩人的日食算是有了著落,石賢也可以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去上學讀書,她就覺得所有的辛苦操勞,憂慮熬心都得到了報償。

    黃大香相信天公地道,神靈明鑒。她隻求憑天憑地憑良心去尋得生存下來的一碗飯,一口水。因此,她遇事總不願虧負別人。富人、窮人,得勢的人、倒運的人,在她眼裏都一視同仁。常有些衣不遮身,食不飽腹的人從她這裏得到過真摯的同情和幫襯。她剛來小鎮時,手頭較為寬鬆。隔壁薑聖初臥病不起,舉家哀哭,靠著黃大香的救助才度過了難關:黃大香傾家蕩產,薑聖初替她拍賣家什物件討價還價出了力氣,最後,他看上了剩下的兩條長凳,黃大香便爽快地相送了,而自己隻得用磚頭搭床。黃大香最大的債主李家大院算重了她一筆利息,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還債時的情景,但她不願讓賬房先生為難,她相信那是忘記了過帳,也就無爭。李墨霞借給她的私房錢不計利息,黃大香為李墨霞做了好些針線活也就不肯收取工錢。張仁茂與吳棗秀有恩於黃大香,黃大香總是念念不忘,她視張仁茂為兄長,視吳棗秀為妹妹,如有機會,她絕不會不予迴報。

    隻有一個人讓黃大香不安,那份情意讓黃大香難卻又難堪。這人就是李鬆福。李鬆福不聲不響搬走飲食店,隻是為了把門麵讓給黃大香。自從黃大香明白地拒絕李鬆福那份癡情之後,李鬆福便少有來往,見著黃大香像做了虧心事一般,言語更少,但他那癡情末滅。李鬆福搬到街口上,房價加了一倍,而改裝門麵又花掉了一些錢,還停了好幾天業。開張營業那天,黃大香與吳棗秀去道賀,李鬆福沒人幫他辦茶待客,他本想免了這事,但既然有人來了,還燃響了鞭炮,他隻得每人免費供一碗麵條。不料這消息一傳開,相識不相識的人都來了。李鬆福是個老實人,隻得勉為其難地供下去,結果他哭喪著臉,眼見著把存貨吃光了。黃大香心裏很不好受,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一個小鎮的麵食店,能擺兩張三張台子就綽綽有餘,根本用不上這麽個大鋪麵。可現在要讓他更換門麵很難,不該花的錢已經花了:不換呢,也很難,這房租還得長年付下去。黃大香見李鬆福那疲憊不堪的模樣,心裏疼了,她擔心著這樣下去會不會鬧出病來,那可不好辦呢。

    不幸,黃大香這預感應險了!開業不過三五天,李鬆福染上傷寒,躺倒爬不起來。一個外地人,無親無故,左鄰右舍的人照看一次隻有一次,他的病情日見深沉。黃大香去看望了兩次,見這情景,便跟吳棗秀說,李鬆福可憐,也有恩於她她不能說有情於她,這種時候不照看好他,實在說也是昧良心,但常去又不便,這得求國芬每天去送幾次茶水湯藥,吳棗秀答應下來了,可前些天國芬探望迴來說,李鬆福病昏迷了,盡說胡話,聽著很嚇人。第二天一大早,黃大香隻得又去了李鬆福那裏。

    李鬆福躺在床上,黃大香上前叫了好幾聲“李伯”。李鬆福隻是閉著雙眼,嘴裏呢喃囈語。黃大香輕輕地探了探李鬆福的額角,覺得很燙人。黃大香俯身問李鬆福說些什麽。李鬆福並未清醒,隻聽得些不連貫的語句:“……讓我迴家……池塘……媽……我迴、迴了……”

    黃大香聽說過李鬆福的身世,他的老家在很遠很遠的山西省。六歲那年,他家的世代仇人買通一夥土匪,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洗劫了他一家,刀砍槍殺之中,他母親捂住他的嘴,慌忙將他從一個狗洞裏塞到圍牆外麵,隨後,他就隻聽到母親的一聲慘叫,當那些土匪趕到門外來搜尋時,幸好小李鬆福滑落到池塘裏,塘邊的草叢掩護了他,讓他逃得了性命。為躲避仇家斬草除根的追殺,隨後,舅父將他帶離了家鄉,十二歲那年,舅父送他去一個小城鎮的食品店當了學徒。沒過幾年,他在一次送貨的路途上被一支潰退的部隊拉了民夫,他隨著這支亦兵亦匪的隊伍流竄了好幾個月,有位同伴拉他逃跑,但就在他們逃跑的前一刻,那個矮胖子團長抓迴兩個逃兵,並親手將他們槍殺在李鬆福等人的腳下。從此,李鬆福再不敢動逃跑的念頭了。胖團長讓他侍候身邊的兩位姨太太。又不知隨軍隊流徙轉戰了幾千幾百裏,正當他們渡過一條大江,立足末穩時,突然發現被包圍了,經過一夜火並衝殺,第二天才發現那位團長已拋下兩個姨太太落荒逃跑了。李鬆福給兩個女人挑著細軟衣物,隨她們走了一程,來到一個小車站後,她們便各奔東西,竟沒有打發李鬆福一個銅板,他隻得打工乞討,才流落到了這個青石鎮。遠在異地他鄉,身無半文,本來就有家難歸,更何況李鬆福是無家可歸呢,既然有人願意收留他,他便落下腳來了。他跟黃大香歎息地說過一句話:“我離開老家時,隻見到母親滿身血汙倒在圍牆下的狗洞旁,不知道後來鄰人們把她埋葬在哪裏。我沒能夠去她墳頭上磕個頭,至今還讓我常遭惡夢呢!”

    黃大香想,這一會李鬆福定是陷在惡夢中了。黃大香推了推李鬆福,決意叫醒他:“李伯,醒醒,是我給你送藥來了,醒醒吧,醒醒……”

    黃大香忍不住流下淚來。好不容易,李鬆福才睜開了眼睛,他失神地望著黃大香。過了好一陣,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你啊……”

    “我是黃大香,我給你送藥來了,你得喝了呢!”黃大香抹了一把眼淚,把藥端了起來,“怎麽病成了這個樣子……”

    “怕過不去了……我也沒牽掛……”李鬆福搖了搖頭,又昏迷不醒了。

    這時,黃大香著急了,她已顧不得那許多,慌忙爬上床沿去,跪著扶起李鬆福的頭來,靠在自己的胸前,一點一滴地把藥喂了下去。

    就這樣,過了幾天,李鬆福的病情慢慢的有了些好轉。今天,黃大香去送藥時,李鬆福能坐了起來。他服過藥,望著黃大香,感激地說:“香嫂,是你救了我的命……可往後,往後你別再上這裏來了!一個外鄉人……如果真給你惹出閑話來,那是害了你……我是沒好命的人。”

    黃大香聽著,卻無話可說。兩人默然相對,呆坐了老一會。黃大香給李鬆福收撿了這些天來房子裏弄得七零八落的物件,又給他生火作好了飯菜,但始終想不出一句妥帖的話來。最後,黃大香還是起身離去了,臨走時,隻帶走了李鬆福幾件需要洗刷的衣服。

    李鬆福的這分真情實意黃大香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李鬆福為人的誠實憨厚黃大香也能完全信賴,但是,黃大香能夠應承許諾自己的感情麽?她明白什麽叫女人。女人一旦嫁人便屬於了別人,這是她有過的經曆,也是她見過的女人共同的命運,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獨立人格的社會。即使李鬆福的心眼再好,不嫌棄她帶去的孩子,她也會多一份做妻子的責任,至少也會多餘了一個自己,而現在,她已經把自己生命的全部付予了兒子。母子倆在這世界上無依無靠,無根無蒂,走過的路是那樣艱難,要走的路依然莫測,她怎麽能夠隨心所欲地放縱自己的情感呢?李鬆福也是同樣命運的人,他們可以在一定的情景中相互同情,相互幫助,但他們都沒有能力給對方提供可靠的保護和依托。

    黃大香跪伏在神靈麵前,也是跪伏在生活的現狀麵前。社會的運轉把她推擠壓抑在遭屈辱、被損害的地位,就象從石穴中生長出來的一株草,生命力再強也隻可能逆來順受,委曲求全,扭曲地向外伸展。曆史與環境積重於她的是奴隸的身心,她在按捺自己情感,克製自己欲念的同時,也就不能不辜負李鬆福的一份深情了。

    “菩薩保佑。”黃大香再次虔誠地祈禱,“求天地神明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也保佑李鬆福能消災免難,轉危為安,我當永生永世不忘這浩蕩神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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