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卿與姚太如相識相知的最初媒介也是那把胡琴。在送走仇道民等學生後的一段日子裏,張炳卿心裏感到十分空蕩,有時一個人坐在樓上的窗台上拉幾支民間小調。一天清晨,天下著雨,沒活幹,張炳卿起得早,一個人麵對著初秋細雨迷茫的山巒,不覺生出許多的惆悵,他又拉動了琴弦。這時,有一個人赤著上身立在雨中聽了很久的琴,那便是姚太如。他晨跑經過這裏時,被琴音吸引住了。琴聲一停,他便向張炳卿揮手招唿。張炳卿並不認識他,也沒聽清他說些什麽,正不知如何迴答時,見那人跑著徑直進屋裏來了。他一身滴著水,隻用手抹了一下臉,向張炳卿要過琴子,調了一下弦,說他是小學校新來的老師,每天早晨從這裏跑步經過,好幾次聽到琴聲都想進屋來看看。還說這琴製作得不錯,拉得也很好。他問張炳卿這小調是跟誰學的,還問怎麽能拉出幾隻新歌來。說著,他自己便拉起了一段不知名目的曲子,那旋律熱烈而激越。張炳卿覺得這又遇上了知音,剛要發問,那人指著身上的雨水,笑了一下,說聲“往後你來學校玩吧”,便出了門。在雨地裏,姚太如還迴過頭來揮了一下手,然後才朝小學校跑去。

    張炳卿常去小學校,除了學琴彈唱,也天南海北地扯閑話。他們都認識一個人,那就是仇道民。張炳卿對仇道民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時不時記起他來:而姚太如與仇道民在大學同過學,一起退學後又在工廠工人中混過一些日子。用姚太如的話說:“道學究熱情得十分感人,天真得十分可愛!”張炳卿覺得仇道民十分熱情不假,卻不知道他那十分的天真表現在哪裏,從外表上看,姚太如倒是更顯得年輕一些、天真一些。盡管這兩人性格各異,但對許多事情的看法卻十分接近,所以,張炳卿和姚太如也很快就成了能夠相互傾心的好朋友。

    前晌,張炳卿去鄉下作上門工夫十多天,迴來後又有好幾天了,他一直沒有上小學校去。白天,國芬在河邊提起上夜校的事,當時他很煩,還似乎有些怕見國芬,因為他為婚姻的事與伯父一直僵持著。自從那次在打柴迴家的路上與國芬交談後,國芬的身影在他心裏時常活動,這更加亂了他的心緒。晚餐後,他閑得發慌,便上小學校來了。今天,他沒有像平時一樣帶上琴子,也沒有帶上夜校的油印課本,一路上想來想去,不知道這些事情該如何拿個主意。

    天還沒有黑,在小學校的操場上,姚太如與一些青年人在跳高,許多收工迴家路過這裏的群眾圍在那裏觀看。小鎮人對這也感到新鮮,他們沒見過什麽剪式、滾式的跳法,因為這操場是姚太如來這裏之後新開出來的。幾個青年人心癢癢地學著用新方法跳,結果連連跌倒好幾個,引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唯有薑信和越了過去,橫杆擺了好幾下,總算沒掉下來。他欣喜得高聲大叫:“給我再升一級!”

    張炳卿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也笑了。姚太如發現了他:“炳老表,你也來試一試吧!”

    “我哪來這門子心思?”張炳卿搖著頭說。

    “你那心思全用去想老婆了不是?”人們取笑他。

    張炳卿隻苦笑了一下。

    姚太如看出張炳卿的情緒有些異常,便拿起衣服走了過來:“好些天沒來這裏了,你瘦了許多呢,遇著了什麽為難的事情嗎?”

    “沒事,我走著走著便上這裏來了——沒事,我該走了。”張炳卿又準備轉身迴家。

    “別走,你沒事,我還有事找你呢,你先去我房裏歇息一會吧。”姚太如把鑰匙交給張炳卿,迴頭對大家說,“天黑了,都別跳了,要不摔破了鼻子,碰歪了嘴,還以為你們愛啃這泥巴沙子呢!這沿河的風好涼快,你們要享這份福氣的話,洗了澡再來吧。”

    姚太如下河裏洗澡去了,人們才慢慢散去。

    張炳卿沒有去姚太如的房子,一個人坐在階台的石級上,他真是為相親的事苦惱嗎?又是又不是。他感到自己什麽也說不清,他隻覺得沒勁,沒神,沒有主心骨。他仰望著升起來的月亮,想:這天空到底有多深多高?這世界到底多寬多大?人世間的事為什麽有這麽多的不幸和不平?難道人們的命運真是不可改變?如果這樣,一個人來到這混濁不清的世界上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姚太如他們說的那種美好世道果真能夠到來嗎?如果那樣,我們現在該如何去爭取?“唉——”

    “大丈夫處世,何必長籲短歎!”姚太如洗完澡迴來,從背後在張炳卿肩上擊了一掌,“我猜你肯定是為一個什麽女人傷腦筋,難道不是?”

    “我哪能如你一樣快活自在?”張炳卿剛才看到姚太如他們跳高時就冒出一個想法來:難怪姚太如快三十了還不肯娶親成家——整日裏這麽無憂無慮的!如果有了老婆孩子,恐怕就不會這樣輕鬆了,“你真有事找我?”

    “還是去我房裏說吧!”姚太如拉起張炳卿便走。

    張炳卿與姚太如麵對麵坐在書桌兩端,沒點燈,隻有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灑入幾片清輝,把人影映在粉牆上。

    “你也不願說女人的事?那好,我便不問了。”姚太如想了一下,他知道張炳卿是個很穩重、很內向的人,總是把一些事情留在自己心裏,一個人去漚爛來想。他便提起正經事來,“夜校辦起來了,我想學員中間應該有一個管事的,就叫做班長吧,我想請你來當,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管事呀。”張炳卿心裏隻明白一點:這夜校除了認字學習之外,當初他們在一起寫傳單時就考慮過,以後得經常聚會,這該有個什麽公開的招牌掩護,用姚太如的話說就叫外圍組織,“不過,你讓我怎麽幹我還是願意去幹的。”

    “到時候,你會知道怎麽幹的。”姚太如放心了,“最近聽到什麽情況沒有?”

    “沒有。”張炳卿幾分憂慮地提出一個問題來,“你說,怎麽這警察所就一點動靜也沒有呢?”

    “你是說他們對貼傳單的事沒一點反響?”姚太如不解其意。自從那次以後,張炳卿他們又貼了兩次傳單,“你這是擔心呢,還是覺得有什麽異常的情況?”

    “他們一不抓,二不搜,不慌不忙,像沒事一樣,照樣過他們的舒心日子。”張炳卿不免有些沮喪,“老百姓開始震動了一下,過些天又都冷了下去,好像並沒多少人掛心這種事。”

    “你是性急了麽?”姚太如笑起來,“你不去自首,警察所怎麽來抓你?現在全國到處有騷動,有叛逆,有起事,當局要搜搜不到,要抓抓不了,你說他們能怎麽辦?還不隻得裝沒事,裝太平!”姚太如站起身來踱了幾步,“這就說明老百姓對當局的仇視和不滿已經到了相當普遍的程度!”

    “老百姓首先得穿衣吃飯,養家糊口,他們各人有各人的生計,各人有個人的心思。”張炳卿真正的憂慮在這裏,“仇恨也罷,不滿也罷,事情一過,他們就冷了,淡了,就像是一些點不著的柴草。”

    “好比喻,但不能說是點不著的柴草,而是有沒點著的柴草!”姚太如笑起來更像個孩子,“這話確實能夠形容眼下我們這個小鎮的情形。”

    “你別笑。你見過我伯父,他不是膽小怕事的人。他有許多江湖朋友,在一起時乘著酒興,常常怨氣衝天,摩拳擦掌,但酒醒過後又都食消氣散,各奔東西。他年輕時也闖蕩過,現在卻感到無可奈何。所以,他才為我想到娶妻生子,養家糊口的事情上去了。你說,連他也這樣,其他的人還點得燃麽?”張炳卿這時才把許多日子以來鬱積在心裏的愁悶理出個頭緒來:他與伯父真正的分歧隻在這裏。

    “所以,你心裏才不快活,所以,你才好些天沒來我們這裏了,是嗎?”姚太如走近來問。

    “可我還是來了。”張炳卿說。

    “我相信你會來的!”姚太如拍了拍張炳卿的肩頭,“老表同誌,我說你比喻得好,但事情的關鍵在於:既是柴草,哪裏會點不燃呢?可為什麽點不燃?一是柴草還沒聚到一處,現在老百姓雖然普遍不滿,到處都有抗爭,但多是自發的,盲目的,分散的:二是我們這些火種自身也燃得不夠旺盛。你想,這會兒就憑著幾張傳單,怎麽能把這些柴草點著,並且燃起熊熊烈火?你是太急躁了!”

    姚太如在床上躺了下來,一會,又霍地站起,把椅子移近張炳卿:“我想,現在我們這個國家該朝什麽方向走,老百姓該過什麽樣的生活?這是個大題目,迴答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很多,但正確的隻有一個。如果全國大多數的人都能認識、理解和接受這個正確答案,也就是說,如果全國大多數人都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奮鬥,柴往一處堆,力向一處使,心朝一處想,那末,光明美好的前景就必然到來!你說是不是?但可惜的是,這個正確答案在哪裏,這個共同目標是什麽,許多人還不能夠明白……”

    姚太如說得神秘而又自信,張炳卿聽得玄乎而又凝神。忽然,張炳卿心裏豁然一亮:“我明白了!你是……”

    “我是什麽?”姚太如問,“你明白什麽了?”

    “你是共黨,這共同的目標就是共產。”張炳卿小聲說,“難道不是?”

    “可共產是要殺頭的……”姚太如依然帶著笑,“你不怕走這一條道路嗎?”

    以前張炳卿也問過姚太如是不是共產黨,那時他是斷然否定,而今天說的這話,說這話的神色顯然不同了,言外之意是:你想當共黨就得不怕殺頭!

    張炳卿並沒有馬上做出迴答,但在他心裏卻早已有了這種向往。最後,他隻說了一句來由很遠的話:“我早就知道你為什麽不肯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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